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鲁迅小说的“民间书写”特质

2019-12-30 16:00
绵阳师范学院学报 2019年3期
关键词:民间文化民间鲁迅

洪 蕊

(安徽大学文学院,安徽合肥 230039)

前言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陈思和先生在《民间的浮沉——对抗战到文革文学史的一个尝试性解释》和《民间的还原——文革后文学史某种走向的解释》中对“民间”做出系统阐述。其中谈到:民间是与国家相对的一个概念,民间文化形态是指在国家权力中心控制范围的边缘区域形成的文化空间。[1]“民间文化”指中国下层百姓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逐步形成的、与上层社会主流文化既有联系又有区别的一整套关于天与人、人与人、人与自我及生与死的知识体系与价值体系,比起主流文化、精英文化或大传统来,它一直处于相对边缘的位置,属于“小传统”范畴,基本上主要处于自生自灭、“无所为而为”的状态[2]。

鲁迅十分关注国民的未来,小到衣食住行、风俗民情,大到国民性,综合起来就是“人”的命题。要挖掘当时中国软弱无能的症结还在于“人”,这个“人”是抽象性的,是绝大多数中国人的概称,这个绝大多数就是普通民众,也就是当时占主要比例的底层人民。所以鲁迅的小说写的大部分都是底层人民与他们的生活和精神状态,民间文化贯穿于其中。

在鲁迅的小说中,虽然没有直接出现“民间文化”这样的术语,但他的小说深刻体现了民间的种种文化形态,有积极健康的民俗文化,也有愚昧害人的鬼文化。我们可以从《呐喊》《彷徨》《故事新编》中看到,鲁迅的民间书写是围绕着社会底层人物的物质与精神生活展开的,并常将中国的民间文化与国民性进行融合性描写,从而展现出更为深刻且震撼人心的民间世界。

目前,对于鲁迅小说民间书写方面的研究,基本都是关于民俗性思考、地域文化特色等局部性的研究,并没有综述性的概括。本文通过分析鲁迅小说中关于民间书写的几个最突出的特质,对鲁迅小说的民间书写特质进行概括性表述。

一、浓厚的地域文化特色

鲁迅的小说中有浓厚的地域文化特色,这些地域文化特色是民间文化精华的汇集与体现。鲁迅对民间文化的书写又与自身经历紧密相关,而这就涉及到鲁迅故乡绍兴的民间文化,也就是越地文化,包括贯穿鲁迅小说的越地精神、极具特色的绍兴土语、充满民间特色的起名方式和极具民间属性的事物等等。这是鲁迅小说民间书写的第一个特质。

(一)越地精神

绍兴地处越地,钱塘江以东是越地,越先民记录:“随陵陆而耕种,或逐禽兽以给食。”越地地势崎岖,到处是山,临江倚海,这种恶劣的自然特征形成越人刚强、不屈的风骨;而大禹、勾践的精神也在越地代代相传,形成越人坚韧不拔、刚强抗争的精神。越地自然环境恶劣,人们的反抗意识也就越强,对于公平、正义有着强烈追求;且越地有着前后贯通的异端思想传统,从王充、嵇康到王阳明、黄宗羲,再到鲁迅的老师章太炎。鲁迅生活在这里,自然深受这种意识影响[3]45-50。

这些精神由民间代代相传,常常在鲁迅的小说中体现出。比如《狂人日记》中,“狂人”认为封建宗法制度的本质是“吃人”,周围全是被封建宗法浸毒的魔鬼。再比如《铸剑》中,不惜丧命也要向楚王复仇的眉间尺。

鲁迅从小喜欢绍兴目连戏,目连戏讲的是目连救母的故事,源于印度佛教传说,后来传入中国并与越地民间文化融合,目连成为不畏艰险求佛祖帮其救母的形象。鲁迅欣赏其中传达的抗争、复仇、张扬、狂放的精神,并且非常喜欢“无常”和“女吊”这两个鬼形象[4]。他们形象上虽然是鬼,却有着对于正义、人性、公平的强烈意识,相比较当时所谓的“正人君子”更有人情味,他们与鲁迅的抗争、复仇精神契合,鲁迅还为此还写过《无常》和《女吊》两篇文章。

