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里婆

2019-12-30 06:42齐海艳
幸福 2019年35期
关键词:村里人煎饼大叔

文/齐海艳

我老家在内蒙古东部。不知哪一年,老家来了一个带着儿子投靠亲属的寡妇,村里人都叫她关里婆。

她在自家的土坯屋前支煎饼棚卖煎饼,我常去买她的煎饼。那时,我在村上的小学实习,学校对面不远的两间土坯屋就是关里婆的家。关里婆对我异常亲切,每次见到我都叫“小老师”。放学后或是周末,我出去溜达,也喜欢到她那儿串门,土屋里充满了莫名的温暖。

关里婆的丈夫婚后一年多就死了,是被日本兵用枪打死的。那时,她已身怀六甲,丈夫死亡的噩耗让她哭得昏天黑地,她强忍悲痛,隐瞒了婆婆。丈夫下葬那一天,她假装说那是一个外地人,一个磨刀剪的,得急病死了。她借口找产婆,急急赶赴丈夫的葬礼。

她同丈夫、小姑、婆婆原住在一起。她在低矮的土屋生下儿子,像一只小猫崽那么大。日子久了,纸包不住火,她对婆婆说了真相。一老一少两个寡妇含辛茹苦,靠着那片地,种棉花、采棉花、弹棉花,照顾孩子。夏秋之际活儿忙不过来,请了一个临时男工,他只求一天啃两个馍,多挣个三两块钱,捎回家救他弟弟的命!每次她都多给些钱,婆婆害怕她和男工日久生情,监视她。男工弟弟死了,男工喝得醉醺醺,不小心,扔掉的烟头点燃了弹好的棉花,连弹棉花的房子都烧成了灰烬,关里婆一家生活再一次陷入困境。

日子总是要过下去,听说养兔成本低,收益快,她养了一对兔子,还给它们取了好听的名字,叫公主和王子,生的小兔子成了她的宠儿。有一年,兔子患上兔瘟,经济条件急转直下,她亲眼看到心爱的兔子一个个痛苦地死去,这种病传染性非常强,兔子都死光了,她埋掉了兔子。她节衣缩食,好不容易积攒了点钱,婆婆又是一场大病,很快就花光了,她不得不低价卖掉那片土地,交了住院费。后来,婆婆还是没救过来。那年,儿子考上了山东机械学校,需要学费、寄宿费和伙食费,她花光了所有积蓄。家里剩下关里婆一人,她干了那么多事情,实在太累了。那段时间她不和任何人说话,包括邻居。她一声不响地坐在家里发呆,想起小时候,有一次随爹爹在关外讨饭的情形。那年夏天没有落几滴雨水、干旱成灾,田地连棵草都没有,爹爹说了一句一定坚持下去,就默默地拉着她的手继续走,她又渴又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路上几次想哭,那关外的漫漫长途,对她来说实在太艰难了,她还是一个孩子,就大口吞咽着那个年代的饥荒。

她病倒了,一直高烧得昏昏沉沉,她想喝水,她踉跄着走到井边,勉强打一桶水,倚着井边坐下来,眺望天上的星星,再看看幽深的井,真想投下去。她遐想着,忘记了自己有几天没吃饭,感觉到深沉的黑夜把一切都遮盖、隐没了。她闭上眼睛,想到让她感到亲切的儿子,一下咬破了嘴唇,决心一定要像爹爹一样坚持下去,无论艰辛还是痛苦。她挣扎着从井边退缩下来,把一桶水全浇在了身上,沉重地喘息着,牙齿打着战,从里到外的清冷。

儿子在外面上了一年学回来了,说不想念了,陪娘种地,要当一个农民。关里婆有些生气,但没有办法,也很无奈。想了好久,她没有土地,没有牲畜,没有钱,该怎么办呢?她决定去东北,投靠郭大叔。她还记得那碗热乎乎的面条,和郭大叔的心肠一样。

