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训与非形训辨析

2019-12-30 13:20羿
闽西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19年4期
关键词:许慎小篆造字

黄 羿

(福建师范大学 文学院, 福州 350007)

周大璞在《训诂学初稿》中提出古人使用形训存在两种不同目的∶“一种是为了宣传某一思想, 如止戈为武、 自环为私……这些形训都是为了宣传一种政治思想。另一种形训则是训诂学上的形训,它的目的是根据对文字形体的分析, 探求它所表示词的真正含义,有利于我们正确解释语言。”[1]作为训诂方法之一的形训是利用文字学理论对汉字字形进行分析,并结合文献材料解释字义。而文化学训释则是将已有字义与社会思想环境结合来解释字义。 错误训释则是将小篆、隶书、楷书等字形进行无理拆分得出字义。 文化学训释、错误训释不属于形训范围,但容易混淆,本文将其归入非形训的范围。

文化学训释出自马文熙先生《形训界说辨正》一文,他认为先人对于一些字形的说解虽可能是误解,但是却具有很强的实用色彩,“毕竟是从字形出发来解释的,具备了形训的基本要素,可以把此类形训称作‘文化学训释',而把以《说文解字》为代表的成熟的形训称作‘训诂学形训'”[2]。 并且他指出只对字形进行分析而不对字义进行解释的方法,不属于形训。然而《说文解字》对文字的训释是根据小篆字形得出的, 很多汉字的古文字形体和小篆形体之间差距较大,因此《说文解字》中的一些注释在今天看来并不符合该字造字之初的情况。现结合马文熙的说法,挑选形训的代表作品《说文解字》中的部分汉字作为例子,辨析形训和非形训。

一、训诂学形训

形训是指从汉字字形入手, 对汉字所记录的词的本义, 即体现在造字意图中的基本词义进行训释的一种训诂方法。 训诂学形训正是将汉字追本溯源后,用科学的文字学理论分析得出词义的训诂方法。汉字的造字本意体现在该字最初的字形中, 要探求汉字的本义就必须分析最初字形的造字本意。 小篆是经过整理的规范化字体,字形的符号性增强,象形性减弱, 很多汉字的小篆形体中已经看不出该字的最初造字本意, 因此必须追溯到该字最早出现的古文字形体中进行分析,才能得出该字的本义。

(一)对“字()”的形训

“字”在《现代汉语词典》中有文字、字音、字体、书法作品等义项。 而在造字之初“字”是表示妇人孕育生子,《说文解字》曰∶“字,乳也。从子在宀下,子亦声。”[3]段玉裁注曰∶“人及鸟生子曰乳。兽曰产。引申之为抚字。 亦引申之为文字。 叙云,字者,言孳乳而浸多也。”[4]《字源》解释为“象妇人产子之形,外部的实像产妇下体双腿形,至小篆讹变为‘宀'。 本义为妇人孕育”[5]。由怀孕生育之义又引申出抚育、教养的意义。 而女子能够生育的前提是嫁做人妇,故“字”又引申出出嫁之义,如成语“待字闺中”就是指未婚女子在家中待嫁。 “字”之所以引申出表示文字之义, 是因为造字者认为此二者有相通之处,《说文解字·叙》云∶“文者,物象之本;字者,言孳乳而浸多也。”[3]认为“字”是由“文”孳乳而来的,而文字的组合产生与女人生小孩有相似之处, 因此引申出文字之义。 “字”从古到今形体变化不大,但字义却古今大异,它的引申义取代了本义作为常用意义留下来。

