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慧
(河北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河北 石家庄 050024)
奥斯卡·王尔德以放纵自己的方式来讴歌生命的自由,以一种玩世不恭的态度来斥责上流社会的种种阴邪与虚伪,也因此,王尔德被贴上“另类”的标签。他的另类生活及写作的思维方式也因此成为学者们研究的焦点。他的语言绝妙新奇, “似非而是”,情节的设计也一反常规,融各种体裁风格于一身,以其怪异之风独领“唯美”之风骚,就像他对自己的评价所说的——“我是时代的文化和艺术象征性关系的人物……天神几乎给了我一切。给了我天才,我独特的名字,很高的社会地位,辉煌和理性的勇敢;我使艺术成为哲学,使哲学成为艺术;我改变了人的思想和事务的色彩;我所说所干的一切从未令人怀疑;……戏剧、小说、韵律诗、精妙或奇异的对话,笔触所及我无不用一种新的美的方式使其变美。……我视艺术为最高的真实,把生活只看作一种虚构的形式。我唤醒了本世纪的想象力,便于它创造我们周围的神话和传说;我把一切体系概括为一句格言,把一切存在概括为一句警句。”[1]579这一切都逐一反映在他唯一的一部长篇小说《道林·格雷的画像》之中。而其微秒的线索设计则使该小说意味深长,百读异解,就像王尔德在序言中所道,“所有的艺术既有表面意义,又有象征意义。沉溺于表面意义的人要自负其责。读出象征意义的人要自负其责。”该小说讲述了一位年轻俊美的青年道林在神奇般实现了他永驻青春的愿望之后的堕落与灭亡。一幅画像与一张永驻青春的脸演绎出一部传奇与非传奇,可能与不可能相互交融的悲剧。画像的背后谱写了画家巴兹尔的“至乐”与“极悲”,而道林的脸上又透露着另外一位“艺术家”严厉的“谆谆教诲”。两位艺术家聚焦于同一个创作点,却折射出完全不同的艺术效果,一个以艺术家的死渲染其艺术品的辉煌,一个以艺术品的灭亡而宣告艺术家的悲哀。而这两种异样的折射光却能在读者的脑际实现升华式的二次聚焦,聚焦于王尔德所要突出的唯美主题——“艺术至上”。一明一暗两条线索讲述同一个主题故事,歌唱同一首唯美之歌。
小说的开头就将其三个核心人物展示在一间艺术殿堂——巴兹尔的画室,这间画室“弥漫着馥郁的玫瑰花香,每当夏日的清风在花园的树丛间流动,穿过开着的门便会飘进浓烈的紫丁香的芬芳,或是嫩红色山楂花的更为优雅的气息”[2]1,在这一“唯美”环境中,巴兹尔欣赏着他的即将完成的力作——道林的画像,而亨利也被画像所吸引,揭力要认识这个“没有头脑的美丽生物”[2]3,亨利的灵魂之作就这样开始了。两位艺术家对道林分别展开了各自方式的艺术对话。
画家巴兹尔与道林的关系是小说的一条明线,这是由画家的标定身份所明确的。巴兹尔认为他给道林作的画像是他最杰出的作品,凝视画像时,用手指按住他的眼睑,“仿佛要把某个奇异的梦境禁锢在脑际,生怕自己从梦中醒来。”[2]1当亨利建议他将这幅画送到格罗夫纳去展览时,他表示坚决反对,在亨利无休止地盘问下他才透露其原因,那就是他“在画像中倾注了一个画家的全部的艺术崇拜,……不愿意暴露自己的灵魂在浅薄的窥探的睽睽众目之下”。[2]10在唯美主义者眼里,艺术应该是纯美的,不应该渗入现实的一点瑕疵,包括艺术家自己的现实的想法,艺术并不模仿生活。艺术至上,艺术高于现实。这也是巴兹尔对自己的情不自禁进行指责的原因——“艺术家应该创作美的作品,但不应该在其中注入自己的任何东西。在我们这个时代,大家好像把艺术看成了自传。如果丧失了抽象的美感。有朝一日,我将向世界展示什么是抽象的美感”[2]10巴兹尔的话表露出他是唯美主义的矛盾体,他的话不但包含了一个唯美主义者对艺术的要求,即“纯艺术”,推崇“非理性主义”“无感觉主义”[3]1,同时又反露出唯美主义者自身的矛盾心理,即“无意之中”将情感融入艺术品中。