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琴
(西华师范大学文学院,四川南充 637000)
2003年,西方当代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家和文化理论家特里·伊格尔顿的《理论之后》一书问世,这本薄薄的小书开篇第一章便宣告“文化理论的黄金时期早已消失”,以一个拨开重重迷雾,登高望远的胜利者姿态睥睨当下的文化现状。这一审判官式的宣言在知识界引起了轩然大波,使“任何在20世纪末文化战争的学术前沿参与论争的人都会竖起耳朵”[1],也是到目前为止,伊格尔顿的“学术生涯中引发最多争议的一本”[2]246。那么,此书到底在哪些方面刺激着当代人文学者的神经?又为何会成为“引发最多争议的一本”?
在《理论之后》(After Theory)[3]的前言部分,特里·伊格尔顿说:“此书主要为对文化理论现状感兴趣的学生和一般读者而作,但我希望对这一领域的专家们也会有用,其重要原因是它驳斥了我所认为现今正统的文化理论。我认为:正统的文化理论没有致力于解决那些足够敏锐的问题,以适应我们政治局势的要求。我将努力阐述其原因并提出补救措施。”这几行简短的文字可谓是对此书宗旨的明确阐述,简洁的文字却包蕴着大量信息,如什么是“现今正统的文化理论”?正统的文化理论没有致力于哪些“足够敏锐的问题”?文化理论要适应什么“政治局势的要求”?
要弄清什么是“现今正统的文化理论”,就必须对“文化”和“理论”两个词加以界定。在《文化的观念》(The Idea of Culture)[4]一书中,伊格尔顿写道:“英语中,culture这个词的原始意义就是耕作(husbandry),或者对自然生长实施管理”,“‘文化’最先表示一种完全物质的过程,然后才比喻性地反过来用于精神生活。于是,这个词在其语义的演变中表明了人类自身从农村存在向城市存在、从农牧业向毕加索(Picasso)、从耕作土地到分裂原子的历史性的转移。用马克思的说法,文化这个词语使得基础与上层建筑在一个单一的概念之中得到了同一”[5]1-2。“文化”最先只表示一种物质的过程,而后才指涉精神生活。“文化”一词的含义随着社会历史的变化而变化,人们的文化观念也随着社会生活的改变而改变。“到了20世纪60年代和70年代,文化也逐渐意味着电影、形象、时尚、生活方式、促销、广告和通讯传媒”[6]26,“愉悦、欲望、艺术、语言、传媒、躯体、性别、族群,所有这些用一个词概括就是文化”[6]39,“文化”在伊格尔顿这里,涵盖了从阳春白雪的高雅艺术到庸俗肤浅的社会生活。“文化”成为一个笼统的包含一切人类精神活动及其活动产品的万能词。
“‘理论’是一个松散的和包罗万象的术语,通常用来指受结构主义,特别是后结构主义的影响而产生的论述人文学科的学术话语”[1]54,而伊格尔顿所说的“理论之后”的“理论”应该被理解成带引号的和以大写字母“T”开头的“理论”,也就是理论的“理论”,即以“文化”和“文化理论”自身为批判对象。弄清“文化”及“理论”的概念之后,“理论之后”的意旨也就不难理解了。它并不是“理论”之终结,也不是“反理论”,而是对“理论”的反思,“是对理论再次进行富有雄心的思考,以便它有能力再度理解宏大叙述”[2]247。那么,理论到底需要反思什么?