鲁迅小说渗透的越地精神最突出的就是不屈、怀疑、复仇,这些是民间精神的一种典型,是民间文化的精华部分,体现出鲁迅对于民间文化美好成分的认同和推崇。

(二)绍兴土语

鲁迅小说中的语言很有特点。他能够用非常简洁凝练的语言概括事物或事件,这与其对绍兴土语和白话文的灵活运用有很密切的关系。

在《狂人日记》中,写到狂人吃兄长给自己的鱼时是这样描写的:“滑溜溜的不知是鱼是人,便把他兜肚连肠的吐出。”“兜肚连肠”这个词是绍兴土语,可以从中感受到狂人对于当时整个社会“吃人”本质的察觉和厌恶。再比如“酱”字在绍兴土语中的意思是“闷热的环境下人与人紧紧挨在一起”。这个字在《高老夫子》和《逃名》中出现多次,而这一个“酱”字就能将环境的恶劣、心境的烦闷充分烘托出[5]78。

这些土语是民间文化的组成部分,极具地方特色和民间文化色彩。鲁迅能灵活地应用它们,并将它们融入白话文中,形成自己独特的语言风格,是对民间文化的一种传播和认同。

(三)起名特色

在绍兴,民间盛行给人用体重、岁数、外貌特征、绍兴日常生活中常见之物来起名,比如鲁迅就有绰号“胡羊尾巴”。

在鲁迅的小说中,有大量这类取名现象。有以体重命名的,在《风波》中,有“九斤老太”“六斤”“七斤嫂”之类;有以岁数命名的,在《离婚》中,有“八三”(将父亲和爷爷的年龄相加),在《社戏》中,有“六一公公”;有以外貌特征来命名的,在《药》中有“花白胡子”“驼背五少爷”“红眼睛阿义”,《明天》里有“蓝皮阿五”“红鼻子老拱”;还有内含暗示的名字,如《药》里的“华大妈”“华老栓”“华小栓”和“夏瑜”,他们的姓氏合在一起是“华夏”。

这些民间盛行的起名方式被鲁迅运用到小说中,不仅体现了鲁迅小说的民间书写特质,也帮助鲁迅用更隐晦而巧妙的方式表达了自己对时政现象的态度和观点,比如《药》中指向“华夏”的“华老栓”(代表绝大多数中国民众)和“夏瑜”(代表革命者),这两类人相遇往往是鸡同鸭讲,相互不理解,革命结果也总是失败的悲剧。

(四)绍兴事物

在鲁迅的小说中经常会出现S城、赵庄、未庄、鲁镇、酒店、茶馆、罗汉豆(茴香豆)、黄酒、乌毡帽之类的事物,而这些正是民间所特有的东西。

在《孤独者》《在酒楼上》中,S城就是以绍兴为原型而构建的,在《故乡》《祝福》《社戏》中,赵庄、未庄、鲁镇又是以鲁迅外婆家乡为原型的。鲁迅以它们为人物活动的场所,写下一系列底层人物的普遍物质与精神状态。

酒店和茶馆在鲁迅的小说中出现的频率很高。比如在《孔乙己》中:“鲁镇的酒店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当街一个曲尺形的大柜台,柜里面预备着热水,可以随时温酒。”《孔乙己》故事的主要发生场所就是咸亨酒楼,而这个酒楼的设置原型其实就是绍兴各处常见的酒店,曲尺柜台,板桌长凳,都是民间酒楼所特有的。

鲁迅小说中故事发生场所也是按照绍兴民间特点来设计的,比如《在酒楼上》中:“我从北地向东南旅行,绕道访了我的家乡,就到S城。”

《孔乙己》中好几处点到一种食物:罗汉豆(茴香豆)。“倘肯多花一文,便可以买一碟盐煮笋,或者茴香豆,做下酒物了。”罗汉豆浸盐再温水煮熟,是绍兴一带常用的做法,这种事物本身就极具民间特质。在《阿Q正传》中,“阿Q正没有现钱,便用一顶乌毡帽做抵押……”;在《故乡》中,“紫色的圆脸,头戴一顶小毡帽……”这是少年闰土的形象,乌毡帽象征的是民众,是民间书写的一种具化形象。

这些典型的民间事物贯穿在鲁迅小说中,成为典型环境的一部分,使鲁迅小说充满民间书写的特质,成为鲁迅小说中民间事物的代表性象征。

(五)祭祀婚丧

在鲁迅的小说中,常常会出现祭祀和婚丧的民俗形式,这些是民间文化的一种重要构成。比如在《祝福》中,就说到年底的祭祀事宜,包括扫尘、洗地、宰鹅、杀鸡和彻夜煮福礼。还有《孤独者》中,魏连殳回去参加祖母葬礼,葬礼仪式是先跪拜、哭、亡者入棺,再是跪拜、哭、给棺材钉棺盖,且女人们都要念念有词。

