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恩华 李修江
(1. 同济大学 外国语学院, 上海 200096;2. 中国海洋大学 外国语学院, 山东 青岛 266200)
古典主义(包括规定主义)路径的体裁研究通常将体裁视为既定的、抽象的、模式化的语篇模型。具体说来,研究者一般预设某一体裁类型,并对其体裁变量进行定量定性分析。这种研究范式符合我们的日常思维,有其重要意义,但是也容易陷入将体裁同质化、封闭化的困境。尤其在文体学研究中,这种均化、量化、同质化的处理方法严重削弱了对语篇的情感因素、审美效果以及价值维度的考量。从20世纪下半期开始,理论学界越来越意识到这种古典主义体裁研究范式的局限。人们发现,语篇是十分复杂的文化符号产物,往往包含多种体裁的交织、渗透、跨界和混合。与之相对应,体裁混合研究开始引起重视。早期体裁混合研究主要集中于文学领域(巴赫金, 1998;韦勒克,1984),这跟文学研究反体裁常规有着密切的联系。作为对话理论的核心内容,巴赫金小说杂语性研究含有大量体裁混合的雏形特征。长篇小说允许嵌套各种不同的体裁,是“各种基本言语体裁的百科全书”(巴赫金,1998:218),其功能是使小说自身融入不同的文体基调和文体意图。韦勒克也认为文学语言“存在着许多混合的形式和微妙的转折变化”(韦勒克,1984:10)。
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我国汉语学界开始关注语体交叉渗透现象(李熙宗,1986,1987;袁晖,1990)。其中,李熙宗(1987:358-372)认为语体交叉渗透是指服务于某一特定交际目的的语体,被调整改造后服务于其他语体的交际目的,从而形成不同语体相互包含,相互交叉的现象。祝克懿(2001)分析了样板戏中政论语体对文艺语体交叉渗透过程中出现的超载问题。她认为文艺语体具有较高的开放性和兼容性,但是样板戏中过多的政治语体成分的涌入,会使得文艺语体出现“吸收困难,消解乏力”,最终可能会导致文艺语体自身规律失控,甚至危及到文艺语体的本体地位(2001:3)。陆烁锦、钱华(2017)也意识语体交叉渗透的“度”的问题,认为合理的语体交叉能够达到良好的修辞效果,增强语言的表现力和感染力,但是过度的交叉渗透可能会导致语篇别扭生硬、不伦不类。通常情况下,语体和体裁被视为一个有机统一体,比如政论体裁对应政论语体,科学体裁对应科学语体等(周芸,2004:7)。本研究主要关注体裁混合问题。
Bhatia (2012)认为体裁混合是调用体裁资源以实现特定交际功能的重要手段。Duff(2000:xvi)将体裁混合可以分为两个层面:系统发生层面(体裁与体裁之间的混合)和语篇发生层面(不同体裁元素在语篇中的混合)。但是Duff并没有讨论这两种混合之间存在的关联。系统和语篇是缺一不可的有机统一体。体裁本身是一个系统概念,没有系统就没有语篇。同时,语篇是从系统中选择的,系统必然要在语篇中体现。系统的发展演化是通过语篇在适应具体语境的过程中逐步进行的。此外,不同于Duff,我们更倾向于将体裁混合视为一个概括性术语,而非一言以蔽之的定义性概念,原因是不同的研究流派对体裁有着不同的界定标准,同一个术语在不同流派中可能有着完全不同的含义。篇幅所限,本研究着重讨论专门用途英语(ESP),批评话语分析(CDA)以及系统功能语言学(SFL)这三大体裁研究流派在体裁混合领域的贡献,并对其进行横向比较,力图揭示其背后的原因,寻求互补的空间,并为下一步的体裁混合研究指明方向。