伊格尔顿认为,文化理论的黄金时代已经成为过去式。那批具有开创性意义的伟大理论家,如威廉斯、克里斯蒂娃、德里达、杰姆逊、赛义德、拉康、列维·施特劳斯、阿尔都塞、巴特、福柯等相继过世后,新的一代理论家还未能拿出可与前辈们比肩的理论作品,因此,文化理论陷入了青黄不接的处境。然而,我们处在一个资本主义全球化下金钱至上的商品化时代,我们需要对理论进行反思,反思当前的社会制度,反思人类文明的根基,反思存在的价值,反思真理、德性等一系列具有普遍性和根本性的命题。
值得欣慰的是,现今的文化理论取得了一定的历史性进展,如对性、大众文化、后殖民理论、女性主义和后现代主义等新主题的研究。伊格尔顿指出“在一批略显狂野的学者身上,对法国哲学的兴趣已经让位于对法式接吻的迷恋。在某些文化圈里手淫的政治远远要比中东政治来得更令人着迷”[6]4,“西格蒙·弗洛伊德认为,要不是有了他所谓的现实原则,我们就会整天躺在家里,虽然感到有点丢人,但仍干着销魂的勾当”[6]7,“文化理论现今的表现就像一位独身的中年教授,不经意间与性邂逅,正在狂热地弥补已逝的青春韶华”[6]6。这些语言虽然有些夸大其词,但的确针砭时弊。对“性”文化的研究,确立了性欲作为人类文化基石之一的学术性地位。文化理论的另一历史性进展就是确立了大众文化值得研究。传统文化理论一直以来对芸芸众生的日常生活视而不见,但如今研究对象已从晦涩难懂的理论和深不可测的文学作品转向到琐碎的日常生活,因为普通大众的日常生活就是文化本身。除了“性”和大众文化,文化研究最热门的就是所谓的后殖民研究。“后殖民理论首先发轫于第三世界国家独立自主失败之后,它标志着第三世界革命纪元的终结,以及我们现在所知的全球化的晨曦。”[6]10后殖民主义理论的研究中心从革命转到民族和阶级再转到了种族,而种族主要是文化事务,注意力也就从政治挪到了文化,毕竟文化是“保持激进政治生机勃勃的一种方式,也就是用其他方式来继续进行激进的政治。”[6]45,于是“文化政治学”就此诞生。后殖民主义文化理论把现代性、民族国家、知识生产和欧美的文化霸权都同时纳入自己的批评视野,从而开拓了文化研究的新阶段。
文化理论虽然取得了上述成绩,但仍旧没有关注到那些“足够敏锐的问题”。让伊格尔顿忧心忡忡的是,“人文科学已经丧失了清白之身:它不在自诩不受权势的玷污。它如还想继续生存,停下脚步反省自己的目的和担当的责任(assumption)就至关重要。正是这种批评性的自我反省,我们称之为理论”[6]27。文化应该担当怎样的责任?伊格尔顿指出,文学艺术讲的是价值的语言,而非价格的语言;艺术的目的就是让我们做一个独特的个体。在市侩实用主义、工具理性主导下的资本主义社会,文化提醒我们作为“人”的存在。人文学科或“文化”,是敏感地显示现代性整体危机的所在,它涉及礼仪、社群、想象力的创造、精神价值、道德品质以及生活经验的肌理,所有这些都陷入了冷漠无情的工业资本主义重围之中。理论仍旧没有关注到那些“足够敏锐的问题”,例如对真理、德行和客观性的思索;对现今建立在人类剥夺的非存在之上的政治秩序的质疑;对革命、基础和基要主义者的思考;对死亡、邪恶和非存在的探索。所有这些都是事关人类生存最具普遍性和终极性的问题,但理论没有履行它的义务,反思成为它的当务之急。
理论没有解决它本应解决的许多根本问题,但这并不意味着理论无用。这是可笑的市侩实用主义,或清教徒式的信念:即任何无用的、不会马上产生现金价值的东西都是一种罪恶的放纵。然而,自20世纪60年代以来,“反对理论”的理论成了激进思潮中引人注目的趋势。理查德·罗蒂和斯坦利·费什认为,理论的作用不过是为人们的生活方式提供各种理由,而事实上这是不可能的,因为理论不仅是生活方式的一部分,而且也不可能、不需要为生活方式提供解释,我们需要的仅仅是照自己所做的去做。哈罗德·布鲁姆认为,将文学“理论化”的企图忽视了文学是不可呈现的这个关键问题,如果你在阅读的时候不能认出它,那么就没有人能够在帮助你了解它或者更好地爱上它。苏珊·桑塔格认为,解释不过是心灵的有意识的举动,它所说明的是解释的某种编码、某些“规则”;解释破坏了由各种感性内容构成的艺术和艺术作品,它把艺术变成了可供使用的文章和各种范畴的内心规划的安排。在阐释学中,我们需要的是一种艺术的情欲,而不是概念化的解释。总之,反对理论的理论把理论的抽象和概念化看作是生活世界、艺术世界、不可为理性把握之物的对立面。理论是活生生的生活世界和艺术世界的牢笼。理论的危机正让文艺学研究经受新一轮的话语洗礼,也预示了当下文艺学研究正经历某种动荡,甚至是大的转折。但当前文艺学研究中对理论危机的解读和应答也是非常含糊的,各种阐释间隔和缝隙也暴露了问题本身的复杂性。在这种情形下,无论是对“理论盛宴”的额手相庆,还是对“理论危机”的悲观消沉,都体现了理论知识生产与价值更替变幻多端的格局,同时也反映了我们理论研究中的一种尴尬处境。
冷战结束后,全球化进程在思想文化领域似乎并没有带来一个“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局面;恰恰相反,在意识形态领域,在批判和想像力方面,我们看到的更多的是一种单一化和保守倾向,是实证主义和经验论。反理论的思维一方面似乎是延续一种“终结者”的思维方式,从“上帝已死”“作者已死”“哲学的终结”“历史的终结”到最近的“理论已死”,眼下的全球化进程的时代一方面缺乏理论激情、理论能力,但另一方面又明显地需要理论。理论是否“已死”?理论又能“何为”?是否20世纪理论运动自身也形成了一种体制化、经院哲学化、官僚化倾向,迫使新一代寻找新的理论生长点?