(二)对“万()”的形训

“万”在现代汉语中是数词,但该字的本义与数字无关。 《说文解字》释其为一种昆虫,段玉裁注曰∶“谓虫名也,假借为十千数名,而十千无正字遂久假不归,学者昧其本义矣。 从厹 ,盖其虫四足像兽。”[4]段玉裁认为“万”本义为虫,后被借用为数词。“万”字象形字为, 像蝎子之形, 本义指蝎子一类的毒虫。“万”字的形体变化主要在于字形的下半部分“禸”,不少汉字存在“禸”形。“万”的金文字形为,其中位于尾巴笔画上的两笔很可能是后来加上的饰笔,无实际意义, 而之后的小篆字形演化则将这两笔进一步拉长变形。对于“禸”形,刘钊先生认为文字系统中并没有这个字形,这是一些字形加上饰笔后形成的,“《说文》单列出‘禸',只是因为《说文》已不明禽、离、万、禹等字的下部所从,于是才分离出‘禸'形以统属禽、离、万、禹等字,而实际上‘禸'形并不是一个独立的字,它不过是由文字形体的一部分加饰笔变来的”[6]。因此“万”字的字形古今发生变异主要是因为添加了饰笔,本义是指蝎子类毒虫,后来作为数词广泛使用是由于假借久借不还造成意义转移。

二、文化学训释

文化学训释对汉字的解释虽不是运用文字学理论梳理汉字的源流,但也是从字形上进行分析,解释的词义反映了与社会文化相关的内容。 早期的文献典籍记载,楚庄王将“武”解释为“止戈为武”,董仲舒将“王”解释为“古之造文者,三画而连其中,谓之王”,他们的说解并非真正地分析汉字的本源,而是根据该字当下的引申义或常用义, 结合所要宣传的政治理念而得出。 这些训释虽然没有正确分析汉字本源,但是丰富了一些汉字的文化内涵,使某一义项更加深入人心,体现一定历史时期的社会思想。

(一)对“东()”的训释

《说文解字·东部》对“东”解释为“动也。从木。官溥说,从日在木中。 凡东之属皆从东”[3],认为“东”和移动有关,是太阳在树木中的样子。 王筠的《说文解字句读》引用《白虎通》为此作解释∶“东方者动方也。万物始动生也。 ”[7]许慎认为“东”的字形像太阳从树木中升起的样子。这种解释看似能从字形分解上说出道理,也与“东”的日常用义“东方”吻合,但根据更早的字形资料可以发现这种解释并不符合该字字源。

(二)对“皇()”的训释

《说文解字》释“皇”为“皇,大也。从自。自,始也。始皇者,三皇,大君也。 自,读若鼻,今俗以始生子为鼻子”[3]。许慎认为“皇”为大,从自,表示开始意。他从小篆字形中的“自”入手得出“皇”有开始之义。 从金文出土文献材料中可以找到不少“皇”的字形,西周早期仲簋中为, 伯 椃簋中为, 作 氒皇考尊中为;西周中期仲辛父簋中为,毕鲜簋中为;西周晚期鼎中为,虢叔旅钟中为。 而“自”的金文字形为。结合以上字形,可以看出“皇”的上半部分并不是“自”。《说文古籀补》曰∶“日出土则光大。日为君象,故三皇称皇。 ”[10]吴大澂认为“皇”字形由“日”和“土”构成,像初升的太阳光芒万丈,象征君主。

许慎和吴大澂都是从“皇”字的线条笔画进行分析,虽然他们的依据不同,但结论却是一致的,都在维护封建统治君主的权威。 但小篆字形反映的并不是“皇”字最初的字形,必须根据更早的字形寻找该字的造字本意。李学勤认为“皇”是象形字,上半部分像燃烧的火苗,下半部分像烛台,像火炬上的火焰跳动,是“煌”字的初文[5]。汪荣宝也不认同许慎的解释,他认为“此据小篆形体生义。今以钟鼎款识所见古文皇字校之,形义全不相合,颇疑‘始王大君'之语乃秦人变更古文以后俗学相传之谬, 未可以为造文之本恉也”[11]。 孙海波认为“皇”字像“王”字上加冕形,“王”亦声,指代君主之义[11]。 结合古文字材料中的各种字形,我们认为李学勤的观点比较贴切,“皇”应是“煌”的初文,像蜡炬上跳动的火苗,用于指代君主的意义不是本义,至于小篆字形上半部的“自”形,多半是讹变而成的。

三、错误训释

正确的形训是从该字最初的字形入手研究造字本意, 并结合汉字在历代文献中出现的语境判断本义。 但《说文解字》及后代的一些文献还存在这样一种现象∶将字形进行拆分却不对字义进行解释;或是根据汉字当前的形体进行拆解, 在不了解汉字造字本意的情况下对所拆分的构件进行主观解释。 这种现象不属于形训,而是错误的训释。