在专门用途英语(ESP)①体裁研究中,交际目的是体裁的核心定义标准,它对体裁语步结构以及内容风格的选择产生决定作用(Swales,1990:58)。ESP路径的体裁混合研究最具代表性的人物是Bhatia。Bhatia(2004:XV)认为“现有体裁研究过分强调体裁的个体性和纯粹性,却往往忽略了现实生活中体裁的复杂性、混合性和动态性(2004:XV)”。这是因为决定体裁的因素往往多元复杂,而且这些因素永远不会以完全相同的形式复现,这为体裁的建构、理解和使用带来了灵活多变的特征。Bhatia在体裁混合研究上的贡献主要体现为4个方面:(1)提出体裁属地(genre colony)的模型(Bhatia,2004)。同一体裁属地包含不同体裁个体成员,这些体裁成员在交际目的上有相似性,其内部差异可以依据篇外因素和篇内因素进一步区分,因此,体裁属地本质上是一个不同具有精密度的分类学架构。体裁属地的理论价值在于它为体裁侵殖研究提供了理论参照。体裁侵殖(genre colonization)即一种体裁对另一种体裁的占用或入侵(Fairclough,1992),它是混合性体裁的一个重要原因。体裁侵殖往往发生于不同体裁属地的边缘交叉地带(2004:66)。从中心体裁到边缘体裁,体裁属地的内部体裁成员被其他体裁属地侵殖的程度逐渐增加,形成了一个渐变域。(2)提出体裁值(generic value)的概念。Bhatia强调体裁值本质上是一种基础性修辞行为,因为其本身没有特定的语步结构,所以不能独立构成体裁,只能充当体裁的亚形式。基础体裁值能以多种方式组合形成不同的体裁,比如促销体裁往往是由描述(description)和评价(evaluation)等体裁值构成。(3)提出混合体裁的两种模式:体裁混合(genre mixing)和体裁嵌套(genre-embedding)。体裁混合的核心界定标准是交际目的的混合(Bhatia,1997)。交际目的混合可以是语篇层面的临时性混合,但更多的是系统层面的稳定混合。比如书评,尽管维持着单体裁的命名法,但其首要交际目的(书籍评价)已经受到了书籍促销的侵殖(王晓雯等,2014)。针对某种体裁做历时的、基于语料库的考察有利于揭示体裁系统在交际目的上的历时微妙变化。其他例子还有广告社评(advertorial)等。Bhatia(2004:100)将这种体裁视为较为稳定的混合体裁(mixed genre),是历时性体裁侵殖的结果。体裁嵌套(genre embedding)②指用一种体裁的形式结构来实现另外一种体裁的交际目的,比如用纪录片的形式来服务产品促销的交际目的。这两种模式的差别在于:体裁混合是两种体裁交际目的的混合,而体裁嵌套是一种体裁形式和另一种体裁目的的混合。体裁嵌套更多体现为临时性的语篇混合,因此其稳定性不及体裁混合。需要指出,Bhatia借用CDA的“体裁侵殖”来表征历时层面和共时层面交际目的的混合,从这个意义上看,Bhatia实际上将“体裁侵殖”与“体裁混合”等同。我们认为,体裁混合这个术语比较笼统,更适合做统称性术语,而体裁侵殖则较为具体,更适合作为与体裁嵌套并列的操作范畴,故在文末的表1中,Bhatia的体裁混合被标记为体裁混合/侵殖。(4)提出混合体裁的发生过程:体裁曲折(genre bending)。并非所有体裁都具备同等程度的兼容性,有些兼容性很低的体裁在混合后会产生生硬甚至冲突的效果。成功的体裁混合既要充分考虑不同体裁自身的修辞特征,还要在混合过程中进行体裁曲折:参与混合的体裁需要在各自的修辞语步上做出调整,才能实现有效混合而不产生内在冲突。比如,体裁曲折是缓解植入性广告生硬感的重要修辞手段。
总的来说,ESP对体裁混合的界定既考虑篇内因素又考虑篇外因素(武建国等,2018)。篇内因素突出语篇形式与修辞功能的关联,但是Bhatia认为形式与功能并非一一对应,因此他更倾向于将体裁混合放到语篇外来解释。此外,Bhatia认为体裁值没有特定的语步结构,不能独立成篇,因此不具备独立的体裁地位。换言之,体裁值只能作为体裁的成分而不是独立的体裁存在。这里有一个悖论:既然单一的体裁值不能独立构成体裁,这意味着所有体裁都是不同体裁值混合构成的。如果所有体裁都是混合的,那么单一体裁的合法地位就不复存在。我们认为,单一体裁是实现某种特定交际功能的语篇系统,它具备存在的合法性,并且可以独立地实例化为不同的语篇。这一点,已经在Martin & Rose(2008)的儿童体裁习得研究中获得了大量实证。
