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袁帅亚
(郑州航空工业管理学院外国语学院,河南 郑州 450046)
随着国家实力和国际影响力的增强,中国文化对外传播的步伐迈得更加稳健,推进中国文化“走出去”的相关研究也在各领域展开。2014年,我国发起了“中华思想文化术语传播工程”,旨在整理、译介那些能够反映中国人自己的话语体系与核心价值观的思想术语,并通过政府、民间的各种社会组织、传媒机构及各种传媒手段向国内国际广泛传播。这项文化工程的主要成果是近年出版的英汉双语《中华思想文化术语》丛书。丛书第1至5辑出版过程中,有关新书的发布报导、图书评论及相关研究已见诸报纸杂志,或是媒体对丛书出版缘起及特色的介绍,或是项目专家对项目实践过程中难点与问题的探讨与反思[1-2],或是研究者对与项目相关的一些学术问题的研究。[3-4]学问形成的起点须是继承,而学问的推进又要求超越。在此意义上,守正与创新是学术研究的追求,也是评价与衡量学术成果的重要标准。“中华思想文化术语传播工程”的研究成果体现出对传统治学方法的继承和发展,开创出整理、诠释和译写中华思想文化的新模式。
“中华思想文化术语传播工程”项目提出“中华思想文化术语”这个概念。编委会专家组认为,思想文化术语是一个国家和民族话语体系中最核心、最本质的部分,进而将“中华思想文化术语”定义为:“由中华民族主体所创造或构建,凝聚、浓缩了中华哲学思想、人文精神、思维方式、价值观念,以词或短语形式固化的概念和文化核心词”。[5]5“所谓一家文化不过是一个民族生活的种种方面。总括起来,不外三方面:(一)精神生活方面,如宗教、哲学、科学、艺术等是。宗教、文艺是偏于情感的,哲学、科学是偏于理智的。(二)社会生活方面……(三)物质生活方面……”。[6]“中华思想文化术语传播工程”项目即是对中华文化的情感和理智方面进行整理和诠释,其工作对象是中华民族文化精神生活方面的,即宗教、哲学、科学、艺术等领域内的,核心概念及关键术语。项目已出版的5辑丛书每辑收录100个这样的条目,每个条目的正文分为三个部分:一是术语的内涵阐释,旨在梳理该术语的思想渊源及其含义的历史变迁;二是术语运用的典型文献材料,旨在回到术语使用的具体历史语境;三是对应的英文表述,旨在促进和规范术语的对外传播。术语的精准翻译是本书一大亮点。
项目丛书编委会对术语的整理和诠释体现了对传统治学方法的继承和发展。清代学者章学诚提出“辨章学术,考镜源流”治学思想。他说:“校雠之义,盖自刘向父子部次条别,将以辨章学术,考镜源流,非深明于道术精微,群言得失之故者,不足与此。”[7]章学诚认为,文献学的根本任务和目的,就是将各类著作按照科学、系统、辨证的原则进行分类,将各种学术派别和流派的作品、论著分门别类,将其来龙去脉考证得像镜子一样明净透彻。实际上,从事任何学问都当具有扎实的文献学功底,只有经过对文献资料的一番爬梳整理和分门别类,某一思想或概念的渊源和流变才能一目了然。编委会对中华思想文化术语的整理,继承了这种追流溯源的治学传统,能结合思想和文化发展史来解说术语内涵。每条术语的内涵阐释大体上遵循一个条理清晰的写作模式:首先总述该术语的基本内涵及其意义或价值,然后分释术语里每个关键字,进而简述该术语含义的历史演变,最后引用文献材料还原术语使用的语境。
以对“华夏”这一概念的诠释为例。“华夏”和“诸夏”是古史上一个重要的问题。这两个词在先秦典籍屡见不鲜,如《诗·周颂·时迈》:“我求懿德,肆于时夏,允王保之”[8];《论语·八佾》:“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无亡也”[9];《荀子·儒效》:“君子居楚而楚,居越而越,居夏而夏”[10]。《中华思想文化术语》对“华夏”概念的诠释如下:
