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建民
(闽南师范大学 教育科学学院,福建 漳州363000)
黄道周是晚明理学家、诗人和书画名家。他虽然把书法视为“学问中第七、八乘事”,然而他的书法创作成就极高,其书风在明清书法史及当代书坛具有强大的影响力。在书法创作审美上,黄道周推崇“遒媚”“浑深”等审美观念,且在书法创作中对这些审美观念努力加以表现。相比其他字体,黄道周的书法审美观念在楷书创作中表现得尤为突出。所以,对黄道周的楷书创作审美师承与内涵进行梳理和分析,论证其楷书创作审美的创造性和艺术价值,这对当代书法理论研究和创作实践应该具有较大的借鉴意义。
关于黄道周楷书创作审美师承渊源,我们梳理一下他的有关书法理论,理当可以找到重要的线索。黄道周在《书品论》中说:
“真楷只有右军《宣示》《季直》《墓田》,诸俱不可法,但要得其大意,足汰诸纤靡也。 ”[1](P174)在流传有序的古代法书名帖中,《宣示表》《荐季直表》和《墓田丙舍帖》一般都列于钟繇名下,而且《宣示表》《荐季直表》还是钟繇的代表性作品。黄道周如此的说法,应该是根据书法史所载,以上三帖都是王羲之的临本。除了《宣示表》《荐季直表》和《墓田丙舍帖》三种,“诸俱不可法”,这样绝对的说法,如此坚定的观念,可以看出黄道周在楷书审美师承上的明析指向。书法学习以法帖为师是古今常态。“但要得其大意,足汰诸纤靡也”,黄道周选择师承、追摹以上三帖,应该是因为其具有强劲的骨力。书法史所传的钟繇楷书之作,与其他楷书名帖拉开个性距离的是天然、朴茂和富于隶意三种审美特征。细察黄道周《定本孝经册》《后死吟等三十首》等楷书代表性作品,骨力、朴茂、隶意三种审美特征都相当突出,可见他从钟繇以上三帖中得益甚多。
黄道周《题自书千字文帖后》又说:
“十年前笔法极嫩,时有稚气,所见法书亦皆随俗依傍。间出己意,坠败甚多。自见率更《千文》及《曼倩碑》后,稍稍有进。 ”[2](P344)
据黄道周《题自书千字文帖后》后段文字所言,“此本乃甲戌散牒”,可测算他这段话是在崇祯十七年甲申(1644年)所言。十年前的崇祯七年甲戌(1634年),黄道周已五十岁了,其时正在福建漳浦北山守墓,所以,才有所书散牒“为陈望卿镌于温陵”之事。五十岁左右的黄道周书法,如写于崇祯七年(1634年)的《双溪口惠政碑卷》和写于崇祯八年(1635年)的《榕颂卷》等都已相当成熟,而且书法艺术个性已经形成,因而,其上面所言“笔法极嫩,时有稚气”“坠败甚多”等无疑都是谦辞。《曼倩碑》就是《东方朔书赞碑》,为颜真卿所书。黄道周研习了欧阳询《千字文》和颜真卿《东方朔书赞碑》之后,“稍稍有进”,应是实话实说,由于在黄道周写于崇祯十二年(1639年)的《己卯初冬和戴伯暗诗翰卷》等楷书作品之中,就明显带有欧阳询、颜真卿的用笔和结体审美特征。
黄道周书法在当代书坛影响甚大,其书法研究者也不在少数。对当代黄道周书法研究者的观点进行寻绎和分析,可补充黄道周书法理论对自己楷书创作审美师承阐述的不足。黄惇分析黄道周楷书创作说:
“用笔简洁明快,虽结字宽博,形态略扁,出于钟繇,但不完全像刻帖上钟繇的用笔那样圆浑,显然其用笔中还吸收了王羲之楷书的笔法,尤其是方折用得较多,故具劲峭之势,于凝重中跃出姿媚。 ”[3](P349)
徐利明剖析黄道周的楷书师承说:
“其小楷甚精到,有意趣,如《张溥墓志铭》,主要表现在结体上,融合了钟繇与苏东坡两家的拙朴体势。 ”[4](P424)