批评话语分析对体裁混合的研究主要从互文性的角度切入,准确地说是互文性中的篇际互文(interdiscursivity)。篇际互文性指特定语篇中不同体裁、话语或风格的混合与交融(Fairclough,1992:125)。从范围上看,篇际互文(体裁、话语和风格)的外延要大于体裁混合,两者是包含与被包含的关系。CDA学者很少将体裁混合从篇际互文中分离出来做孤立的研究,但是Fairclough(1992:125)指出,在话语秩序中,体裁起着更加支配性的作用,因此体裁混合应该是篇际互文的核心研究课题(纪卫宁、郭飞,2017)。
具体说来,Fairclough认为篇际互文主要包含三种模式:(1)嵌套性互文(embedded intertextuality)是指一种体裁、话语或风格被嵌套在另一种体裁、话语或风格中。对于嵌套性互文,Fairclough没有给出明确的界定,单从体裁混合的角度来看,它大体对应Bhatia的体裁嵌套,但是前者的外延更大,不限于体裁。(2)序列性互文(sequential intertextuality),即不同语篇类型或话语之间相互切换而成某一特定语篇的过程。序列性互文将不同体裁的篇内序列关系落实到小句分析的层次,每个小句体现了不同的体裁特征。虽然后期Fairclough(2003)放弃了这一概念,但在日常话语实践中,确实存在不少语篇,其内部体裁成分有相对稳定和可预测的序列关系,比如在语篇中解释文(explanation)通常作为汇报文③(report)的强化拓展(expanding enhancement)出现(Martin,1995:21;Marin & Rose,2008:141)。(3)混合性互文(mixed intertextuality),即不同体裁或者话语相互融合的语篇混合形式,其混合程度更高。对于混合性互文,Fairclough没有具体的表述,也没有给出有效的、具有操作性的描写范畴。
CDA从互文性的角度中切入混合研究,面临着互文性研究自身的内在困境。Hasan(1992:519-520)认为:“无限扩大的互文性循环意味着无限的声音可以触及,因此很难确定物质基础和传播形式以何种动机、方式以及程度对这种无处不在的互文模式加以有效的限制”(转引自张德禄、郭恩华,2019:21)。CDA学者认为一个有效的解决办法是将互文研究同权力理论结合在一起(Chouliaraki & Fairclough, 1999)。实际上,Martin的分层语境也可以提供有效的解决思路,因为它可以“通过体裁、语场、语旨、语式四个维度的映射来限制互文性,并且依据语域要素的新的结合方式预测新体裁”(Martin,1991:138)。总之,CDA始终将体裁投射到话语秩序的篇际互文关系中研究,体裁只是话语秩序的一个关键方面。正因为这种取向,CDA没有独立的体裁混合理论体系,Fairclough对融合性互文性的界定也不够清晰。但是不可否认的是,CDA的话语侵殖研究是ESP体裁侵殖研究的重要源泉。篇际互文研究关注体裁侵殖、广告化、交谈化、以及技术化等广义的话语秩序,其最终目的是透过话语秩序的发展变化揭示社会秩序的发展变化,因此有很强的社会学倾向。
2.3.1 理论基础:语言的不确定性
体裁的混合现象在21世纪初就已经引起部分国内系统功能语言学学者的关注(张德禄,2002a;2002b)。但是直到近几年,国际系统功能语言学界才开始重视和系统研究语言使用中的混合现象(Hasan,2016;Matthiessen & Teruya,2016;魏榕、何伟,2018;张德禄、郭恩华, 2019)。SFL认为语言具有不确定性(Halliday, 2009)。这种不确定性的一个重要体现就是体裁混合。下面主要以Martin的体裁模式为例探讨SFL框架下的体裁混合研究。