古代居住于中原地区的汉民族先民的自称。最早称“华”“诸华”或“夏”“诸夏”。“华夏”实际表达的是以汉民族为主体的中原先民对其共同的生活、语言、文化特征的一种认同和传承。秦建立以华夏为主体的统一的多民族国家以后,华夏才成为比较稳定的族群。自汉代以后,华夏有了“汉”这一名称与之并用。[5]21-22
华夏文明的起源要上溯到夏商周三代,商周两代可以确定的历史相对较多,尽管关于夏的历史还待进一步考证,但司马迁《史记·夏本纪》已有夏代世系的记录。考证过“诸夏”一词源头的历史学家傅斯年说:“疑夏在盛时之疆域,北包晋唐,东至山东境,南及于江汉,此区域中文明古国至多,到春秋时痕迹犹在。国为商汤践灭,而文物犹在,故这一代地方的列国叫做诸夏。商虽灭夏,然以取夏文化之故,或者也以诸夏自居,犹之乎满洲人入了山海关,便也自称中国,称人蛮夷了。”[11]周取代商之后建立分封制度,中国“周化”得很厉害,然而文化意义上的“中国”之名仍泛称“夏”。“夏”这个字在商周一千多年中的命运,就像“汉”一个字在魏晋以后一直到现代的命运一样。可见“华夏”条目的内涵阐释充分借鉴了历史学家的研究成果,将这一概念的来龙去脉解释得镜子一样明净透彻。“华夏”条目的“引例”出自孔颖达《春秋左传正义》:“夏,大也。中国有礼仪之大,故称夏;有服章之美,谓之华。华、夏一也。”[12]这则文献材料,无论从语义相关度还是从文献的历史意义角度来讲,都可说是非常典型的。术语是包含思想的符号,而一种思想总有其历史的维度。因此,结合文献材料,还原术语的历史语境,能更好地揭示术语的渊源及含义的历史变迁。
“术语既是当代国人理解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关键,也是世界其他民族和国家理解中国人精神世界的钥匙,因此,对外传播和翻译中华术语也是术语工程中的重大问题”。[13]项目一个主要的努力方向就是做好术语的翻译。目前中华文化术语英译的现状很不理想。术语翻译的混乱和不准确、不系统状态难免造成理解上的困难,妨碍传播的效果,这也是中华思想文化对外传播面临的一个重要问题。项目外籍专家安乐哲说:“西方的学生学习中国哲学与文化,渴望对这个古老的传统能有一个精微而细致的理解,必定需要一个新的术语系统给他们提供一个看到镜子另一面的入口。”[5]1由于文化差异,如果没有相对一致的理解与阐释,没有统一规范的英文表述,国外受众产生迷惑是难免的。让国外受众有“精微而细致”的理解,就要求对这个“古老的传统”有准确而精微的翻译。整理与翻译中华思想文化术语,既是在建构中国人自己的价值和话语体系,也是为了让外界更好地了解古老的中华文明的精神世界,而我们在国际文化交流中也能获得话语上的主动。
翻译活动虽然具有复杂的社会性、文化性、创造性和历史性等其他特征,但从本质上可以视其为一种符号转换活动。“翻译是以符号转换为手段、意义再生为任务的一项跨文化的交际活动”。[14]中华思想文化术语是以词或短语形式固化的概念和文化核心词,凝聚和浓缩了中华哲学、人文精神、思维方式和价值观念。在一定意义上,这些术语就是中华文化的符号。“术语符号的翻译不同于一般文本类翻译,其语言形式转换的符号空间所限与概念意义再生的文化隔膜往往并存,实践难度较大”。[4]66翻译这些术语不但面临着两种语言本身语义结构的不对应,还要考虑到这些特殊符号的文化性、社会性和系统性。这也是中华思想文化术语翻译的困难之所在。选择适当的翻译策略,让每一条术语都有一个恰当对应的英文表述,建立一个良性互动的术语系统,是译写中华思想文化术语的主要任务。
音译是术语翻译史上一种行之有效的翻译手段。欧洲历史上的术语翻译基本上是拉丁语和希腊语之间的转换,采用的方法是字母转换,亦即音译。中国也曾经一度使用音译的方法,后来发现传播效果不好,又改为意译。[15]75唐代译经大师玄奘在翻译佛经过程中总结出“五不翻”原则。“不翻”并不是指不翻译,而是指不采取“意译”,主要采用“音译”。5种“不翻”的原因分别是:秘密、含多义、此无、顺古、生善。除了“秘密”一条基本应用于宗教领域,其他4条至今仍有重要的启发。“含多义”是说中外词语的语义结构不对应;“此无”是说源语与目的语之间有本质上的差异,某种概念为一方独有;“顺古”是说语言有约定俗成的法则,要顺从人们已经习惯了的翻译事实;“生善”则是为了保留词语的异域色彩,突显庄严。[3]47-48大量的音译外来术语已成为汉语词汇的重要组成部分。音译的首要好处是能够避免用本土的概念附会外来文化,造成理解偏差。音译的弊端也显而易见,直接植入源语的读音必定会造成理解上的困难,影响到传播效果。
