于依洋
苏童是当代文坛最享有盛誉的作家之一,他的作品始终以虚构的南方小镇作为故事的背景,文字中透着忧郁的气息,深受读者喜爱。可他不仅仅满足于过去取得的成就,而是一直尝试创造一种全新、突破自己传统写作技巧的叙述方式。《河岸》的出现被认为是苏童写作生涯的一个关键的转折点。河流对苏童来说似乎有一种特殊的含义,因为一直有一条想象中的河流作为意象出现在苏童的作品里。作品以河流作为贯穿全文的线索,描绘了“河上”与“岸上”两类不同人群的生存空间和精神轨迹。此外,小说还构建了“河”与“岸”这两个既对立又共存的生活场景,塑造了在河上漂泊的苦难者形象,并表现了这群“漂在河上的人”窘迫的生存状态。苏童在作品中刻画的各类事物不仅仅具有它们本身自带的固有属性,更具有特殊的象征意义。
苏童在《河岸》开篇写到: “向阳船队一年四季来往于金雀河上,所以,我和父亲的方式更加接近鱼类,时而顺流而下,时而逆流而上;我们的世界是一条奔涌的河流,狭窄而绵长,一滴水机械地孕育另一滴水,一秒钟沉闷地复制另一秒钟。”[1]作者从故事开篇就将作品中人物的生存状态与金雀河融合起来,他将汹涌的河流作为故事发生的场景,在河流的衬托下人类的生命变得非常渺小。作家通过第一人称视角,通过儿子的叙述将父亲的人生经历细细展开,将发生在“河上”与“岸上”的故事有机联系成一个整体, 创造出一个历史与现实融为一体的叙述空间。小说情节最初从河上开始,随着故事的发展,库文轩被剥夺烈士后裔的身份而被从岸上驱逐,最后只能来到驳船上,此后他的人生都与河流息息相关,他的生命也在河流之中结束。
“河”象征着在河上生活的人被驱逐的人生,而河上的生活就是漂泊在河上的被驱逐者的生活。“向阳船队一共十一条驳船,十一条驳船上是十一个家庭,家家来历不明,历史都不清白。”[2]向阳船队的船员们多数都是带有“污点” 的人,他们遭到世俗社会的忽视和抛弃,只能在河上漂泊,船只靠岸也必须接受审查,行动也受到限制,未经允许就无法上岸活动。在岸上的治安队员手持警棍巡逻,如果有人擅自上岸就会遭受惩罚。库东亮是治安员重点监视和修整的对象, 可其实这些名义上的“治安员”不过是一群街头地痞和无赖,他们仗着自己“治安员”的身份随意欺压河上的人们。在压迫下河上的人只能压抑着自己对自由活动的渴望。河上的人随着河水终日漂泊,一天中大部分时光无所事事,只好天天盯着河水发呆,好打发这无聊的时光。生活的压力使人们的精神越来越麻木,他们想不到通过行动来改变他们的生存状况,只是日复一日的虚度光阴。作者对向阳船队船员生存状态的表述,表现出了“河与岸”具体的象征意义。漂泊在河上的人们的生活压力比岸上的人沉重许多,他们的苦难也就更难消解。他们如同河里的鱼,依托着河水生存同时也承担着水流的重压,终日随着河水漂泊,自己的命运无法靠自己掌握。
“岸”是对油坊镇日常生活的象征,岸上的世界才是现实世界。作品开头部分着重表现了库文轩一家在岸上生活时的美好场景,父亲库文轩由于屁股上有一块鱼形胎记,而被认定是烈士邓少香的儿子,由于身份带来的好处得到了油坊镇书记的职位,住在条件相对较好的房子里,也娶到了镇上有名的播音员做自己的妻子,一家人过着令人羡慕的生活。可是,好日子没过多久,专门调查烈士后裔的工作组来到了镇上,经过调查库文轩并不是烈士邓少香的儿子,他“成了来历不明的人”。从此他们一家的生活产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妻子不仅离开了他,他也被认定成需要赎罪的“罪人”,被岸上的人从自己赖以生存的岸上驱逐,只能带着儿子库东亮来到河上,“到向阳船队,也许不是下放,不是贬逐,是被归类了”[3]。从此,父子二人在船上开始了长达13年的漂泊生活。
“河”与“岸”的二元对立形成了一种带有象征色彩的独特审美结构,象征着人们心理的病态与行为的悖离。岸上的人自视甚高而看不起河上的人,然而通过苏童对岸上人们所谓“正常生活”的描写却更加突出了岸上生活的反常。无论是烈士后代的评估方法还是调查组的取证过程,都使人感到有某种程度的怪异,体现出人们肉与灵的扭曲。而与岸上异常生活对比来说,河上的生活则更加简单。他们相处时十分和睦,也能互相包容。可到了岸上,却被岸上的人称为“空屁”,用刻薄的语言对其进行讽刺和挖苦,可在驳船上,没有人用外号嘲笑他们。作者在刻画被岸抛弃的河上生活时运用了许多充满温情的话语,营造出一种温暖和谐的氛围,从侧面表达出对现实生活的无奈,和对现实日常生活中人与人之间也能有些温情的期许。