2.3.2 Martin对体裁混合的态度
Martin旗帜鲜明地反对“混合体裁(mixed genre)”这一概念,原因如下:(1)它从根本上否定了单一体裁的独立性(Martin,2012a:3)。(2)它过于空泛,不仅混淆了系统和语篇,而且将所有不同的“混合”都放在了一个篮子,因此对研究没有帮助(Martin,2012b:313)。Martin对体裁的核心定义是意义(概念意义、人际意义和语篇意义)的复现性构型(Martin & Rose,2008:232)。换言之,Martin的体裁是某种意义构型的抽象模式,而这种抽象模式是无法被混合的,即:不可能存在多种意义构型的并行抽象模式。一旦当体裁实例化为语篇,体裁混合就立即丧失了讨论的基础。按照Martin的观点,我们平常接触到的都是混合语篇,混合语篇容易造成混合体裁的假象。
Martin认为体裁不可能被混合这一观点与Derrida(1980)的体裁不可能不被混合的观点从根本上是对立的。但在SFL框架下,体裁的不可混合性并非意味着所有的体裁终将走向封闭和僵化。相反,SFL强调体裁的元稳定性,即,体裁的稳定性是一种开放的稳定性,体裁总是处于动态平衡过程中。在Martin看来,虽然体裁不能混合,但是语篇可以。语篇在实例化体裁的过程中,总是要适应新的、具体的语域参数(语场、语旨、语式),这种适应过程对语篇的意义复现模式(体裁)产生细微的、渐进的影响,从而导致体裁的渐变。在体裁混合上,虽然Martin与Derrida针锋相对,但从语篇角度看,二者却又殊途同归,他们都强调混合研究的落脚点应该是具体的语篇。
2.3.3 Martin的混合语篇研究
Martin同意Bakhtin的观点,认为文化中存在一些基础体裁(elemental genres),这些基础体裁在具体的语篇中被混合实例化(mixed instantiation),从而构成混合语篇的谋篇资源。Martin将基础体裁比作小句,将小句在词汇语法层扩充自身复杂性的机制运用到基础体裁的语篇混合研究中。基础体裁在语篇层面构建混合语篇的机制主要有两种;体裁嵌套(genre-embedding)和体裁复合(genre complexing)。体裁嵌套突出体裁的多变(multivariate)结构,即,某一个体裁通常由多个图示性阶段组成,当其中某个阶段被另外一个体裁承担时,就出现了体裁嵌套④(级转移),由此形成的是不同体裁实例之间的整体与部分关系。由体裁嵌套建构而来的混合语篇叫体裁简合体(genre simplex)(Martin,1995)。体裁复合突出单变(univariate)结构,不同体裁通过逻辑语义关系(扩展和投射)进行体裁复合,由此形成的是不同体裁之间的部分与部分关系(见例1)。由体裁复合建构而来的语篇即体裁复合体(genre complex),即宏观体裁(macro-genre)(Martin,1994)。参与体裁嵌套和体裁复合的既可以是基础体裁也可以是宏观体裁,但分析到最后都是基础体裁。所以从Martin模式的立场看,ESP的混合体裁以及CDA的混合性互文从本质上是不同体裁的混合实例化,即混合语篇。所谓“混合体裁”实际上是在一个体裁统领下的不同体裁实例在同一个语篇中的融合、复合、内嵌。
2.3.4 体裁同源关系的描写范畴:体裁拓扑学/体裁类型学
体裁拓扑学(genre topology)(Martin,1999:45)有效把握了语言的不确定性,它允许体裁的边界出现模糊地带,这种模糊地带往往也是相邻体裁的交叉过渡地带。Martin & Rose(2008:240)将这种过渡地带的体裁称为“中介体裁(intermediate genre)”。中介体裁在ESP研究中通常被视为混合体裁,但在Martin模式中,它们具备独立的本体论地位和意义抽象模式,不被视为混合体裁。与体裁拓扑学相对的是体裁类型学。体裁类型学类似于Bhatia的体裁属地,本质上是一种分类学,同一体裁的亚体裁选项之间存在某一参数上的对立,但同时它们共享上一级体裁所具有的特征。体裁类型学在体裁分析中同样具有重要的意义,有些语篇从大处看可能实例化了一种大体裁,从小处看则可能实例化了不同的亚体裁。