鲁迅在小说中经常穿插绍兴的祭祀婚丧习俗,他在描述这些寻常民俗时,通过巧妙使用词组的组合特点、修饰语的色彩含义,将故事中主人公矛盾、压抑的精神状态表现出,而这种矛盾、压抑的精神状态正是底层民众普遍的精神状态。这种方式是民间书写特质的一种深刻体现。

二、陌生化的叙述视角

鲁迅的小说很多都是以个人经历为素材,塑造了以鲁镇和鲁镇百姓为原型的民间世界。但鲁迅离开故乡后,人生的大部分时段都是漂泊在外,对于乡土生活已经有了一定的隔膜。在处理这个问题上,鲁迅便采取陌生化的叙述手法,有意对乡土农村的景物和人情风貌进行简约化处理,让自己以一个离别故乡多年的游子身份闯入乡土的民间生活,用陌生的眼光观察周围的人与事,用陌生的口吻叙述乡土世界中的民间生活。这是鲁迅小说民间书写的第二个特质。

(一)隔膜感

鲁迅故意拉开自己和故乡的距离,使隔膜感始终卡在自己与纯粹的乡土世界之间,这种看不见却又一直存在的一层障碍成为鲁迅笔下乡土世界的一个特色。比如在《故乡》中,“我”来到阔别二十年的故乡后,感慨自己所看到的故乡是萧索、荒芜的,色彩是苍黄、单调的,完全没有朝气,并不是自己记忆中故乡的模样,并感到悲凉和失望。这种情绪是充满隔膜感的,不是“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的思念,而是一种物是人非的失望情绪,他描绘的故乡没有确切的真实感,但寥寥几笔却淋漓尽致地勾勒出一个阔别二十年的故乡形象,让人印象深刻。

(二)对乡土世界的批判与怀念

鲁迅常常会以知识分子批判启蒙[6]的立场对民间乡土进行建构,以局外人闯入的方式重塑小说叙述视角。鲁迅在陌生的俯视打量中,揭示了一个漂泊在外多年的知识分子陌生化视角下的乡土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有民间固有的愚昧、麻木、冷漠和封建落后的一面,对此,鲁迅以五四影响下的新思想对陈旧的乡土民众的物质和精神世界进行描写和批判。比如《故乡》中,原本是“豆腐西施”的杨二嫂变成庸俗不堪像圆规似的女人,她两手打在髀间,没有系裙,张着两脚,正像一个画图仪器里细脚伶仃的圆规;在《风波》中,七斤的辫子不符合当权者的规定,七斤嫂为此惶恐不已,而旁观者又是一副无知、自保、安于现状的态度,心里算计着自己抵不住张翼德,觉得七斤就要没有性命了,想发表些议论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乱嚷了一会就回家睡觉去了,其中鲁迅还用了“蚊子”“嗡嗡”“赤膊身子”这些贬义色彩的词汇让读者对这些村民的无知愚昧感到厌恶恶心,而这些描述展现的就是当时民众普遍的奴性心理;在《孤独者》中,魏连殳回到故乡后,鲁迅以全知叙述者的身份将村里人无知又好奇的心理和神态描述得淋漓尽致。

同时,鲁迅笔下的乡土世界也有民间特有的质朴、勤劳、诗意的一面。比如《故乡》中关于少年闰土的回忆,充满美好和淡淡的梦幻感,深蓝天空中的圆月,海边的沙地和碧绿的西瓜,戴项圈的少年和刺向猹的钢叉,这些描写是鲁迅陌生化视角下的乡土世界中美好的部分。

(三)批判中的自我怀疑

“我”总是在高空中以启蒙者的视角打量民间世界的愚昧之处,但又常常在揭露旧生活的丑陋中透出对自己的否定和怀疑。在《故乡》中,“我”躺在船上,远离老屋和故乡的山水,产生了激烈的思想斗争:“我想到希望,忽然害怕起来了。闰土要香炉和烛台的时候,我还暗地里笑他,以为他总是崇拜偶像,什么时候都不忘却。现在我所谓希望,不也是我自己手制的偶像么?只是他的愿望切近,我的愿望茫远罢了。”以及在《祝福》中,祥林嫂问了“我”关于地狱的问题,而我却支支吾吾无法回答,最后逃也似的离开了。这些都体现出作者对于理想社会的不信任和迷茫。

