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栩生
(绵阳师范学院,四川绵阳 621000)
“李白精神”这一命题的提出,最早似可追溯到薛天纬先生《李白精神的历史认识过程》一文。文章说:“每一位有成就的诗人都有其艺术家的个性,都具有某种‘空前绝后’性,但我们不这样称许其他诗人,而独以之称许李白,是因为李白具有一种精神。这种精神不仅体现于他的诗歌中,而且体现于他的性格、行事与他的经历中,甚至体现于他的传说中(比如杜甫就与李白不同,他的精神基本上是由其诗歌体现出来)。这种精神极为特异,甚至具有传奇色彩,不可效仿,不可复制,不曾也不可能在他人身上再现。”[1]显然,薛天纬先生这里所说的“李白精神”,并不等同于此前学者们多所探讨的李白诗歌的什么精神,而是体现于他的诗歌以及更多、更重要的是他的性格﹑行事和经历中的独特精神。因此,可以说“李白精神”是对李白更全面的认识和更高度的提升。虽然如此,但“李白精神”究竟还是一个整体性的命题,如果要有更具体的认识和感受,尚需分而析之。今且从进取精神、狂傲精神、反叛精神、爱国精神等几个主要方面对“李白精神”加以解说。
李白追求的是什么?追求的是理想抱负的实现,所以说是“积极进取”。李白的理想抱负,在蜀中的青年时期还没有形成蓝图,只是说“莫怪无心恋清境,已将书剑许明时”(《别匡山》),只是说“大丈夫必有四方之志,乃仗剑去国,辞亲远游”(《上安州裴长史书》)。而李白二十五岁出蜀之后,经过了一番游历、结交和对现实社会的了解认识,增加了识见,开阔了眼界,增长了才干。二十七岁定居安陆,在桃花山白兆崖读书期间,其理想抱负就完全确立了。《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说要“申管晏之谈,谋帝王之术,奋其智能,愿为辅弼,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就是说,他要凭自己的本事登上高位,当上大官,然后治国平天下。这也就是封建知识分子追随儒家“达则兼济天下”的“安社稷,济苍生”。要“兼济天下”,首先就是个人要“达”。李白一生追求“达”,以实现“安社稷,济苍生”的理想,其追求之执着之顽强,可以说是追求——失败——再追求——再失败——再追求——直至老病、身死。在追求的一生中遭受多次打击,甚至是沉重和沉痛的打击,但每次遭受打击之后,李白还是要不屈不挠地再追求,这样不懈的追求,正是李白追求精神的特点。
李白第一次遭受打击是开元十九年至二十一年的京城求仕。
在安陆期间,他向安州李长史、裴长史上书请求接纳或者举荐都没有成功,于是他愤而离开,要“西入秦海,一观国风”到京城去。他以为凭他的才能,敲开权要之门取得功名是不成问题的,“何王公大人之门不可以弹长剑乎!”(《上安州裴长史书》)但是,他失败了。在京城的三个年头,到处碰壁,没有敲开权要之门,统治者没有接纳他。然而他并不灰心,也不甘心,只是认为“我有吴越曲,无人知此音”(《赠薛校书》),找不到知音,因而他决心要自致青云,即如他《冬夜醉宿龙门觉起言志》所吟唱的“青云当自致,何必求知音”, 仍然满怀信心,充满希望,坚信“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行路难》其一)。