正如王尔德在其《英国的文艺复兴》中所说,“他们对现实和艺术都产生了幻灭感和危机感,于是萌发了一种苦闷、彷徨、悲观颓废的心理和在艺术上要求自卫的情绪。”[3]1巴兹尔为道林画像表面上是向艺术挽留那种“抽象的美感”,而实际上这是唯美主义者对世人的要求,要求艺术的观赏者不要去挖掘他们的艺术所涵,而是获得“抽象的美感”,他们真正的意图就如巴兹尔所说不愿让世人把艺术品看成艺术家的自传体,他们要通过艺术与现实隔绝。于是,道林在巴兹尔的心目中是美的化身,成为他灵魂躲避现实的精美的外壳。这也反映了王尔德那个时代的一批文艺人在思想崩溃、精神迷茫的状态下向艺术寻求保护的思想潜意识。在他们呐喊“艺术至上”时,我们同样能听到他们心底的“挣扎”,正如王尔德所说:“在这动荡和纷乱的时代,在这纷争和绝望的可怕时刻,只有美的无忧的殿堂,可以使人忘却,使人欢乐。”[4]116巴兹尔与道林的初次相识是在一个“与一些衣着讲究,体态臃肿的贵族遗孀和枯燥乏味的皇家美术院的院士聊着”[2]5的晚会上,从对这些人物的描绘中,我们可以感受到他对社会的厌恶情绪,而就在这里,他知道“自己面对一个极富人格魅力的人”“整个人,整个灵魂,乃至我的艺术本身,会通天被它噬掉”[2]9,就像在干枯的沙漠发现了绿的踪迹,巴兹尔发现了他的艺术之源,生命之源,飘零的灵魂找到了寄生的避风港湾,他认为道林是“灵魂和肉体的和谐”[2]9。巴兹尔总是极力阻止亨利与道林的来往,极力想清除亨利对道林的影响,因为在巴兹尔的这双透视眼中,亨利是现实的一个缩影,太具有毁灭力。因此他对亨利说,“别毁了他,你的影响力会产生不良的效果。”[2]12为此,他不惜“违心地硬从他那儿挤出来一句‘记住,亨利,我信任你’”。[2]13由于亨利的介入,巴兹尔总表现出“心事重重”[2]15,对亨利与道林的亲密表现出担忧而又无奈,他无力控制局面,只听任道林被亨利无形的摆布,而他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已将自己的灵魂交给了这位青春貌美的青年,他要用画像为这一灵魂附体定格。恰如道林所道:“巴兹尔,你爱你的艺术甚于爱你的朋友。在你心中,我不过是一尊青铜小像,也许还不如”。[2]24道林道出了巴兹尔的潜意识里的思想,一个唯美雏形代表者的潜流。表面上看,他对道林“反常”话语深表惊愕乃至为失去往日纯情的道林而心痛。而他不得不承认,结识亨利后的道林的姿势“从未摆的这样好”“已经扑捉到了”他所需要的效果——“那微微张开的嘴唇和发亮的眼睛”,[2]18承认亨利确实使道林“表现出了最奇妙的表情”[2]18由此可见,灵魂包装后的道林正是巴兹尔所苦苦追求的艺术之灵性,现在他将这艺术之灵锁定在这幅画像之中。道林妒忌画像的青春永驻,而巴兹尔要展示的正是艺术之灵的永恒。巴兹尔的潜意识里还是逃脱不了现实的。唯美主义者的自身矛盾性由此可见。正是这一无法言表的矛盾心理无形地驱使他去指问乃至教诲已经罪恶深重的道林,结果是遭到道林的惨绝杀害。巴兹尔死在他为道林作的画像面前,在唯美主义者的眼里,这一情景象征着他既为艺术而生,同时也为艺术而死;而小说结局中画像的依旧光彩使这曲悲歌又夹杂有一份悲壮,这也许就是一个唯美主义者所追求的艺术的最高的境界。王尔德将巴兹尔塑造成一个唯美的捍卫者。而在今天的读者看来,巴兹尔的悲剧,不也是唯美主义者自掘坟墓的结局吗?艺术与现实并不是靠超然的想象就可以被决裂的,以艺术来作灵魂的精美外壳与现实割裂,只能是作茧自缚。
