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约翰·契弗《泅泳者》还乡之旅的反讽

2019-12-30 01:49
牡丹江大学学报 2019年3期
关键词:朝圣中产阶级泳池

白 陈 英

(浙江农林大学外国语学院,浙江 杭州 311300)

约翰·契弗(John Cheever,1912—1982)的《泅泳者》(The Swimmer)(1964)是一部关于旅行和追寻的短篇小说。小说主人公耐第·梅瑞尔在朋友家作客时突发奇想,抛下妻子,独自一人游泳穿过镇上各家各户的泳池回到自己八英里外的家中,却发现家园破败人去楼空。一路上他热情高涨、激动不已,认为自己是朝圣者和探险家,是一位能掌握自己命运的人。殊不知旅程尽头是妻离子散和自我幻灭。加西亚(Eugene Garcia)认为《泅泳者》浓缩再造了奥德修斯还乡之旅,是当代中产阶级流浪汉为了到达家庭这个安全港湾而进行的英雄般挣扎。[1]还乡不仅仅是对实实在在故土和家园的回归,还包含着精神上的求索、对永恒的追求和为心灵寻找归宿。家园亦含生活家园和精神家园双重含义。生活家园是精神家园得以存在的条件,但精神家园又是生活家园的追求所向,二者互相融合,共同组成生命的栖息地。本文拟挖掘耐第还乡之旅的反讽内涵,解析其“朝圣”“探险”中“渎圣”“幻灭”的本质,并揭露其幻想旅途中的失乡焦虑与恐惧,以期为现代人探求精神归属提供些许启示。

一、朝圣——渎圣

反讽是语词受到语境的压力造成意义扭转而形成的所言与所指悖立的语言现象,是语境对语词的明显歪曲。[2]112《泅泳者》中第一个受到歪曲甚至消解的词便是“朝圣”。朝圣(pilgrimage)指带有特定宗教目的如表达对圣人、圣地、圣物等的崇高敬意而开展的旅行。[3]耐第多次称自己为朝圣者,并以朝圣者的姿态穿过一家家泳池,将喧闹拥挤且污秽不堪的公共泳池视为对自己朝圣的考验。后来遭遇天气突变、路人的嘲笑、旧情人的冷淡,他仍坚持游完全程。然而,随着其旅程的开展,朝圣一词逐渐向其相反方向发生转变,体现出“表象与事实、言语与行为、字面意义与实指意义的不符或相悖”[4]67。布莱斯(Hal Blythe)认为耐第旅程中的饮酒、私会情人和游泳讽刺了基督教三大圣礼,即:圣餐、婚姻和洗礼;而且,正是对这三大圣礼的讽刺和消解导致了耐第朝圣的无功而果。[5]

耐第的旅程开始于郊区中产阶级安息日的盛宴。圣餐中象征性的啜饮在此变成了毫无节制的狂饮。教民和牧师们都喝得酩酊大醉。守圣餐的目的是为了纪念耶稣基督对世人的仁爱与救赎,使信众实现灵性的成长。然而,耐第们将其颠覆为狂饮闹宴。他顺着扶手滑下楼梯,一巴掌拍在了前厅阿佛洛狄忒的青铜雕像上。随后,他游经情妇谢莉·亚当斯家,还憧憬着情人的抚慰。谢莉有着一头金发,这正是对阿佛洛狄忒雕像的呼应。耐第对这一异教神的迷恋与认同突显了他对基督宗旨的违背。婚姻在基督教中被赋予神圣地位。据《旧约》,婚姻乃上帝所赐,为上帝配合与见证的 “神的盟约”。保罗曾以“头与身”的比喻倡导终生不渝的一夫一妻制:丈夫是头,妻子是身。丈夫应当如同爱自己的身子一样爱妻子。[6]9耐第却为其与谢莉的私通处于为高尚婚姻一无所知的状态十分满意。当他看到谢莉家更衣室里的另一个青年男子时,才意识到情人早已移情别恋。对此,他只感到凄惨,心中没有丝毫愧疚。