李白第二次遭受的打击更为沉重。
天宝元年,唐玄宗下诏召李白进京。消息来得很突然,李白大喜过望,“仰天大笑出门去”,十分得意地声称“我辈岂是蓬蒿人”(《南陵别儿童入京》)。到了京城,唐玄宗把他放到翰林院作翰林学士[2],算是很礼遇他。因为翰林学士是专掌内诏的,“号为内相”,“天子私人”[3]。可是由于李白的才能,加上他自信自负的个性形成的恃才傲人,而且唐玄宗又信任他亲近他,“专掌密命,将处司言之任,多陪侍从之游”[4],引起了朝中小人的嫉妒忌恨,兼之李白的狂傲放任不羁也难为唐玄宗所容,李白便逐渐为唐玄宗所冷淡疏远,最终被“赐金归之”,算是体体面面地把他逐出了朝廷。
前一次进京求仕,是李白自己要“西入秦海,一观国风”,“何王公大人之门不可以弹长剑乎”的大话已经说出,却又铩羽而归,虽然不甘不屈于失败,却已经窝了一肚子的火。而这一次,是唐玄宗请他去的,本以为从此可以实现自己的理想抱负,不曾料到却遭谗受毁终为唐玄宗所弃,于是一团高兴化为一腔怒火,发而为愤慨之词:“哀哉悲夫!谁察予之贞坚”(《雪谗诗赠友人》),“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梦游天姥吟留别》)。《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更是激情如火山喷发:“吟诗作赋北窗里,万言不值一杯水”,“骅骝拳跼不能食,蹇驴得志鸣春风”,“孔圣犹闻伤凤麟,董龙更是何鸡狗”,“严陵高揖汉天子,何必长剑拄颐事玉阶”。虽然如此,但是他仍然是不甘不屈不恢心,他坚信“天生我材必有用”(《将进酒》)。
果然是“天生我材必有用”。天宝十四载(755),李白五十五岁时“安史之乱”爆发,第二年安禄山攻破潼关,唐玄宗仓惶西逃蜀地途中命永王李璘领江南四道节度使。永王水师过浔阳时,派李白的故人韦子春敦请在庐山的李白。李白在“中原横溃”苍生涂炭、社稷倾危之际,为实现其“安社稷,济苍生”的理想抱负,不辞“绵疾疲薾”“扶力一行”。(《与贾少公书》),下山作了永王的幕僚。不料永王被唐肃宗以叛乱谋反的罪名加以镇压,李白也因此被投入狱中,他的追求再一次遭受打击。但是,就在第二年(至德二载)五十七岁时,御史中丞宋若思为他洗雪,释放之后,他不仅马上投入宋若思军中作了幕僚,为宋若思出谋划策,而且以宋若思的名义上《为宋中丞自荐表》于朝廷,要求拜他为京官。他还作《为宋中丞请都金陵表》,为朝廷谋划迁都金陵。这虽然是一个馊主意,但却表明了他求为所用(也是追求)的迫切心情。然而,朝廷非但没有拜他一京官,反而叛了他流放罪,长流夜郎。
牢狱之灾,流放之罪,这对李白来说其打击是更为沉重和沉痛的。可是就在流放途中三峡遇赦后流落江南一带的第二年(上元二年),已经六十一岁的李白,听说李光弼率师抗击安史乱军出镇临淮驻节徐州,这又激起了他的热情,居然在垂暮之年以抱病之身去投军李光弼。他《闻李太尉大举秦兵百万出镇东南懦夫请缨冀申一割之用半道病还留别金陵崔侍御十九韵》反映的正是这件事。他投军的目的是“意在斩巨鳌,何论脍长鲸”,他为因病不能实现而仰天长叹,“天夺壮士心,长吁别吴京”!