因为童年故乡留给自己的美好回忆,鲁迅对故乡民间文化中积极健康的因素有着发自内心深处的共鸣;但民间文化又有太多愚昧、麻木、冷漠、封建的成分,使鲁迅对民间又持整体批判的态度;加上五四所指向的新世界并不清晰,使他在对旧世界进行批判的同时,又对自己在理性上跟随五四启蒙思想所追求的新世界产生怀疑。所以在鲁迅以“我”的视角所构建的民间世界中,“我”始终是介于局外和局内的身份,并以陌生化的视角去观察民间的世界。鲁迅一直刻意拉开自己与故乡民间的距离,不断加重对故乡的人与物的隔膜感,保持着一个独立于民间和五四启蒙之外的客观身份。

三、对民间文化中鬼文化的突出

在鲁迅的小说中,对鬼文化的突出描写是鲁迅小说民间书写的第三个特质。民间文化中的鬼文化成分或以显性材料出现在鲁迅的小说中,或作为隐性的主旨贯穿于鲁迅的创作中。

(一)鲁迅小说中鬼文化的分析

鬼文化本身含杂了很多毒素:统治者为控制人民思想所宣传的变质的小乘佛教,民众长久以来被压榨而产生的对现实的绝望、麻木的悲观思想,落后的封建生产力下民间文化中的粗鄙成分。这种文化让像祥林嫂之类的底层人民被封建迷信吞噬,让民众变得愚昧、麻木、冷漠。

在《华盖集》中,鲁迅说:“华夏大概并非地狱,然而‘境由心造’,我眼前总充塞着重迭的黑云。其中有故鬼,新鬼,游魂,牛首阿旁,畜生,化生,大叫唤,无叫唤,使我不堪闻见。我装作无所闻见模样,以图欺骗自己,总算已从地狱中出离。”[7]178鲁迅清醒地认识到民间文化充塞着“故鬼、新鬼、游魂”这些鬼文化,也深知民众受这些粗鄙的鬼文化毒害至深,但面对这样庞大又根深蒂固的社会现象,鲁迅感到无可奈何。在鲁迅的小说中,《祝福》里祥林嫂是受鬼文化荼毒最典型的代表。“头发全白,脸上瘦削不堪,眼珠间或一轮”的祥林嫂,一方面在活人的世界里受迫害,一方面又担忧死后面对两任丈夫会遭受悲惨对待,她在丧子和被社会遗弃的境遇下变得不人不鬼。鲁迅就是通过勾勒这类人物,从而达到批判当时民间文化中使民众变得残酷冷漠、愚昧不堪的鬼文化的目的。

鬼文化中也有“无常”“女吊”这种象征公平、正义的形象,鲁迅对此形象持欣赏和认同的态度。不过这种正面的形象在鬼文化中是少见的,所以鲁迅对于鬼文化主要还是批判态度。他把这种抽象的批判具化为一个个生动的故事,祥林嫂的悲剧就是由这种以糟粕为主的鬼文化导致的。

(二)鲁迅对鬼文化的批判

鲁迅对于祸害民众的落后封建鬼文化持激烈的批判态度。在《中国小说史略》中,他谈道:“中国本信巫,秦汉以来,神仙之说盛行,汉末又大畅巫风,而鬼道愈炽,会小乘佛教亦入中土,渐见流传。凡此,皆张皇鬼神,称道灵异。”[8]98

他认为错误的鬼神信仰使民众变得安分守己,沉默冷漠,愚昧麻木。他曾在《朝花夕拾·二十四孝图》中说:“在中国的天地间,不但做人,便是做鬼,也艰难极了。”鲁迅对这种鬼文化的厌恶在其作品《祝福》中有深刻的反映。