从表像上看,巴兹尔的悲剧是由道林及其画像所致,而在从深层对其探究后我们会得知,他的另外一个朋友亨利才是这场悲剧的始作俑者。从小说一开始,他就用他带毒的悖论毒化道林的灵魂,教给他如何享受青春——“什么都不用怕,……一个全新的享乐主义——那正是我们这个时代的需要。”[2]21于是,道林许下离奇的心愿——“如果我能红颜永驻,而让画像变老,那有多好!要是可能——要是可能——我愿意献出一切,是的,我愿意献出世上的一切!我愿意捐弃自己的灵魂来交换!”[2]24,“他渴望新的感觉”[2]46,走进罪孽深重,充满肮脏罪恶的伦敦大街,从中享受从未感受的新鲜感,他与贝茜的短暂而飘渺的爱情上演了一部艺术与生活——谁与争锋的一幕,未感受过爱情的贝茜将艺术表演进行得淋漓尽致,将艺术搬入现实生活,她使道林如此倾心,而懂得爱情现实的她在舞台上“简直是麻木不仁,”[2]80是“一个平庸的戏子,”[2]80她不仅埋葬了她的艺术,而且失去了爱情,乃至生命。从道林对她的恶毒攻击可以看出他所真爱的是艺术,而不是贝茜。道林爱她是因为她使艺术的幻影有了“血和肉”,她只是艺术的有形的载体,贝茜表演的失败使道林如此失望,以至对她恶言相斥,立即宣布爱的消逝。艺术是与现实无法结成正果的,这一唯美主题在这一悲剧色彩的映照下显得更为超然。生命与现实在艺术面前是多么脆弱而不堪一击,贝茜成为唯美主义者反面教育世人的一个典型,成为唯美的牺牲品。而更令人出乎意料的是,本为唯美唱颂歌的道林,却在王尔德的设计下也与贝茜一样“以身殉职”。其实道林是亨利在现实中的活生生的艺术品,他与巴兹尔的不同在于亨利创作的是美丽之下的灵魂,他教给道林“用感官在陶冶灵魂,用灵魂来陶冶感官”[2]174,道林认为拥有美丽的容颜,就可以为所欲为,使美丽成为他隐藏罪恶灵魂的屏障,在唯美者看来艺术与道德是无关的,而且“完全要将艺术凌驾于道德之上,为的是确保艺术可以享受到完全的自由”。[5]83而这道林灵魂的黑暗却被艺术这一有灵之物毫无遮拦地揭露出来,“画像成为他良心的可辨识的标志”[2]87。王尔德的巧妙之处是将这一灵魂的无法展示性通过画像这一可视体寓言式地表现出来,从而使两条线索产生了交点,而这时道林又依亨利所说企图用灵魂来重新获得画像美的感官。他时而沉湎于罗马天主教的仪式,时而研究及其制作的秘密,时而对音乐发生兴趣,但这一切都没能改变画像所表现出来的依旧灵魂。亨利的一问,“要是要有人获得了整个世界,却失去了——他自己的灵魂,那么这个人会有什么好处呢?”[2]206使道林“吓了一跳,”就像他初识时,亨利“不经意地向空中射了一箭”,“竟中了靶心”[6]87,这一次亨利又无意之中有意地击中了道林心中的刀口。亨利自始至终的角色都是道林灵魂的理论代言人,为其灵魂附上理性的翅膀。通过道林,亨利唯美理论活现在现实生活里,让艺术与现实在道林血肉之躯上撞击,作为艺术品的道林,他的灵魂已不属于他,而属于其创作者,而活现在生活里的道林又必须承受这一灵魂操纵下所造成的恶果,集美丑于一身并最终走向终结。王尔德从道林的灭亡近一步证实了“艺术高于生活,艺术的美与价值不存在于生活与自然之中,艺术应该超脱人生”[3]11。
唯美思想中自然有其违背现实,故弄玄虚的一面,但作为一股风靡一时的文化思潮它也为当时的文人志士开辟了一片宁静清湉的艺术殿园,像王尔德这样的唯美主义者在这片净土上播撒他们的智慧,用“纯艺术”笑嗤“金钱艺术”“功利艺术”,起码这一点对我们现代人也是颇有教育意义的。在创作技巧上,王尔德的功力更有其不可磨灭的价值。在《道林·格雷的画像》中,他采用明暗双线的方法达到了“殊途同归”的圆满效果:从肉眼中的、形式上的“起点”升华到理念中的、主题上的“志高点”。王尔德使其唯美主题在两种协奏方式的配合下更表现得富有激情。一曲悲壮的歌与一支悲凄的曲无不使读者为其“悲”而“悲”。这种明暗双声,异曲同歌的效果不失为王尔德创作上的一个亮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