李白一生以“达则兼济天下”为信条,追求“达”,追求理想的实现,所遭受的打击一次比一次沉重,但是他却不甘不屈不气馁,追求——失败——再追求——再失败——直至老病、身死。这是一种顽强不懈的追求精神,正是屈原的“虽九死其犹未悔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屈原《离骚》)。这种追求精神,在封建文人中是十分难能可贵的。因为绝大多数封建文人虽然也以“达则兼济”为口号,但在实际行动中却往往把“达”和“兼济”割裂,“达”的目的就成了不是或不一定是“兼济天下”,即使“达”了也未必会“兼济”,“兼济天下”就只不过是欺世之谈了。像罗隐的《越妇言》中朱买臣之妻说朱买臣那样:“翁子之志,何尝不言通达后以匡国致君为己任,以安民济物为心期。……翁子果通达矣。天子疏爵以命之,衣锦以昼之,斯亦极矣。而向所言者,蔑然无闻。岂四方无事,使之然耶?岂急于富贵,未假度者耶?以吾观之,矜于一妇人则可矣,其他未之见也。”[5]既然“达”没有“兼济天下”这样一个重大的责任而只是个人的荣辱,因此往往是一遭受挫折之后便偃旗息鼓。而李白却不然,一次挫折之后又是一次更强烈的激励。这样的追求精神,在封建文人中是很具光彩的。
李白的个性是什么?是自信、自负。不过,他的自信、自负是很有本钱的。因为他有才能,有抱负。以才能论,有“大手笔”之称的大文章家苏颋夸他“天才英丽”(《上安州裴长史书》),在其《荐西蜀人才表》中称首“赵蕤数术,李白文章”;郡督马公夸他“诸人之文,犹山无烟霞,春无草树。李白之文,清雄奔放,名章俊语,络绎间起,光明洞彻,句句动人”(《上安州裴长史书》);大名士贺知章夸他的诗是“惊风雨,泣鬼神”;杜甫赞其“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寄李十二白二十韵》),又称许“白也诗无敌”(《春日忆李白》)、“斗酒诗百篇”(《饮中八仙歌》)、“敏捷诗千首”(《不见》);他自己也颇为自得地说:“三十成文章,历抵卿相。虽长不满七尺,而心雄万夫”,“日试万言,倚马可待”(《与韩荆州书》)。他的理想抱负是高尚远大的:“愿为辅弼,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他认为他的才能、他的理想抱负的壮伟是时人无可企及的,所以他由自信而自负,常常以一种狂傲的姿态张扬这种个性,张扬他的理想抱负。
他的狂傲,常常被他诗意化。很多诗篇,都隐现着他傲岸狂放的身影,如“兴酣落笔摇五岳,诗成笑傲凌沧洲”(《江上吟》),“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揄扬九重万乘主,谑浪赤墀青琐贤”(《玉壶吟》),“我且为君搥碎黄鹤楼,君亦为吾倒却鹦鹉洲”(《江夏赠韦南陵冰》),“黄鹤高楼已搥碎”“一州笑我为狂客”(《醉后答丁十八》),“高冠佩雄剑,长揖韩荆州”(《忆襄阳旧游赠马少府巨》),不仅长揖州官,而且“府县尽为门下客,王侯皆为平交人”(《结客少年行》),甚至见天子也仅仅是“高揖”——“严陵高揖汉天子,何必长剑拄颐事玉阶”(《答王十二》),“昭昭严子陵,长揖万乘君”(《古风》其十二),“严陵不从万乘游,归卧空山钓碧流”(《酬崔侍御》),“长揖山东隆准公,入门不拜骋雄辩”(《梁甫吟》)。而“扶风豪士天下奇,意气相倾山可移。作人不倚将军势,饮酒岂顾尚书期”(《扶风豪士歌》)的扶风豪士,则正是李白自我形象的写照。