在今天的人文和社会科学领域,完全拒斥理论的学术路径是很难想象的,因为理论已然渗入了各个学科和研究领域,即便口头上反理论的人,其实也不得不接受许多“理论”带来的学术前提和思想前提。用理论来反“理论”,这本身就是一个悖论。“在理查德·罗蒂和斯坦利·费什这类反理论者看来,文化批判彻头彻尾就是一场闹剧,因为文化之间根本不存在评判的理性基础。要发动文化批判,我们必须要站在我们所处文化之外的那个不可能的阿基米德点上。对批判者而言,要抓住自己的头发跳出自己的文化显然是十分荒唐的。更何况尽管文化无所不在,但它却并非形塑我们生活最重要的东西。”[7]126“你不能用理论来证实自己生活方式的正确,因为理论是你生活方式的一部分……文化并没有任何理论基础。文化就是文化。”[6]53-54正如伊格尔顿在《批评家的任务》里所说:“我经常指出一个令人觉得讽刺的现象,即理论家刚一宣布历史终结,历史就立刻以‘反恐战争’的复仇形式归来,宣扬历史终结的理论家被弄了个措手不及……宣告历史终结实际上再次激励了历史,这在历史上有过先例:黑格尔宣告历史终结,受到了克尔恺郭尔、马克思等人尖锐的反驳。又正如艺术先锋派,以试图关闭历史之门的行为打开了历史之门。”[2]246因此,“理论之后”并非“理论之死”,更不是“反理论”,而是对既有的理论进行解构与反思,并凤凰涅槃般重生。
那“理论之后”理论到底该何去何从?是向旧的形式妥协,新瓶装旧酒还是彻底打破老套的思维框架,对理论进行重塑?很明显,在一个不断变更得更肤浅的时代,文化理论必须发明全新的写作方式以适应资本主义全球化的宏大叙事以及随之而来的破坏性反应席卷全球的政治局势。
为探究理论重生之路,我们先来看看理论自身的限度。
其一,激进的文化理论一味地艰深晦涩,这不符合文化理论民主的本质。在《批评家的任务》一书中,伊格尔顿说:“激进知识分子有责任深入更广泛的选民,或者,至少要让支持自己的选民可以理解自己……我相信文学理论是一种真正的民主活动。”[2]178有人认为:“伊格尔顿用深入浅出的语言写作《二十世纪西方文学理论》一书,从1983年出版截止目前共发行了三次,已售出了约一百万册。”[2]176由此可见,市场需要这样的“大众化理论”。事实上,有很多并未上过大学或并非文学类专业的文学爱好者渴望了解这一领域发生的事情,但精英化的高深理论往往让普通读者望而却步,这不利于理论的传播及推广。故而理论需要重塑的方向之一便是去“贵族化”和“精英化”,尽可能以通俗易懂的话语方式言说,以挽救伊格尔顿所说的文化“带有贵族气息,而且高傲得让人无法接受”[6]81的理论悲怆。其二,文化与权利和政治的关系暧昧不清。文化挑战了资本主义的社会秩序,同时又陷入冷漠无情的工业资本主义的重围之中,从而不得不臣服于这一野蛮的秩序。在一个科学与商业主导的世界,从事人文学科的知识分子被排挤到边缘。就像文化一样,他们既处在社会之内,又处在社会之外。文化本应该是权力的对立面。在愈发功利性的社会生活中,“文化提醒我们有些东西没有价格,却有价值”,“随着人类生活越来越受到操纵、越来越量化,艺术的目的就是要坚持成为独特个体的权利”,“随着艺术变得越来越可有可无,文化反而能够将自身的非必要性变成德性”,“只要矢志不渝,文化就能够起到对政治批判的作用”,“如果人类价值的脆弱的城堡被权利与政治攻入,很难想象人们还能撤退到哪里”[6]94-95。在这个个体变得越来越渺小的社会里,文化成为人类精神家园的最后堡垒。面对权利与政治的强势进攻,理论要做的就是拼死抵抗。其三,理论未能解决事关人类生存的根本问题。“对道德和形而上学感到羞愧,对爱、生物学、宗教和革命感到尴尬,对邪恶表示沉默,对死亡与苦难讳莫如深,对本质、普遍性与基础性独断专行,对真理、客观性和大公无私识见浅薄。”[6]98因此,在《理论之后》的后四章中,伊格尔顿对这些论题进行了广泛而深入的探讨,试图通过不同的角度来处理这些根本问题,以补救理论目前的缺陷。