耐第的泳程也消解了洗礼仪式。“洗礼”一词原意为“浸人”,具有“入教,救赎,新生”之意,象征着入教者罪得赦免、悔过自新。正是为了从生意破产的失败中获得重生,耐第决定游过各家各户的游泳池——露西达河回家,进行一次特殊的灵魂洗礼。然而,露西达河并非圣洁之所,岸上人们终日狂饮作乐、挥霍无度。20世纪中叶的美国,基督教伦理受到强烈冲击,上帝死亡神学、黑人解放神学等一系列激进的神学派别纷纷登上历史舞台。他们大胆地宣告:“上帝是丰富而热情的人世生活最突出的敌人,而且只有在上帝死亡之后,人类才能从历史的真正统治者的压制下解放出来。”[7]386上帝的神圣地位被动摇,人们精神迷惘、耽于物质享受。正如有评论家指出,契弗笔下的世界缺乏精神的意义而充满着物质主义。[8]耐第正是这物质主义世界中的一员,他失败后仍念念不舍露西达河岸中产阶级生活方式,并竭力保持为其中一员。因此他的朝圣之旅收效甚微。他并没能通过旅行获得救赎与重生,反而进一步堕落。他每到一处必讨酒喝。邻居们的冷遇也浇灭不了他对酒精的欲望。酒精使他沉迷于自我逃避,只落得家破人散的悲惨结局。

《泅泳者》对三大圣礼的消解,实际上是一个去神性(即渎圣)的过程。渎圣即丧失一切罪恶感,而赎罪便是悔过自新。[9]耐第的朝圣之旅貌似开始于虔敬之心,可他对自己的过失并没有深刻的认识,没有任何罪恶感。反而一味地逃避现实,沉溺在他那能将痛苦深埋于心的秉性中不可自拔。值得一提的是,第一个对他道出破产事实的即是格雷斯,一个被耐第夫妇多次拒绝邀请的邻居。格雷斯(grace)一词也指上帝的恩典。这是否意味着耐第对信仰和上帝恩典认识不明?或许他只有勇敢面对现实真诚悔过才能获得恩典走向救赎?耐第在朝圣之旅中,对基督教圣礼的消解和对基督宗旨的违背,构成了深刻的反讽意蕴。

二、追寻——幻灭

除了事实与表象的悖立,自信而又无知(真正的或佯装的)是反讽的另一个基本特征。[10]70期望与现实之间的矛盾、结局与愿望间的反差将大大加强反讽效果。耐第住在城郊中产阶级聚居区,生活富足,悠闲自在。虽已人到中年,却拥有年轻人特有的那种瘦长身材。他每游完一家泳池便受到邻居们的热烈欢迎。他则以处理外交事务的方式来应付这些热情好客的邻居以免耽误自己的航程。当时,美国经济发展迅速,工业化和城市化都达到空前水平,商品极大丰富。生产型社会逐渐转变为消费型社会。以享乐为核心的消费大行其道。崇尚勤俭节约的清教主义传统被冲垮,人们对财富、权力的崇拜和追逐空前狂热。一个人的社会地位往往建立在其经济地位基础之上。经济实力雄厚者往往成为大众精神领袖,并控制着政府、传媒、大学、教堂和艺术,主宰着美国的社会生活。人们在追求梦想的同时不小心滑入了物质的深渊。因此,耐第频感内心缺失,需要继续去追寻,或者说他是在下意识地追求一种莫名的东西,于是他执意泅渡回家。他意图穿过各家泳池回去的不仅仅是他物质上的生活家园,更是他一直在追寻的精神家园。可当他精疲力尽游完全程时,发现门窗紧闭、家园不复。露西达河流域也已沦落为中产阶级的精神荒原。他们起初对耐第热情相待,而一旦获悉耐第破产时,便对他退避三舍、落井下石。

契弗通常有意破坏故事的惯常逻辑,刻意制造出因果悖立。耐第的幻灭并非因为天性忧郁,也不曾因为打击而心灰意懒。恰恰相反,他对自己充满信心,一直在生活的漩涡里奋勇拼搏,直到严酷的现实挫败他的梦想,使他陷入进退维谷的窘境。耐第的命运与追寻交织在一起,使得追寻的主题不再单纯明确。当耐第耗尽体力游完全程,发现家破人散时,不得不从虚幻的想象回到残酷的现实中来,接受这身无分文、众叛亲离的事实。他的不懈努力、坚强执着,最终换来的是深深的绝望和幻灭。充满希望的旅程变成了恍如梦境的人生:一往无前的劲头最后抵达的是无比凄凉的彼岸世界,坚持不懈的追求换来的却是自我的幻灭。他的梦想越美丽,对梦想的渴盼越持久,故事的荒诞性越强,反讽效果也越强烈。荒诞性既是反讽的对象,又是反讽的魅力之源。

除了耐第,邻居们的生活状况也逐渐恶化,林德雷家的赛马场长满了野草;韦尔奇家的泳池早已干涸,屋前还挂着房屋出售告示牌;海伦的丈夫重病在身……当时美国经济看似繁荣,但与前苏联的长期对抗造成严重损耗,贫富分化日渐严重,“丰裕社会”的繁华表象下暗流涌动。旅途中暴雨的来临无疑体现了作者对耐第逐梦之旅的嘲弄、对美国经济状况的焦虑与不安、对中产阶级道德信念和物质至上观念的深深隐忧。