他的这种狂傲,也常常被他物化为某种形象,如大鹏。大鹏形象,本是庄子在《逍遥游》中用来表现自由精神的,而李白却去其内核,取其外象,以这个形象来表现自我。“大鹏一日同风起,抟摇直上九万里。假令风歇时下来,犹能簸却沧溟水”(《上李邕》),这个大鹏的气势多雄伟!居然敢在颇负文名时流推重的前辈李邕面前以大鹏自比,而且比得如此之雄迈,足见其狂,足见其傲!而《大鹏赋》,则更是将自己的雄志、奇才、豪情、逸气、狂傲贯注于大鹏这一形象——“脱鬐鬛于海岛,张羽毛于天门。刷渤解之春流,晞扶桑之朝燉。燀赫乎宇宙,冯陵乎崑仑。一鼓一舞,烟蒙沙昏。五岳为之震荡,百川为之崩奔”,“激三千以崛起,向九万而迅征。背嶪太山之崔嵬,翼举长云之纵横”,“簸鸿蒙,扇雷霆,斗转而天动,山摇而海倾”,“喷气则六合生云,洒毛则千里飞雪”,“块视三山,杯观五湖,其动也神应,其行也道具”。这是一个体魄无比巨大、气势无比磅礴的形象。就是他临终时的《临路歌》所抒写的“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余风激兮万世,游扶桑兮挂石袂”的大鹏,也仍然是一个极高傲、极自信、极自负的倔强不屈的形象。
除了大鹏,李白还将自己的狂傲精神物化为天马、猛虎、苍鹰等等。
李白虽然狂傲,但他对平民、对百姓却是平和平易甚至是平等的,比如《下终南山过斛斯山人宿置酒》:“我醉君复乐,陶然共忘机。”这是对平民。对百姓,如《宿五松山下荀媪家》:“我宿五松下,寂寥无所欢。田家秋作苦,邻女夜舂寒。跪进雕胡饭,月光明素盘。”劳动人民的辛勤和对他的殷勤款待,使他大受感动。《丁督护歌》:“云阳上征去,两岸饶商贾。吴牛喘月时,拖船亦何苦。水浊不可饮,壶浆半成土。一唱《都护歌》,心摧泪如雨。万人凿盘石,无由达江浒。君看石芒砀,掩泪悲千古。”对纤夫在炎热中拖船的苦楚,李白大下悲泪。
李白,一边是狂傲不已,一边却又是平和平易,大是同情,大抱关怀,这就表明他的狂傲是有为而发的,是对自我的张扬﹑理想的张扬,最具个性特征。
李白的反叛精神是对狂傲精神的升华。这种升华,大致可以以入侍翰林又被逐出(也就是笫二次入京)为界。之前的李白,为实现理想抱负而干谒求仕,但是却到处碰壁。首次入京,本是满怀信心,“何王公大人之门不可以弹长剑乎”的大话已经说出,结果却是失败而归,这是很窝火的。而第二次进京,是唐玄宗请他去的,本以为从此可以飞黄腾达、大展宏图,所以他“仰天大笑出门去”,极为得意,极是自命不凡,“我辈岂是蓬蒿人”!可是哪曾料到却遭谗受毁被赶出朝廷,这使他的一团高兴化为一腔怒火。而他供奉翰林的三年,又加深了对统治集团的认识,加深了对现实政治的了解,这又使他的一腔怒火发而为蔑视权要、抨击时弊、抗争现实的愤慨之词,使先前的狂傲得到升华,升华为反叛精神。
他的这种反叛精神,主要由两方面构成:一方面是蔑视权贵、渲泄悲愤、抗争命运;另一方面是对现实的揭露和抨击。
李白一生为理想而奋斗,可是却屡遭失败,而且一次比一次失败得更惨。这是因为他的“安社稷,济苍生”不容于唐玄宗那样一个权奸当政的朝廷,也不容于以权贵为主体、为本位的社会。所以,他以诗愤怒地抗议:“我本不弃世,世人自弃我”(《赠蔡山人》),“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行路难》其二)。这是对这个社会摧残和扼杀人才,摧残扼杀我李白的愤声疾呼。“浮云蔽紫闼,白日难回光;群沙秽明珠,众草凌孤芳”(《古风》其三十七),又是对忠奸不分、贤愚颠倒现实的尖锐揭露,从一个侧面揭示了天宝末期社会政治的黑暗和唐王朝由盛而衰的原因。李白刚正不阿,不曲意逢迎,比自己为松柏:“松柏本孤直,难为桃李颜”(《古风》其十二);也不屑于沉浮于世俗:“乍向草中耿介死,不求黄金笼下生”(《设辟邪伎鼓吹雉子班曲辞》);鄙视那些庸才权要:“黄金白璧买歌笑,一醉累月轻王侯”(《忆旧游寄谯郡元参军》)。《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的“蹇驴得志鸣春风”“董龙更是何鸡狗”,对得势小人的鄙视更是激愤异常。甚至对当朝天子他也是“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杜甫《饮中八仙歌》)。这些,都是李白蔑视权贵、不屈于权豪势要、抗争命运桀傲不驯反叛精神的体现。