2.3.5 融合性混合语篇的一种类型:语境隐喻
语篇世界复杂多样,并非所有的混合语篇都像体裁复合体和体裁简合体那样可以从中析出不同体裁实例的边界。这一点似乎也得到了Martin的印证(Martin & Rose,2008:265)。我们将这种混合语篇称为融合性混合(fused mixing)语篇。Martin虽然没有明确提出这个概念,但是他的研究涉及到融合性混合语篇的一种具体类型,即语境隐喻(Martin, 1997)。语境隐喻的特点是用一种体裁的表层形式来实现另一种体裁的深层交际目的,因此两种体裁的特征和意义兼而有之(常晨光,2016:28)。语境隐喻涉及的两种体裁实例既不存在嵌套关系也不存复合关系,而是相互交融,形成一种融合性混合语篇(例1)。它类似于Bhatia的体裁嵌套,对设计者的创造性提出了较高的要求,设计者必须能够将体裁的常规形式和体裁功能先行拆解,然后嫁接到新的体裁功能上。
例1.ProtectingElephants
α There is an increased demand for elephant ivory around the world, including in the United States, which ranks 2ndas the world’s largest consumer of wildlife products. In 2012, 35,000 African elephants (an average of 96 elephants a day) were illegally killed for their tusks by poachers. Sadly, that number continues to rise as demand for ivory increases ...
Whyisthereademandforelephanttusks?
β Ivory is easily carved into beautiful decorative art pieces. In some cultures owning an ivory carving is a status symbol as ivory has always been expensive to purchase ...
例1是典型的语类复合体:α是汇报文(report),用来介绍象牙的巨大市场以及由此导致大象生存所面临的严峻形势。β从体裁形式上看描述文(description),但其实现的是解释文(explanation)的体裁交际目的,即,通过描述象牙在不同文化中的巨大价值,作者为α中大象面临的生存困境提供解释依据。我们将这一潜在的解释文标记为θ。因此这里存在两种体裁混合关系:首先,β与θ之间是一种语境隐喻关系,标记为θ(β)。其次,α与θ在语篇上存在基于因果的强化扩展关系,可以标记为:α x θ。这种拓展关系的直接实现资源是小节标题“象牙市场为何如此巨大?”。因此,该语篇的体裁混合特征可以标记为:α x θ(β)。
2.3.6 Martin的混合语篇研究的局限
Martin认为混合只存在于语篇发生学层面而非体裁系统发生学层面。但是,从系统功能语言学角度来看,这种观点是有问题的,因为SFL的一个基本观点是:体裁系统和体裁实例(语篇)是无法割裂的有机统一体,系统实例化为语篇,而语篇促进系统的演变。即,体裁系统与体裁实例(语篇)共同渐变,不可能只有混合语篇,而不存在混合体裁。这个问题需要在进一步的研究中解决。
横向比较专门用途英语、批评话语分析、系统功能语言学这三个流派的体裁混合研究,如表1所示:
表1 体裁混合的跨学派横向比较(张德禄、郭恩华,2019:21)