《祝福》中,祥林嫂死了丈夫,又被婆婆卖给另一家做老婆,孩子被狼叼走,她不仅没有得到真正的同情,反而被当做不洁、有罪的人。在这种情况下,“鬼文化”起作用了,别人让她到土地庙捐一条门槛当做替身,给千人踏、万人跨,赎自己一世罪名,免得死了受苦[9]24-30。这种建议是迷信落后“鬼文化”的表现,是极其愚昧害人的,结果祥林嫂死前还沉浸在自己死后会不会被两个丈夫抢的阴影里。祥林嫂在受尽人为施加的苦难后,没有人真正为她着想难过,看客们首先想到的就是“她有罪”,她变成寡妇是她的罪,她被别人抢亲是她的错,她成天念叨她的“阿毛”太烦了……祥林嫂没有精神寄托和救赎的方式,封建毒蚀下的鬼文化成为她唯一的稻草。

鲁迅发现了中国人普遍的“精神疾病”,而民间文化中的“鬼”文化是催促精神死亡的要素,所以鲁迅强调要打鬼,要去除民间文化里的“毒气”“鬼气”[10],这正来自他对中国历史和国民性的深刻认识。

四、对民间文化的双重态度

在鲁迅的思想文化世界里,常常发生极其强烈的冲突和悖论。

在五四时期启蒙主义风潮的影响下,鲁迅对传统文化的整体态度是否定的。比如鲁迅从小非常反感《二十四孝图》中对于封建孝道的鼓吹,他认为“卧冰求鲤”“老莱娱亲”“郭巨埋儿”这些是违背人性的,是残酷自私、无视孩童性命的荒唐矫情的典范。这种意识一直影响着鲁迅,表现在后来对“猫”的仇视,强烈的复仇意识,刚直的个性,犀利批判的笔锋。他的小说集《呐喊》《彷徨》《故事新编》都鲜明地体现出他的思想,这种关注“人”的态度让他在现实生活中成为一个战斗者,在故乡寻根中发掘自己的精神家园,并对现实进行巧妙的讽喻和猛烈的批判。

但仔细阅读其小说,我们会发现鲁迅对于某些民间文化形态又有着很强的认同感,比如对于“无常”“女吊”等形象的赞赏态度。

在上层文化对民间文化的腐蚀问题上,鲁迅持毫不留情的批判态度;但对于乡村人物的传统民间文化,鲁迅却持批判兼温情的双重态度。综合来说,一方面“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另一方面却又欣赏其中的活泼与底蕴,这是鲁迅小说民间书写的第四个特质。为何鲁迅小说中对于民间文化的态度这样复杂?要探讨这个问题,我们要从多方面去研究思考。

(一)对民间文化否定态度的形成原因

首先民间文化的创造和传播者主要是底层人民大众,这就不可避免地包含了一些低级、封建、落后的因素。鲁迅清楚地看到这一客观事实,看到民间文化中被上层文化浸染的违背人性、残酷自私的成分,也看到民间文化中被鬼文化侵蚀的愚昧、麻木、冷漠的成分。他意识到,正是这些毒素,使国民劣根性不断加重,而这种劣根性又贯穿在日常生活中,导致种种人间悲剧。鲁迅将民间文化中的卑劣成分导致的悲剧演绎成一个个故事,展现在其小说中,比如《故乡》是鬼文化侵蚀下的悲剧,《阿Q正传》是国民劣根性导致的悲剧,《孔乙己》是上层文化毒蚀下的悲剧。

其次,在五四启蒙思想的影响下,知识分子与民间文化持一种对立的状态,鲁迅作为五四知识分子的领军人物,对民间文化也持大体上否定的态度。而且鲁迅经历了家庭“由盛到衰”的巨大变故,他体会了小康家庭瞬间坠入困顿的落差,各种阴毒的传言和本家亲戚的欺辱,这让鲁迅体察到民间文化的主体——底层人民大众在思想上的冷漠和自私。鲁迅在《呐喊<自序>》中说过:“有谁从小康人家而坠入困顿的么,我以为在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见世人的真面目。”[11]178鲁迅的家庭变故让他在先天上拥有对人性丑陋处更敏锐的洞察力,让他对于改造民间文化有更强烈的欲望。鲁迅奔赴南京上学,再到日本留学,在新的思想文明冲击下,他发现民族文化中有两种不同的文化:一是传统上层文化,这是被统治者操纵的文化。在《拿来主义》里,鲁迅表示:“士大夫是常要夺取民间的东西的,将竹枝词改成文言,将‘小家碧玉’作为姨太太,但一沾着他们的手,这东西也就跟着他们灭亡。”[12]40这种文化是鲁迅坚决抵制打击的文化;一种是下层文化,也就是民间文化。在鲁迅看来,中国传统民间文化有着不可小觑的作用,但含有的精华与糟粕不等,需要用“拿来主义”,吸取西方文化中的有利成分,整合传统民间文化,剔除糟粕并取其精华,形成有利于改造国民性的新文化。