(一)对“监()”的训释

《说文解字·卧部》对“监”解释为“临下也。从卧,省声”[3]。 按照许慎的理解,该字上半部分为“卧”,下半部分为“血”。 然而“监”的本义与“卧”和“血”完全无关,“监”的甲骨文字形为,像一人跪坐在盆边观察水中的自己, 眼睛部分突出以强调动作和眼睛关系密切,本义是以水为镜照视自己。“监”金文字形为,此时字形的结构有了人形向上移的趋势。当发展到小篆时,“监”字形为,照视自己之义从字形上几乎看不出,身体与眼睛的部分不再相连,象形性大大削弱,此后的字形变得越来越抽象化。

从甲骨文可看出“监”字从“皿”从“见”,并且这种“见”是由上往下的俯视动作,因此后来引申出自上视下的意思,又引申出监视、视察等意义。 “监”在《现代汉语词典》中有“从旁查看”“牢狱”的解释,组词可组成“监督”“监察”“监狱”等[12]。 甲骨文中“血”为,“皿”为,二字十分相似,区别就在于容器中象征一滴血液的那一笔。 我们看到“监”字的甲骨文字形确实从“皿”,但到了金文及小篆时字形多了一笔, 因此许慎将小篆字形上半部分变形的人的身躯与眼睛部分认成“卧”,将下半部分“皿”误认为“血”。文字在传抄过程中产生讹误的现象常有发生,“监”字的本义为临水照视自己,从“皿”从“见”,许慎对该字的解释有误。

(二)对“不()”的训释

“不”在《说文解字》中被理解为鸟向上飞而无法落下之状,“不,鸟飞上翔不下来也。从一,一犹天也。象形”[3]。 许慎认为字形像一只鸟张开翅膀往天空飞去却无法下落。这种解释十分牵强,首先字形与鸟之间存在一定差距,甲骨文字形中表示鸟的有“鸟”()字和“隹”()字,字形下方像羽翼的部分与有几分类似,但不能由此就认为意象相同。 其次,由鸟落不下来而得出“不”的意义也说不通,为何鸟向天上飞会不下来呢?许慎为何作此解我们无法得知,但我们可以根据古文字资料重新考证该字。

这种错误训释在宋代王安石《字说》 中大量出现,该书“不问六书”,把一切文字都看成会意字进行拆分。 一些字形结构被无理拆分, 并附上牵强的解释,因此造成许多谬误,后代学者对此颇有异议。 另外还有类似像“身寸为射”“羊大为美”“鸠者九鸟”这样流传在民间的说法,都是只涉及形而没有涉及义,没有对字的本义进行训释。 有些只是单纯为了便于识记字形,因此不能算是形训。

四、结语

综上,形训是以形说义的方法,通过对古文字最初的字形和造字本意进行分析并结合历代字形演变及文献材料中的语境得出字义解释, 是科学的文字学分析。非形训的两种训释则是望文生义,只是根据当前的汉字形体和字义进行分析,具有局限性。文化学训释虽然没有系统地探究汉字渊源, 但所作的解释符合汉字在当时的常用义或引申义, 是一定时期社会历史思想文化影响下的产物, 对研究古代文化有一定帮助。 错误训释对字形的无理拆分破坏了汉字结构,不符合汉字理据且容易产生误导,我们应当避免这种情况发生。

许慎能够收集到的古文字资料有限, 一些汉字在小篆之后形体发生了较大的改变, 因此以小篆字形为标准进行分析有时不能正确探究汉字的渊源。因此,《说文解字》 对一些汉字的解说并不符合汉字学理论,甚至存在逻辑不通之处。但《说文解字》至今仍是对研究古文字具有很大参考价值的重要资料,在文字考证校对方面有积极贡献。当然,在研究古文字时,不能仅局限于《说文解字》所提供的资料,也不能被权威学者的思路所局限, 应当跳出传统思维框架,保持阙疑精神,以严谨客观的态度去思考和探究汉字的来龙去脉,促进汉字研究的进一步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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