反叛精神的另一面是对现实的揭露和抨击。李白对现实黑暗的揭露和对时弊的抨击是极为尖锐、猛烈、大胆的。
唐玄宗晚年好大喜功而穷兵黩武,文臣武将也就投其所喜邀宠生事。李白就针锋相对地指出:“乃知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战城南》)李白对唐玄宗不惜牺牲数万士卒轻启战端去夺取石堡城大加斥责:“君不能学歌舒,横行青海夜带刀,西屠石堡取紫袍。”(《答王十二》)。
由于唐玄宗的骄纵,天宝末年宦官权势越来越重。虽然宦官擅权到中唐才成为严重的社会政治问题,但祸根在唐玄宗天宝年间就已经埋下。对这方面,李白是最早予以讥刺和揭露的,如“中贵多黄金,连营开甲宅。路逢斗鸡者,冠盖何辉赫。鼻息干虹蜺,行人皆怵惕”(《古风》其二十四),“斗鸡金宫里,蹴踘瑶台边。举动摇白日,指挥回青天”(《古风》其四十六)。
天宝年间,政治日趋黑暗,朝政更为昏乱,不止是“战士食糟糠,贤者处蒿莱”(《古风》其十五)、“梧桐巢燕雀,枳棘栖鸳鸾”的贤愚颠倒,更有甚者是奸臣当道、才志之士蒙难遭戮。但李白所抨击的却并不止于像李邕、裴敦复这样的才士贤者的被害,而更在于追其根由:“殷后乱天纪,楚怀亦已昏。夷羊满中野,菉葹盈高门。比干谏而死,屈平窜湘源。”(《古风》其五十一)原来是如殷纣王、楚怀王的唐玄宗之荒淫昏聩所致。这种抨击的针对性、指向性,在李白所处的所谓盛唐之世,应该说是极具尖锐甚至是穿透性的眼光,也是十分大胆的。这就是李白的胆识、李白的胆气,这就是李白的反叛精神!
李白的这种反叛精神,可以说是最具现实性,最具批判性,最具尖锐性。在唐代诗坛上,如果要以现实主义论作家,则李白的这种精神便是现实主义的异彩独放,是独标一格的现实主义。这不只是因为他的现实性、批判性、尖锐性,同时也还在于:一者他的现实性往往是用浪漫的表现形式加以表现,在浪漫的外壳中往往蕴含着极为深刻的现实性和批判性;二者现实主义一般反映和指向的是国计民生,李白也反映这些,但他的指向更尖锐,层面更高,不仅指向当朝权要,而且还指向当朝皇帝,这在此前也是无过于李白者。所以说李白的反叛精神是现实主义的异彩独放,是独标一格的现实主义,是独一无二的。
李白的政治理想是“安社稷,济苍生”,社稷就是国家,苍生就是百姓、人民。“安社稷” 是使国家安定太平,是爱国;“济苍生”是救民于贫困凋敝,同样也是爱国。因此,李白“安社稷,济苍生”的政治理想,虽然不是他爱国精神的全部,但却是最主要、最突出的内核。他想要实现理想抱负而不懈追求的轨迹,也就是他爱国精神光芒的闪耀。
唐玄宗天宝年间的朝政愈来愈黑暗腐朽,而孕育着的政治危机也愈益严重。安史之乱以前,李白即已感觉到这种恶果。晚年的唐玄宗,任用权奸李林甫、杨国忠和安禄山,使国家、朝政大受危害。李林甫口蜜腹剑,残害忠良,败坏朝纲;杨国忠以蜀中一小吏因杨氏姊妹而鸡犬升天,竟领四十余使,权倾天下,擅权弄权;安禄山身兼范阳、平卢、河东三镇节度使,手握重兵达天下之半,野心勃勃,叛乱危在眉睫。对此,李白借用娥皇、女英及尧幽囚、舜野死的传说,向李唐王朝提出了警告:“君失臣兮龙为鱼,权归臣兮鼠变虎。”(《远别离》)。虽然他明知唐玄宗不会听取他的忠告,“我纵言之将何补?皇穹窃恐不照余之忠诚”,但他还是不能保持沉默,正说明他对国家安危的迫切关注。不仅如此,他甚至不惧危险探身虎穴,“十月到幽州”观察安禄山的动静。他所见到的是“戈鋋若罗星”,“呼吸走百川,燕然可摧倾” (《赠江夏韦太守良宰》),是“燕谷无暖气,穷崖闭严阴”(《邹衍谷》),是“烛龙栖寒门,光耀犹旦开”,是“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北风行》。危在旦夕的形势,使李白大为担忧,也大为愤恨,“揽涕黄金台,呼天哭昭王”(《赠江夏韦太守良宰》),“黄河捧土尚书塞,北风雨雪恨难裁”!(《北风行》)