(二)对民间文化肯定态度的形成原因

首先,鲁迅故乡的民俗和童年的记忆让他对民间文化有着浓厚的感情,其后的漂泊经历更加重他对童年的追忆,这就使他在对故乡民间文化的描写中时常透出温情。鲁迅出生在浙江绍兴,绍兴地处历史上的越地,这里“春祭三江,秋祭五湖”,“信鬼神、好淫祀”,是一个非常具有民间文化特色的乡镇。鲁迅不到一岁的时候,家人把他带到长庆寺拜和尚为师,原因是根据当地习俗,要放养孩子,才能躲开鬼神的杀害。之后,鲁迅的童年回忆里有给自己讲神话故事的祖母和长妈妈,和小伙伴们一起看社戏的愉快经历,还有和闰土刺猹捕鸟的游戏体验;同时,他的童年又贯穿了父亲对自己关于圣贤经传学习的严格要求,以及因为回答不好所受的严厉惩罚。毫无生命力的传统上层文化让他产生厌恶情绪,民间文化中质朴、勤劳、诗意的美好部分让鲁迅产生认同感。在《故乡》中,当鲁迅回忆到童年玩伴时是一幅充满诗意的场面,有一些颇具诗意的意象,如“深蓝的天空”“金黄的圆月”“海边的沙地”,“碧绿的西瓜”“戴项圈的少年”“刺向猹的钢叉”。这种美好的场面在鲁迅文章中很少出现,一般都是在他回忆到故乡童年时才会有的。

其次,鲁迅从小受传统文化教育熏陶,嗜读像《明季稗史汇编》之类的各种野史杂说,又喜好描摹《山海经》中的各种画样。这些让他对中国民间文化有着深入的了解,并感受到民间文化巨大的活力。我们可以从他的小说创作中找到许多以民间传说、民间流传的神话为原型的作品:《补天》里对女娲补天的重塑,浪漫主义与现实主义结合;《铸剑》中将越地特有的复仇精神表现得激越悲壮;《奔月》中将英雄后羿塑造成悲剧人物,写的是英雄的悲哀。在《故事新编》中,鲁迅将自己对民间文化的深入了解,紧密结合当时的社会问题,反映出更深刻的思想内涵。

此外,五四时期的民间文化热对鲁迅也有一定影响,这使鲁迅更加重视民间文化。在《谈胡俗》里记录了鲁迅对于民间文化的观点:“清末革命运动的勃兴,其目标全在政治,注意礼俗方面者绝少,唯章太炎先生可说是唯一的人。太炎先生于民国二年秋入北京,便为袁世凯所羁留,前后幽居龙泉寺及钱粮胡同者四年。对于北方习俗深致笑骂,可以考见其意见之一斑。”[13]105章太炎先生在礼俗方面的博学和深刻见解让鲁迅佩服,也使鲁迅更加重视民间文化内容的广阔性与复杂性。

结语

综上,我们可以对鲁迅小说的“民间书写”特质进行界定:它围绕着底层民众,贯穿了大量极具乡土特色的人情事物;以知识分子陌生化的眼光去勾勒乡土世界,以五四影响下的新思想对陈旧的乡土民众的物质和精神世界进行描写和批判;对民间文化中的鬼文化有很突出的描写,或隐性或显性。显性的是写小说人物相信鬼文化而导致悲剧性结局,如《药》,隐性的是小说人物在落后鬼文化的笼罩下的悲剧人生,如《祝福》;体现的是鲁迅对民间文化的双重态度,一方面不断以陌生化的眼光去打量民间世界并批判其中的荒唐、无知和冷漠,另一方面又不断质疑五四所指向的新世界并质疑自己的批判者身份,且加之童年在乡土民间的美好回忆,使鲁迅在小说中对民间文化表现出来的态度总是矛盾而又复杂,让人难以琢磨。

我们通过分析鲁迅小说的“民间书写”特质,可以发现更多真实、本土的民间文化,也能发现一个有过切实民间体验、后又漂泊他乡的知识分子视角下的民间世界的独特性,体会那个时代国民性之所以有许多卑劣成分的深层原因,感受到作为后人眼中的“伟人”鲁迅的矛盾、迷茫和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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