通过表1,可以发现:
(1) 从历时层面看,ESP对体裁混合的历时关注点是体裁侵殖,体裁侵殖通常会产生多重交际目的的混合体裁系统;CDA则关注话语秩序的侵殖,其研究范围不仅包括体裁,还涉及话语、风格等,其研究旨趣是透过语篇揭示社会的变化;与ESP以及CDA相对立,SFL(Martin模式)认为体裁侵殖或者体裁系统的历时混合是个伪命题,体裁系统只是发生了历时演变,但无法被混合,混合的只能是语篇。SFL从体裁和语篇的实例化关系出发解释体裁系统的历时演变。语篇在实例化体裁的过程中总是要适应新的语境,接触异质性的话语成分,从历时上看,这造成了体裁系统的结构性变化,但体裁的独立性和自主性保持不变。
(2) 从共时系统上看,ESP的体裁属地作为一种描写范畴类似于SFL的体裁类型学。体裁属地的边缘成员往往被其他体裁属地侵殖,或者与其存在交叉,从而具备系统混合的特征。体裁属地的边缘体裁类似于体裁拓扑网络中的中介体裁,区别在于Martin将中介体裁视为独立自主的体裁,而非混合体裁。此外,ESP(Bhatia)的体裁值和SFL(Martin)的基础体裁也基本等同,两者的区别在于Bhatia认为体裁值不能独立成篇,而Martin & Rose(2008)则从个体发生学角度用大量实证的例子证明在体裁习得早期,基础体裁独立成篇的情况并不鲜见。
(3) 从共时语篇发生学角度看,ESP强调体裁曲折在体裁混合中的重要性,其中Bhatia的体裁嵌套大体等同于Fairclough的嵌套性互文和Martin的语境隐喻。ESP中语篇层面的体裁混合/侵殖突出交际目的的混合,它相当于CDA的混合性互文,对应SFL的融合性语篇混合。
(4) SFL将体裁关系类比小句关系,提出混合语篇是通过体裁嵌套(级转移)和体裁复合(投射和扩展)实现的复杂语篇。Martin的体裁嵌套完全有别于Bhatia的体裁嵌套。前者是一种类比小句语法层面的级转移(内嵌)。体裁作为一种多变结构,是由不同的图示化阶段构成的。当一种体裁的某个图示阶段被另外一种体裁的实现时,体裁嵌套就产生了。而ESP的体裁嵌套特指一种体裁交际目的由另外一种体裁的形式实现。相对于Martin模式的体裁嵌套和体裁复合,ESP没有相关的研究,主要是因为ESP的体裁混合研究对语篇过程的关注度不及SFL那样系统深入到词汇语法层(如小句及物性)。他们更加关注修辞语步的语用功能,同时还注重系统地考察语篇外因素如传播环境、修辞环境以及其他社会范畴等对体裁的影响。Martin的体裁处于其分层语境的文化语境层,但是SFL对文化层面的考量不及ESP丰富、具体。在CDA中,Fairclough早期提出的序列性互文接近SFL的体裁复合,但后来Fairclough放弃了这一术语,原因是他觉得某些小句本身模棱两可,难以归类。与之相对,这种不确定性恰恰被SFL视作语言的本质属性,体裁复合在Martin模式中是构建大语篇的重要资源之一。
滑坡在航空正射影像的解译特征:一般成舌形、簸箕形、半圆形及不规则形,其中以半圆形状居多。滑坡坡体的色调与周围地物有明显的差别:刚发生不久的滑坡,在影像上呈现明显的浅色调;处于变形阶段的滑坡,滑体周缘常具有相比滑坡平面形态色调较浅的色环,见图5(b)。
ESP和CDA在混合体裁研究上存在较大的兼容性,两者都承认“混合体裁”或“体裁混合”(如体裁侵殖)在历时系统层面的本体论地位。在这一点上,SFL与两者显著不兼容。Martin模式明确质疑“混合体裁”或“体裁混合”的合法性。不同的体裁本身不能被混合,而只能被混合实例化,其产物不是“混合体裁”而是“混合语篇”。ESP与CDA之所以和SFL产生根本的抵触,是因为这三个学派对体裁的界定和关注点不同。SFL对语篇内部运作机制的分析更加系统深入,具体到小句的词汇语法层,同时注重将语篇和语境要素相结合,体裁只是文化语境中的抽象意义模式,由语篇来实例化,因此SFL关注的是体裁混合实例化,否认体裁作为一种抽象意义模式存在混合的可能。