以上两位研究专家都提到了钟繇书法对黄道周楷书创作审美的影响。黄惇还分析到黄道周楷书的方折之笔所产生的“劲峭之势”,是源于对王右军用笔的师承,徐利明也分析了黄道周楷书结体拥有苏东坡书法的“拙朴体势”等,我们都觉得言之有理。一位在明清书法史和当代书坛影响广大的书法名家,其文化艺术学养肯定是非常丰厚的,其创作审美师承来源定然是多方位、多层次的,这些多方位、多层次的富于个性化的书法艺术表现形式,经过师承者的长时间磨练、消化、融合和升华,最后蝶化为自我的书法艺术创作审美特征。通过研究黄道周这种书法艺术创作审美特征,结合他的书法理论思想以及黄道周书法研究者的理论观点,我们基本可以梳理出其楷书创作审美的师承来源:从创作的表现形式审美而言,其线条的刚劲、朴厚、优美主要得之于钟繇、王羲之、欧阳询等名家法书,结体的紧结、茂密、峻峭等主要来自于钟繇、欧阳询、颜真卿和苏东坡等名家的影响;从创作的审美风格而言,黄道周楷书的古朴、浑深的美感主要源于对钟繇、颜真卿和苏东坡等名家的师承,而遒媚、劲峭的美感主要源于对王羲之、欧阳询等名家的效仿。
黄道周在书法学古上提出:“书字自以遒媚为宗。”[5](P262)在书法创作审美上,他经常提及“遒媚”:欣赏颜真卿《郭家庙碑》时称,“今观此帖,遒媚翩然”[6](P344);评价王百谷书法时又说,“施于八分,却清截遒媚”[1](P174)等。“遒媚”成了黄道周书法审美追求和评价的核心词,那么,何以谓之“遒媚”?朱履贞《书学捷要》说:
“书之大要,可一言而尽之。曰:笔方势圆。方者,折法也,点画波撇起止处是也,方出指,字之骨也;圆者,用笔盘旋空中,作势是也,圆出臂腕,字之筋也。故书之精能,谓之遒媚,盖不方则不遒,不圆则不媚也。书贵峭劲,峭劲者,书之风神骨格也。书贵圆活,圆活者,书之态度流丽也。”[7](P603-604)
根据朱履贞所言,“遒媚”是指“书之精能”。 “遒”必须“方”,“方者”,“字之骨也”,“骨”贵“峭劲”,“峭劲者,书之风神骨格也”;“媚”必须“圆”,“圆者”,“字之筋也”,“筋”贵“圆活”,“圆活者,书之态度流丽也”。综合以上分析,朱履贞把“遒”表述为在骨力支撑下的神采风格,把“媚”阐述为在筋力表现中的姿态优美,笔者觉得他的解释是非常全面、到位的。
关于黄道周的“遒媚”观,当代的学者专家也进行过深入的研究,黄惇解释“遒媚”说:
“遒:本义为快步行走,故有迫、急之意。引申为紧密、骏爽、神骏。媚:媚丽、媚好。”[8](P327)根据黄惇所言,“骏爽”“神骏”应属于神采、风格的范畴,“媚丽”“媚好”应属于姿态的展现,其对“遒媚”审美范畴的把握与朱履贞基本一致。但“紧密”一词审美性不强,不如用“茂密”来得恰当一些。“媚”的内涵为“媚丽”“媚好”,似与黄道周的审美追求不符,黄道周书法用笔古朴、刚利,其“媚”的内涵应为“优美”较为准确。对于黄道周的“遒媚”观念,陈方既、雷志雄也阐释说:
“‘遒'实指力度、气势、功夫。任何时候,字总是要讲功夫的,作为生命意识对象化的书法形象,必需具备可感的力度、气势。正因为它是一种生命形象,就更讲求生命的神彩,这就是他所称的‘媚'。 ”[9](P489)
陈方既、雷志雄认为“遒”是一种“工力”,“媚”是一种“神彩”,“遒媚”则是“工力”和“神彩”的统一。 尽管对“遒”“媚”的单字解释与其他研究者不同,但是,陈方既、雷志雄也是从力度和神采上进行阐述的,尤其他们把“媚”理解为一种“生命形象”和“生命的神彩”,我们觉得论理非常深刻。
根据以上各位研究者的观点,考诸黄道周的书法理论观念和创作实践,黄道周的“遒媚”内涵应该是指:刚劲、茂密、神骏和优美。
王文治《快雨堂题跋》评价黄道周书法说:
“楷格遒媚,直逼钟王。”[10](P189)
黄道周的楷书表现了他“遒媚”的创作审美理想:其用笔主要来自于对钟王、率更笔法的继承,起笔锐利、斩截,势不可挡,因而铸为刚劲的书法创作审美内涵,这是他坚不可摧的精神个性的艺术形式物化;其茂密的结体是来自于对钟繇书法的师承,也来自于对欧阳询行书、颜真卿楷书的顿悟,其楷书因茂密而显古朴、厚重,由茂密而再现中国南方春夏之时草长鸢飞、万物蓬勃的自然之象;优美则是黄道周长期沉浸于钟、王等名家书风所致,也是因为生长于中国南方的他,在闽南地域气候温暖、山水清秀、民风淳朴等所陶冶成的细腻性格的一种艺术审美外化;用笔的锐利、果敢,行笔的明快节奏,构字的正欹、宽窄、圆方等变化,行气的松紧、跌宕,以及字间距离窄小、行间距离疏阔的强烈对比效果等等,构成了黄道周楷书神骏的书法创作审美风格。宋荦《漫堂书画跋》说:
“石斋先生楷法尤精,所谓意气密丽,如飞鸿舞鹤,令人叫绝。”[11](P378-379)在宋荦的阐释中,“飞鸿舞鹤,令人叫绝”,这种“生命意识对象化的书法形象”的鸿鹤飞舞,显得洒脱、飘逸和豪放,并且因鸿、鹤在中国文化思想史上所积淀的深邃审美内涵而呈现劲健、典雅和宏大的艺术之境。
除了上面所论的刚劲、茂密、神骏和优美,质朴和峭厉也是黄道周楷书创作审美的重要内涵。王镛主编的《中国书法简史》评介黄道周书法说:
“他的小楷取法钟繇,画短意长,用笔挺拔劲力,时杂方折,结体绵密,风格质朴清劲。”[12](P252)郑威分析黄道周楷书风格说:
“结体颇有用意,能打破传统书法四平八稳的结字法,故意在字的搭配上造成险峻峭拔之势,拓宽横向,缩短纵向,质朴古雅。”[13](P2)少石赏析黄道周楷书艺术个性说:
“黄道周能将遒媚和质朴融为一体,点画奇变而不失法度,结体欹侧而复得严正,冷峻之中颇带稚拙之美。”[14](P1042)
“风格质朴清劲”“质朴古雅”“遒媚和质朴融为一体”,王镛、郑威、少石虽然在评价黄道周楷书个性风格时各有侧重,但他们有着一个共同的审美评价词汇——“质朴”。根据以上所列诸家评论,黄道周楷书审美质朴的内涵是来自于对钟繇楷书的深入取法,是来自于“拓宽横向”“缩短纵向”因而带有隶意的古典形式的有力表现,是来自于点画法度、结体严正、冷峻中颇有稚拙的深刻表达。从内在的创作心理进行分析,黄道周生于晚明漳浦县铜山所深井村,闽南海边古朴民风的熏陶,其父黄季春任侠行为和“圣贤精神”教育的影响等,应都是黄道周楷书表现质朴审美的内在心理根源。仔细观察黄道周《定本孝经册》等楷书代表性作品,其用笔简洁明快,决不做花哨、轻浮的用笔技巧,笔画收敛而不张扬,结体大多做平正处理,字的大小根据笔画多寡随其自然,字距与行距大多均匀分布,不做大开大合之势,作品章法布白节奏均匀,这一切应该都是他楷书创作审美质朴内涵的艺术表现形式支撑。
杨仁恺分析黄道周楷书风格说:
“楷书也带隶体,笔画凝重,方劲峭厉,别具一格。”[15](P470)
少石剖析黄道周楷书《张溥墓志铭》说:
“其骨格苍老劲健,体态峭厉方刚,神韵严冷奇绝,的确同他的刚毅、耿直的秉性相一致。 ”[14](P1041-1042)
“笔画凝重,方劲峭厉”“体态峭厉方刚”,杨仁恺、少石虽然同言“峭厉”,但其所指的审美表现形式是不一样的。杨仁恺的“峭厉”在其阐述中应是指用笔,“峭”的含义为峻峭、尖利,而“厉”有疾飞、猛烈之意,“峭厉”是指黄道周楷书起、收笔的锐利,行笔节奏的骏快;少石的“峭厉”在其剖析中应是指结体,“峭厉”的原意是指陡峻,引申为黄道周楷书结体的险峻,黄道周的楷书结构往往通过下偏旁点画的收敛造成支点很小而使人有险峻之感。“峭厉”的审美品质,无论是源于用笔的表现形式,还是源于结体的线构方式,都是“同他的刚毅、耿直的秉性相一致”的。透过落笔的尖锐、行笔的骏快、结体的收敛、险峻等,我们都可以感受到黄道周坚定不移的理想信念和坚不可摧的精神个性在其楷书审美表现形式中的渗透。
沙孟海《近三百年的书学》分析黄道周书法说:
“所以他的真书,如断崖峭壁,土花斑驳……前此书家,怕没有这个奇景罢。”[16](P11)
“断崖峭壁”的审美特征指向黄道周楷书峭厉的内涵,“土花斑驳”的审美特色指向黄道周楷书质朴的内蕴。沙孟海非常准确地阐释了黄道周楷书峭厉、质朴的创作审美本质。
隆武元年十一月廿六日,黄道周率义卒与清军在江西一带作战的间隙,他写给地方官《致祖台札》的末尾说:
“朽病余生,辗转于刀锯鼎镬之下,而犹加此萋菲,重以针刺,不禁泫然。”[17](P250)隆武元年,黄道周六十一岁,已是“朽病余生”,为了尽其伦理道义,仍勉力强为、赴汤蹈火,“辗转于刀锯鼎镬之下”。刘正成剖析此时的黄道周心理:
“心如止水,神明清澈。死,在他来说,已毫无恐惧、痛苦可言,反倒成了他虽不想到达,然而却从容迈向的超越境界。”[18](P24)
黄道周为了理想中的伦理道义,为了抗击满州铁骑南下,以一个文人的老弱之躯率几千义卒入江西与清朝虎狼之师作战,以黄道周的超人智慧定然对此行结果明了于心。死,已然摆在面前,然而,他却“心如止水,神明清澈”,从容地迈向超越的境界。黄道周在《书品论》中说:
“老大人著些子清课,便与孩子一般。学问人著些子伎俩,便与工匠无别。然就此中有可引人入道处,亦不妨闲说一番,正是遇小物时通大道也。”[1](P174)
受传统儒家思想的影响,黄道周对书法不太看重,认为是“学问中第七、八乘事”,甚至认为“乃鸿都小生孟浪所为”[1](P173-174)。在他的眼里,书法理所当然就是“小物”,然而,他又认为“此中有可引人入道处”,“正是遇小物时通大道也”,也即在书法这样的“小物”中也能表现出“大道”来。黄道周这里所说的“大道”,当然具有一定的哲理内蕴,然而按笔者的理解,其中的要义之一应该是:士为了国家、民族的利益,为了封建纲常、节义,应该从容地赴汤蹈火、舍生取义。仔细研读他的楷书作品《致祖台札》,用笔刚劲、精美,结体严谨、跌宕,没有丝毫的荒率之处,一股雅致、静谧的气息飘散于字里行间。刘正成剖析此时的他,“心如止水,神明清澈”,对他的心理分析极为到位。不难想象推测,在“辗转于刀锯鼎镬之下”的艰难军事战斗生涯中,支撑《致祖台札》这种雅致、静谧气息的心理力量应是来自于黄道周面对死亡的正气凛然和镇定自若。以此观之,作品中各种表现形式共同凸显的审美内蕴,其实就是一种高峻的人格之美,也即为了国家、民族的利益,为了封建纲常、节义,从容地赴汤蹈火、舍生取义的“大道”之美。
方苞《石斋黄公逸事》记载黄道周临刑前之事:
“饮啖如平时,酣寝达旦,起盥漱更衣,谓仆某曰:‘曩某以卷索书,吾既许之言,不可旷也。'和墨伸纸,作小楷次行,画幅甚长,乃以大字竟之,加印章始出就刑。”[19](卷首P35)蔡世远《黄道周传》也有相似的记载:
“方刑时,从者跪曰:‘公方万年契阔,请以数语遗家。'乃裂衿齧指血大书曰:‘纲常万古,节义千秋。天地知我,家人无忧。'”[20](卷首P33)
方苞和蔡世远所记之事,虽未收入正史《明史·黄道周列传》,然而,方苞与蔡世远都是清朝重臣和文化名流,而且他们所述之事细节又与黄道周的行事风格相符,其可信度还是很高的。在方苞、蔡世远的记载中,黄道周的绝笔之书,无论是应朋友索书,还是“数语遗家”,其临刑凛然、镇定之态亘古少有。方苞、蔡世远记载中的黄道周书法绝笔之作今已无从查找,但其殉国前狱中所作的《后死吟等三十首》楷书长卷现在仍珍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细观黄道周此作,用笔刚劲、精到,结体宽博、朴茂,风格劲健、豪放。他虽知不久即将殉国,但其凛然、从容之气溢于字里行间。从这些表现形式和创作心态中,也显然呈现出上文所述的“大道”之美。
黄道周楷书创作审美源于对钟繇、王羲之、欧阳询、颜真卿等书法名家的研究和效仿,它是黄道周人生经历、个性情感等综合表现的结果,也是黄道周自身文化学养及地域风土人情渗透和滋润的结晶。黄道周楷书遒媚、质朴、峭厉和“大道”之美等构成的创作审美内涵,是中国书法史上一次高质量的艺术审美创造,也是黄道周对中国书法艺术审美历史的重大贡献。黄道周楷书创作中所展现的“大道”之美,把他的爱国情怀、道义之心和凛然正气表现得淋漓尽致,并把中国书法审美高峻的人格境界推向极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