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张爱玲的小说融合了中西的文化氛围,在同时代作家的小说里,张爱玲的小说也算是“洋气”的一类,然而,到了国外,张爱玲的小说却十分遇冷。这段时期,张爱玲与文学研究者夏志清有很多往来信件,在信中,她不仅诉说了自己创作的苦闷,生活的困窘,也让我们从一手资料中了解到张爱玲在海外遇冷的原因和她晚年生活的真实状况。
志清:
收到你的信后,因为要找Knopf 等三家编辑名字,刚搬家后找东西很难,这两天又在忙着看牙医生,前一向有些积压的工作也要赶着做,所以耽搁了这些天,结果找到五封都不是,明知无益,附寄给你看看。中篇小说一次登不完,恐也难卖。《金锁记》原文不在手边,但是九年前开始改写前曾经考虑翻译它,觉得无从着手,因为是多年前写的,看法不同,勉强不来。如果你的两位同事无能为力,杂志上也卖不掉,日本还有一家Tuttle,与Keene 是否有关?此外只好试试英国,如果你那边没有熟人,我自己寄去也行。反正由你经手一天,请尽管自由处置,我们完全业务化好吗?我在香港翻译翻得很上劲,在此地却不值得。
爱玲
十月十六(一九六四)
张爱玲与夏志清通讯的前几封信件,大致解释了张爱玲小说在美国遇冷的原因,甚至老牌出版社克瑙夫都直接给她寄了退稿信。当时的阅读环境与社会氛围,美国人想要在亚洲文学里读到的无非两种,一种是揭露现实的政治批判,另一种是已形成模板的东方美。前者,从未出现在张爱玲的文学世界中,后者,正如张爱玲在另一封信中所写的——“我一向有个感觉,对东方特别喜爱的人,他们所喜欢的往往正是我想拆穿的”。
然而,要在张爱玲的小说里读到这层感觉,前提是读者必须对故事里的社会规则、不言而喻的人际氛围有所了解,这些只有在中国生活的读者才能感受到。对欧美读者而言,连真实的东方生活都并不了解,又怎么能读得出张爱玲在小说中的“拆穿”呢。再加上连载与出版习惯的因素,导致张爱玲的小说在美国出版相当困难。这一点,夏志清也深有体会。他在哥伦比亚大学教书时也想着拆穿传统文化的面纱,然而深感“势孤力单,有什么用?”美国学生们眼中的东方美学,依旧是五四时期被批判过的儒家文化。
志清:
我这次到北加州后总有三分之一的时间在患感冒,去冬起更是一发一个多星期,好了三四天又发,一直维他命C 与肉类吃得不能再多。每次都是天一暖和马上霍然而愈。一直因为感冒耽搁,在家里工作倒还可以,不过好的时候少,乘这时候总是忙得昏天黑地。你下月到Stanford,我多半在卧病。时间这样消耗下去,需要做的事一件件明摆在面前,坐着说话也心里着急。
爱玲
五月廿六(一九七二)
张爱玲在美国的身体状况一直不太好,长期卧病。据夏志清回忆,张爱玲后来一天只能写两三封信,有时连拆邮包的力气都使不出来。此时她唯一的牵念,便是反复修改那本《小团圆》。
志清:
一直这些时想给你写信没写,实在内疚得厉害。过去有一年多接连感冒卧病,好了就只顾忙着补救,光是看牙齿就要不断地去两年多。迄今都还在紧急状态中,收到信只看账单与时限急迫的业务信。你的信与久未通音讯的炎樱的都没拆开收了起来。我犯了眼高手低的毛病,作品让别人译实在painful(痛苦)。我个人的经验是太违心的事结果从来得不到任何好处。无论如何这封信要寄出,不能再等了。你和王洞、自珍都好?有没旅行?我以前信上也许说过在超级市场看见洋芋色拉就想起是自珍唯一爱吃的。你只爱吃西瓜,都是你文内提起过的。
爱玲
五月二日(一九九四)
这是张爱玲写给夏志清的最后一封信。一年过后,张爱玲病逝。但在临近人生尽头的时刻,张爱玲还是会寄精美的卡片,并记起对方爱吃西瓜与洋芋色拉等食物。大概,这种烟火与柔情,贯彻了她整个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