三、还乡——失乡

米克(D.C.Muecke)认为,人的存在即反讽。上帝是“地道的或原始的反讽者”,他无所不知,无所不能,超越凡俗,永不泯灭,而人只能“深陷在时间和事务之中,盲目行动,临事应付,不得自由——而且自信得竟不知道这即是他的窘境”。[10]55耐第便这样深陷在自己的热情里,对自己的处境毫不自知。耐第决定泅水回家时,想象着家里四个漂亮的女儿可能正在打网球;他为还乡旅程冠以太太的名字“露西达”;他还怀着对家园的憧憬一头扎进水里。然而,故事结局出人意料、发人深省。“房门上了锁,他开始以为肯定是那愚蠢的厨子或是女仆锁的。可他忽然想起他们已有好长时间没再雇厨子和女仆了。他大声呼喊,乒乒乒乒地敲门,试图用肩膀把门撞开,忽然他停了下来,从窗口向里望去,家里空空如也。”[11]432空荡荡的房子给耐第以沉重打击。它在不久前还是令人称羡的豪宅,本来可以作为精神栖息之地,但是现在它变成了摧残精神的桎梏囚牢,使脆弱的耐第愈加痛苦不堪。它无情地宣告了耐第财富空空,身无分文,再也无法跻身富足的中产阶级之列;标志着耐第梦想的破灭;象征着耐第和美国城市郊区中产阶级的精神荒原;预示着他渺茫的前途和了无希望的命运。从此种意义上说来,耐第的还乡之旅也就是他的失乡之旅。

契弗通过耐第的困境产生了对人类生存和命运的思考。“命运”成为了左右时事的主宰,它造成了耐第不切实际的梦想,又对其梦想和追寻以百般戏弄。耐第深信,他来到这世上只是为了追求梦想回归家园,他以自己的整个生命冲向这一梦想。但是对于他,梦想是不可企及的,不但由于类似这种或那种中产阶级自身弱点或时代局限性的阻碍,而且还因为人本身是脆弱的,微不足道的,不能如上帝般彻底了解自己和自己的梦想以及怎样实现梦想、怎样才算梦想实现等等。他虽全力以赴,仍然求而不得,一生徒劳无益地消逝了梦想只剩下逼近的老年。耐第的整个努力过程不过是一场白忙活而已。于是,消极低落的结局与积极高扬的过程鲜明对照,作为真相的结局与作为表象的过程彼此交融,洞悉真相的超然同蒙蔽于表象的沉溺矛盾统一,形成了耐人寻味的反讽空间。

“反讽可以毫不动情地拉开距离,保持一种奥林匹斯神祇式的平静,注视着也许还同情着人类的弱点。”[12]180契弗超然如神灵一般以宏阔的宇宙视角,对人类自我以及自我所处的时代进行反观与审视,又以真切而体贴的人道情怀移情入世。他以深情的笔触不断揭露现代社会丰裕的物质生活对人的精神性存在的威胁。人们不断受到拜金主义的冲击,不再以道德修养、灵魂净化为追求,完全沦为了物的奴隶。于是,人们的心灵被孤独、迷茫、失落、不满等各种负面情绪所笼罩,逐渐变得功利、世俗。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随之变得淡漠、疏远,人人都活在自己苦心经营的世界里。人与人的疏离使人丢失了本真的天性,造成人与自我的疏离、主体的消亡和性灵的沉沦,最终导致心灵无所归依,无处还乡。

四、结语

契弗使主人公耐第悲剧化的根本原因是为了再现反讽。[13]反讽意义繁复、方式隐曲,通过事实与表象的悖逆昭示出一种哲学思考,隐含着对生存境遇和人生价值的深层探求。《泅泳者》始终弥漫着一种凄清荒凉的气氛,随着主人公耐第还乡旅程的深入,悲凉的气氛越发浓厚,一路伴随着他走向幻灭和绝望。这份悲凉是美国中产阶级失落迷惘和精神困境的真实写照,加强了现代社会的危机感和幻灭感,表达了作者对中产阶级引以为豪的生活方式和思维模式的深深怀疑,对美国中产阶级前途的无限忧虑。耐第朝圣和探险是为了寻找家园、返回精神原乡,可如何面对由物质地位变化引起的精神落差,如何在日渐物化的社会中寻找心灵归属,这无疑是作者想要带给我们的深刻启示,也是摆在耐第以及所有现代人面前的重大人生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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