厘清了文化理论存在的问题后,伊格尔顿在《理论之后》的后半部分指明了理论重塑的方向,即为理论寻求伦理学基础。
《理论之后》的后半部分回到了伊格尔顿在1965年出版的《新左派教会》里讨论的范围,即为真理、德性、客观性、道德、革命、死亡、邪恶、爱等伦理学范畴辩护。很明显,伊格尔顿用以补救理论缺陷的武器就是被人们日渐遗忘的伦理学。亚里士多德在《尼各马可伦理学》开篇里说,伦理学是“一门研究人类至善的学问”,并认为伦理学是政治学的分支。因为要成为善人,就必须有个良好的社会。在食不果腹、衣不蔽体、被压迫、被剥削的社会环境下,善良是一种道德的奢侈品。如果没有一个良好的政治机制,没有人能够做到“至善”。马克思继承的正是这样的道德思想,他认为道德探索必须检验组成特定行为或特定生活方式的所有因素,而不仅仅是个人行为或个人的生活方式。马克思说“道德就是意识形态”[6]138。因此,道德不是个人事务而是政治事务。伊格尔顿之所以花大量篇幅论证道德是政治事务而非个人事务,是因为文化理论家们“把道德当作令人尴尬之事来躲避”[6]135,并将道德归于个人问题。他们也就顺理成章地消解了复杂的政治难题,如恐怖袭击,我们只需要解释恐怖分子是没有道德的坏蛋就可以了。这也是为何伊格尔顿以伦理学作为文化理论的基石。在当前反绝对真理、反统一道德、反本质、反价值的后现代主义时代,伦理学告诉我们什么是真理、本性、道德、德性以及它们的重要性。
同时,伊格尔顿寄希望于伦理与政治的联姻,以期创建一个可以实现人的自由全面发展的社会制度,即社会主义。这里就回到了前面所说的“宏大叙事”,即马克思主义——“利奥塔徳摒弃他所认为的宏大叙事时,首次使用宏大叙事这个术语来表示马克思主义”[6]38。亚里士多德认为追随有德性的生活是我们人类所应有的生活方式。这种生活就是我们促成互相的自我实现。用马克思的话说就是,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所有的人自由发展的条件。即促成你的自我实现,我才能取得我的自我实现。这样的政治形式就是所谓的社会主义。而能否过上有德性的生活,取决于伦理教育;能否实现社会主义,则取决于政治。因此,只有伦理和政治联姻,我们才能在社会主义制度下过上有德性的生活。
理论自身的限度即是它未来要努力的方向。然而,在这样一个探讨价格而非价值、崇尚物质而非道德的平庸市侩的资本主义社会里,“真理”“德性”“客观性”似乎都变得轻飘飘而不切实际。在这样的情况下,文化是否还能洁身自好,坚守人类最后的精神家园?这是每一个知识分子需要思考的问题。让文化坚守住人类最后的精神家园是每一个知识分子要为之付出努力的使命,而理论则是我们用以捍卫它的最好的武器。理论自身的职责便是要保持自身对历史矛盾以及时代问题的敏感性。在分析和阐释过程中,它需要对自身的话语运作和形式构造进行批判性反思,并以“追求真理”为其终极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