“河”是一个与“岸”对立共存的世界,在河上生活的人们被岸上的主流社会所抛弃,只能在河上苟延残喘艰难度日,自尊心也受到岸上人们的集体践踏,就算得到短暂的在岸上活动的机会,在岸上的人眼中他们也没有得到应有的尊重。河与岸之间的对立冲突日益鲜明,两个生存空间之间存在着一种“隐形的堡垒”,使河与岸两个世界彼此理解融合的可能性趋近于无。
在苏童的许多作品中都出现了父子关系这一主题,苏童认为:“父子关系说到底也是基本的人际关系,背后是指向某种更大的社会伦理和政治关系。”[4]正如他所说的那样,《河岸》中所展现的父子关系具有更丰富的象征意义。库文轩这一父亲形象象征着在经历动荡后心理病态的人。父亲波折的人生经历暗示隐喻了历史时代发生的变局。他的权势、家庭都是因“烈士后代身份”得到的,生活十分顺遂。可是,当调查组将他的身世认定为“悬案”,说他不是烈士邓少香的儿子后,他因为身份而获得的一切瞬间离他而去,他从天堂坠入地狱,被岸上的人当做罪人而驱赶到了河上生活,从此开始了低潮的生活。他不愿与生活在驳船上的人交流,性格孤僻。在他身为油坊镇书记时所做的出格的事在当时看来好像没有影响,可此时却成为了他人生的污点,想要抹去。库文轩终日惶惶不安,最终痛下狠手, 切断了自己“罪孽之根”, 他想通过这样的行为来赎清自己过去犯下的罪。在他心中自己的烈士后裔身份高于一切,为了彰显自己的身份,也为了纪念自己的“烈士母亲”,他每年都大张旗鼓地举行祭祀仪式,并且决不允许儿子质疑烈士后代这一身份,竭尽所能来维护自己的地位。可当他身上烈士后代的象征——鱼形胎记消失后,他无法忍受这样的痛苦,尤其是当烈士石碑上自己的孩童图像被抹去时他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最终他为了捍卫自己所谓“烈士后代”的声誉和尊严带着石碑投水自尽。父亲的悲剧是对烈士身份的扭曲渴望导致的,在对地位的追逐中他逐渐丧失了判断的能力,所以自己的烈士后代身份被质疑时,他无法承受命运的变故,只能漂泊在河流之上,最后生命也消逝在汹涌的河流之中,这样的行为是对现实的逃避,也是对人生的无奈。
儿子库东亮则象征了受原生家庭影响的无辜者。他的命运一直受父亲影响,不能决定自己的人生,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的不幸其实源自自己的父亲。库东亮的人生经历也反映了原生家庭对人的巨大影响,他没有选择自己生活的权力,随着父亲被剥夺烈士身份,家庭也遭受变故后,同龄的孩子总是想方设法欺负他,他们叫他“空屁”,认为他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他巨大的心理压力不仅源自于遭受同龄人的霸凌、父母婚姻的失败,更是因为他目睹了父亲所作所为而产生的心理厌恶。父亲被岸放逐只能选择河流,他也只能跟随父亲离开岸上,在河上生活了13年之久,他无法压抑自己内心对重回岸上的渴望和对曾经自由生活的追求,这样的愿望却屡遭父亲呵斥, 对岸上生活的兴趣逐渐丧失。正当他的生命渐渐枯萎,对自由的向往渐渐淡去时,一个叫慧仙的女孩像光一样出现在他的生命中。在慧仙长大,从船上回到岸上之后,他无法压抑自己对她的思念,想再见她一面的渴望越来越强烈,甚至对慧仙产生了欲望,可这份心意他只能自己知道,像做了贼一样偷偷隐藏起来不被人发觉,特别是自己的父亲。因为他的父亲将自己人生的所有失败都归因于“欲火”,所以他不允许自己的儿子走上他的老路,要儿子记住这“血的教训”。为了慧仙,库东亮开始与自己的父亲抗争,可是终究是徒劳的。库东亮对父亲的反抗看起来气势汹汹,可最终还是被历史上的“河岸”阻隔, 他始终无法摆脱来自父亲权威的压迫,也无法逃离父亲对自己生命意志的操控。
苏童用充满象征色彩的叙事话语赋予了河与岸、父与子丰富的象征意义,虽然作品中的时间、人物和情节都是虚构的,可作者通过隐喻和象征的修辞手法含蓄地揭开了历史神秘的面纱。苏童在隐喻与现实之间穿梭,将修辞叙事和历史经验融合起来,形成了自己独特的美学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