编委会执行的翻译原则体现了音译和意义两种方法的折中与平衡。自明末清初,中国与西方展开交流和对话以来,我们不但认识了西方世界,也更加清楚地认识了自己。经过400多年的文化交流,我们确定了那些中华思想的特有概念,它们没有合适的英文对应词汇,早期的文化交流过程中采用音译,如:道、太极、阴阳、风水等,其音译从历史中固定了下来。还有一些词汇虽较为广泛接受意译,但二者含义很难完全吻合。如“五行”常见的英译the five elements并不错,但哲学专家认为,“五行”至少有三种含义:其一是金、木、水、火、土五种基本元素;其二是抽象的理解万物和世界的框架,万物被纳入五行范畴,并被赋予不同的性质;其三是指仁、义、礼、智、圣五种道德行为。five elements只能表达第一个含义,无法涵盖其他两种含义,因此编委会采取了音译。[2]68-69类似地,通常译为conscience的“良知”,译为civilization的“文明”,译为human culture的“人文”,译为human nature的“性”,以及有多种表达的“礼”(rites/social norms/propriety)等本书都采取汉语拼音音译加括注的方式。
再以“诚”的翻译为例。“诚”是儒家思想的核心概念之一,其基本含义是真实无妄。儒家认为,“诚”是“天道”或“天理”的本质,是万物得以存在的根据。同时,“诚”也是道德的本原和基础。而作为一个普通语文词“诚”字意为诚实、不虚伪,其对应英文是sincerity。但是作为术语的思想文化内涵与作为普通语文词的含义有所差别,为了准确理解与体现术语的思想文化内涵,可根据术语出现的语境灵活地翻译。尽管条目对应的译文是sincerity,但为了更好地传达其思想内涵,该词条的引例:“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其译文这样处理:Being as it is is the way of nature;being true to human nature is the way to achieve self-refinement。因为,根据朱熹的解释“诚”就是“真实无妄”,就是“天理本然”,那么作为“天之道”的“诚”就是being as it is,作为“人之道”的“诚”就是being true to human nature,也就是说忠于真实人性。[1]16“诚”的具体运用,翻译采用的既不是音译为cheng,也不是意译为sincerity,而是依据具体语境作出的内涵阐释。
良好的传播效果建立在传播者的知己知彼上,也就是明确自己与信息受众之间的共同及差异之处。中国古代道家典籍《庄子》里有“大同而与小同异,此之谓小同异;万物毕同毕异,此之谓大同异”的思想。万物各有“自相”,有“自相”可以说“万物毕异”;但是万物虽然各有“自相”,却又有一些“共相”,有“共相”可以说“万物毕同”。“万物毕同毕异”是所谓“大同异”。而科学的分类则属于“小同异”,如松与柏是“大同”,松与蔷薇花是“小同”。[16]中西文化的差异自然也存在庄子所说的“小同异”与“大同异”之别。准确界定中西文化的“小同异”与“大同异”是确保对外传播有效性的关键。换句话说就是,中华思想文化术语的翻译,要在彰显中华文化特色的同时探索其普遍价值;在强调其普遍价值同时不忘突出其中华特色,使中西文化的“小同异”与“大同异”各得其所。