与之相对,ESP与CDA对篇内因素的关注并不像SFL那样细致深入,也没有建立类比小句关系的体裁运作模型,两者更多将体裁放到语篇外(如社会文化语境)的环境中考量,而且他们对语篇外因素的考量要比SFL的文化语境更加具体和易操作,因此两者承认体裁混合或者体裁侵殖的合法性。总之,这三个流派的体裁混合研究基于各自不同的立场。在具体的研究中,研究者首先需要明确自己基于哪一种体裁研究流派,切勿混淆概念、张冠李戴。比如,同样是体裁嵌套,ESP(Bhatia)中的体裁嵌套完全区别于SFL(Martin模式)的体裁嵌套。又如,在Martin的体裁范式下研究混合体裁系统从根本上违背Martin的体裁观。
今后的体裁混合研究中,有以下几个方面值得进一步的深化和补强:(1)探究ESP和CDA路径的体裁混合研究和SFL(Martin模式)体裁混合实例化(语篇混合)研究之间的互补。从语篇外角度看,Martin虽然将体裁放到文化语境层,但是Martin对文化语境的界定相对抽象,不如ESP的篇外语境那么具体和可操作,也不如CDA那样紧密地将社会和语篇结合在一起。从语篇内的角度看,Martin的体裁混合实例化研究相比ESP体裁混合研究以及CDA的篇际互文研究有着更加成熟和系统的体系。因此研究ESP、CDA、SFL能否以及如何互补,不仅对体裁混合有着重要价值,对体裁研究本身也有着长远的意义。(2)SFL的融合性混合语篇的框架需要进一步细化和明确。融合性语篇(SFL)基本上对应着ESP中语篇层面的体裁混合/侵殖以及CDA中的混合性互文。但是在这个领域,三个学派都没有系统的、基于大量实证的理论建构,而是只停留在基础概念的层面。以SFL为例,并非所有的混合语篇都包含界限清晰的体裁嵌套或者体裁复合,在无限的语篇世界中还存在着大量的界限模糊的融合性混合语篇,语境隐喻只是其中被理论化的模型之一。尤其是在新媒体时代,大量的混合语篇不断涌现,这些语篇既有体裁复合体和体裁简合体,也有融合性语篇混合。比如,某些新媒体平台(如微信公众号)甚至新闻门户网站经常刊发富含表情包的网络软文。从稳定性和复现度上说,这类语篇尚不具备体裁系统的本体论地位,充其量是一种潜在体裁。社会媒体技术环境因素的剧烈变化是这类语篇大量出现的主因。如果这些因素足够持久,该类语篇有可能成为文化中比较稳定的新体裁(通常伴有新的体裁名称);反之,则有可能在急剧变化的社会媒体技术环境中被淘汰出局。这些潜在的混合体裁现象有待于研究者进一步的研究和探讨。
* 特别感谢张德禄教授在论文写作过程中给予的悉心指导和细致修改,文中谬误概由作者负责。
注释
① Devitt (2015)认为Swales的语类分析是典型的将修辞学和语言学分析相结合的语类研究。其中,交际目的、修辞语步等都是从修辞功能角度界定和命名的,而不是从语言学的角度界定。但在实际分析中,很多ESP学者同时关注不同语步在语言形式上的实现方式(Bhatia, 1993; Bhatia, 2004; Swales,1990)。Swales虽然坚称修辞语步是功能性的,其在语篇层面的语言实现方式也是灵活的(Swales,2004:229),但实际上,不同的语步在语言形式层面往往有相对固定的实现形式(Solin,2011)。语类在语篇实现形式上遵循某种共享的、典型的词汇语法模式,否则语篇实例难以被识别为某种语类。但同时,每一个语篇又有其自身的独特特征。这种共性和独特性之间的张力维持了语类的系统的元稳定性特征。
② 后文提到,Martin在体裁混合实例化研究中也用到体裁嵌套的概念,但是与Bhatia的体裁嵌套差别很大,后者相当于Martin的语境隐喻。
③ Martin的汇报文包括描述文和分类文(classification),详见Martin & Rose(2008)。
④ Martin的体裁嵌套跟Bhatia的体裁嵌套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