如李白之预见之担忧,叛乱发生了。安史之乱爆发之后,李白的爱国精神表现得更为突出。当他“俯视洛阳川”,看到“茫茫走胡兵,流血涂野草,豺狼尽冠缨”(《古风》其十九),“中原走豺虎,烈火焚宗庙……苍生疑落叶,白骨空相吊”(《留赠崔宣城》),“九土中横溃,汉甲连胡兵。沙尘暗云海,草木摇杀气。星辰无光彩,白骨成丘山”的情景,他痛心疾首地责问:“苍生竟何罪!”他怒斥公卿将帅的无能:“长戟三十万,开门纳凶渠,公卿奴犬羊。”(《赠江夏韦太守良宰》)正因为安史之乱既祸国家又殃百姓,所以他要参加永王李璘的部队,作永王的幕僚。入幕永王后的诗篇,充满着昂扬的爱国激情,《在水军宴赠幕府诸侍御》诗写道:“浮云在一决,誓欲清幽燕”,“齐心戴朝恩,不惜捐微躯”,表明自己平叛勘乱的决心和报效国家的信念。在《永王东巡歌》中又表达了必胜的信心:“三川北虏乱如麻,四海南奔似永嘉。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静胡沙”(其二),“试借君王玉马鞭,指挥戎虏坐琼筵。南风一扫胡尘静,西入长安到日边”(其十一)。
有人认为李白入幕永王是被骗、被胁迫的,后来李白自己也说是“空名适自误,迫胁上楼船”(《赠江夏韦太守良宰》),“属逆胡暴乱,避地庐山,遇永王东巡胁行”(《为宋中丞自荐表》)。但是,看他入幕永王后的那些诗篇,哪是这么回事。而且李白还有《与贾少公书》一篇,更能说明问题。它是受聘永王行前对“贾少公”指责入幕的答书。书言:“白绵疾疲薾,去期恬退,才微识浅,无足济时。虽中原横溃,将何以救之。王命崇重,大总元戎,辟书三至,人轻礼重,严期迫切,难以固辞,扶力一行,前观进退。且殷深源庐岳十载,时人观其起与不起,以卜江左兴亡。谢安高卧东山,苍生属望。白不树矫抗之迹,耻振玄邈之风,混迹渔商,隐不绝俗,岂徒贩卖云壑,要射虚名,……唯当报国荐贤,持以自免。斯言若谬,天实殛之。”书中可以窥见的是李白系苍生社稷激烈跳动、热血沸腾的心和一腔至老不衰的报国之志。从中可以看出李白入幕永王并非由于“迫胁”,文中的“严期迫切”,不过是说永王水师过浔阳不能久留,时间紧迫,容不得李白盘桓。如果“严期迫切”是“迫胁”,那又何必还要“辟书三至”,也就没有什么“礼”不“礼”,更不必“礼重”了。李白事后所说的“迫胁”“胁行”不过是被追究时的自辩遮掩之辞,恰拾是他在用自己的行动实践他“安社稷,济苍生”的理想抱负,报效国家。尤其是后来被投入狱中,判了流放罪,流放夜郎被赦后,在他生命的最后光景,以垂暮之年抱病之身,又去投军李光弼,要“斩巨鳌,脍长鲸”,为平定安史之乱建功,更是他爱国精神的最后一束强烈闪光。
李白的爱国精神,是以“安社稷,济苍生”的政治理想为内核。他对理想的追求是顽强不懈的,他的爱国精神也一如对理想的追求,终生不息,甚至愈老愈强烈,愈老愈执着。这样的爱国精神,在唐代诗坛甚至是整个古代文化传统中都是为李白所独具的。
积极进取、顽强不懈的追求精神,张扬个性理想的狂傲精神,蔑视权贵、抨击时弊、抗争现实的反叛精神,热切关心国势民生、投身报国的爱国精神,是构成“李白精神”最具李白个性特征的四个主要方面。它,“不可效仿,不可重复,不曾也不可能在他人身上再现”。这就是李白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