术语翻译中一种便于传播的情况是直接借用西方术语。无论东方还是西方,在认识世界的时候总会有一些不谋而合的观点,因而也建立了一些类似的范畴。术语翻译直接借用现成的西方术语是最便捷的方法。如源自希腊文的chaos与汉语“混沌”一词最初都来自神话传说,都是用来形容宇宙最初状态的。在中国民间传说里,盘古开天辟地之前,天地是合在一起的,元气未分、模糊一团,这种状态叫“混沌”。根据赫西俄德和早期古希腊神话,宇宙的最初状态称作chaos,它是一个形状不可描述,无边无际、一无所有的空间。因此,“混沌”和chaos可以相互转换。虽然如此,这两个术语运用的上下文也可能不尽一致。《庄子》寓言中,中央之帝称作“混沌”,以此形象寓指人无知无识、无善恶彼我之分,与整个世界浑然一体的状态。希腊神话中,chaos是最早诞生的神,从中诞生大地之神、地狱深渊神、黑夜女神和爱神等诸神,chaos隐喻一切世界及概念的开始。可以说,“混沌”与chaos两个术语,大处相同,小处有异。二者之间“小异”要让位于“大同”,毕竟“同”是主要的。
另一种便于传播的翻译策略是概念的“二次构造”。“即用英语的单词或短语简明扼要地表达其含义,构造出中华思想文化在英语世界中的概念术语,让西方读者真正了解中华思想文化的核心内涵。”[1]14如术语“一”至少有三种含义,其一是指万物的本体或本原,即“道”的别称,或称“太一”;其二是指天地未分之时的混沌状态;其三是指事物的统一性,与“多”“两”相对,意在强调有差异或对立的事物之间的统一性。简单翻译为one不足以体现其独特性,因此译者将术语“一”的对应译文定稿为the one,以区别于语文词的“一”。这是译者在充分理解术语精神文化内涵基础上,进行创造性的翻译。然而,并不是每一个新概念都要造一个新的术语,“一般情况下,在翻译中,译者往往会充分利用译语中既有的术语或术语要素创造一些复合型译名,而不会总是另起炉灶再创新词。”[15]78例如:术语“悲慨”表示一种文学风格,意为“悲伤愤慨”,用来表示诗人命运多舛或身处困境,或面对壮阔景观或大的事件自觉力量渺小而产生的忧愁、悲哀、感伤、激愤的情绪。其对应英文melancholy and resentment就是一个短语式的复合概念。像“肌理”“虚静”“格调”“美刺”等术语的翻译也是采用这种方法。
需要指出的是,利用原有概念构成的复合概念往往是一个词组或短语,有一定的长度。译文太长的情况下,就有些不像术语。这时候就须要反复推敲,要让表达从内涵到形式上都清晰简明。据项目参与者介绍,术语“玄览”的译文一度为learn the world with a peaceful mind,可是译文太长,不太像一个术语。经过反复推敲,最后定稿为pure-minded contemplation。改进后的术语从内涵和形式上都更清晰、简明,能让英语读者清楚的理解这个术语。[1]14尽管译者们非常注意这一点,但一些复杂概念须用较长的句子才能解释清楚,这也是不得已的事情。诸如“修齐治平”“民包物与”“兴观群怨”“境生象外”等这样内涵丰富而语言凝练的术语,不进行详尽阐释,就很难完整传达其包含的复杂内容。总之,不管是直接借用西方术语,还是利用西方原有概念的重新构造,都是为了便利受众接受,以提高中华思想文化对外传播效率。
“中华思想文化术语传播工程”对中国文化“走出去”的贡献突出表现在其对中华思想文化术语的诠释与翻译两个方面。在诠释术语的渊源和含义变迁方面,其特点是继承和发展“辨章学术,考镜源流”的治学传统,勾勒出术语思想发展的路线图。在翻译方面,其特点是灵活采用音译、意译和阐释等翻译策略,实现中西思想概念有无互通,既保证内涵再现的准确可靠,又顾及受众的认知和阅读情景。但囿于中西语言本身的差异及对中西方思想文化认识的现状,中华思想文化术语对外翻译和传播的整体工作还有待提高。随着中西文化交流的展开,中西文化的进一步融合,中西语言语义对应的程度也会逐渐增加,中华思想文化术语的英文表述也将更加准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