她卖掉房子,简单整理衣物,带着儿子,儿子就像当年的她,默默地跟着走,流汗的脸上涂了油彩一样。她们黑天白天地赶路,脚不知是浮肿了还是磨破了,走一下就疼得受不了。经历了山川、平原、丘陵,跋涉了半个月,见到郭大叔时,她们已经晒成了瘦瘦的黑人。她没有勇气说投靠的话,幸好郭大叔善解人意,把他们安顿下来。

儿子的才华很快被村里人发现了,那时村里有文化的人很少,过年了,村里人找他写对子,写家书,写福字。村里人给他起了“秀才”的外号,并强烈推荐当乡中学教员。教了半年学后,学校解聘了他,原因是结巴,应了那句“有才说不出来”的老话。儿子憋着一股气回了关里。关里婆一人包了村里没人干的脏活儿,每天把捆好的大麻秆抱进大池子里泡上,泡好的再捞出来,一根一根扒皮晾干搓绳子。池子臭,周围蝇虫多,叮得她满身包包,有的包化了脓。后来干不动了,想起了自己做煎饼的手艺。

儿子在关里闯荡了几年,带回一个姑娘。关里婆置办了结婚的东西,看着年轻的媳妇穿着红红的袄子,仙女也没有这么美,她还把婆婆留下的玉镯给媳妇戴上了。关里婆内心暗暗希望,日后能够和儿媳妇亲亲热热地一起摊煎饼。

没过多久,关里婆心甘情愿地搬到了仓房,让小两口单独住,因为即使东西屋,他们的话仍然听得到。儿子和媳妇经常争吵,每次听到,她都双手合十,佛祖保佑,但愿是夫妻间的拌嘴。但是,传入耳朵的那些话有恶意,使她胆战心惊,勾起她对老伴儿的思念。他们不曾有过嫌弃的话。那天夜里,她梦到了老伴儿,他指给她一条模糊不清的路,看不到尽头。

几个月后,媳妇生下小孙子,可脾气非但没好转,反而恶化了。她说儿子是骗子,明明不是老师还说自己是老师,把她骗来了,说儿子不得好死……媳妇风一阵雨一阵已经是家常便饭了。一争吵,关里婆就抱着小孙孙到路上去。如果不出去,就用棉花塞住耳朵。她意识到媳妇泼辣的本性,不论什么恶毒的话都说得出来。隔年媳妇又生了孙女,刚满月,奶水就不足。媳妇来到仓房,瞪她一眼说,除非把关里婆的田地、家宅以及所有的牲畜让给他们,否则跟她儿子没发过下去,最后狠狠地扔下一句话,这事不许和他儿子说。为了儿子,关里婆点头同意了。几个月后,她找理由说身体不行,照看不了孩子了,她带着一点儿东西,去了废弃的碾房。

我对关里婆儿子是有印象的,我们两家的田地挨着,小时候爸爸常说,“秀才”把我们两家地中间隔着的堰都种上了。我决定见见关里婆儿子,当然,不让他妻子知道。那天清晨,关里婆的儿子赶着一群羊,粗声吆喝着羊,往草甸子方向走。我偷偷尾随后面。他已经是年过半百的人了,他走到一棵树下,背靠树干,卷起了纸烟,侧影显得孤寂凄凉。我的突然出现,让他惊讶,他认出我来。知道我的来意后,厌恶地看着我手里的书,说他无能为力,他娘已经在村里过着独立的生活。语调刻薄。我说她心中一直惦念他。他嘴角抽动了一下,望着远走的羊群沉默。

经过几次和他掏心的交谈,他答应我看看他娘,但要在天黑后,不许我告诉任何人。我们定好了那个周末夜晚,他去了,是从后院墙跳进去的,一迈进门槛,关里婆吃了一惊,随后恢复了失去已久的兴奋和激动状态。她拿出煎饼、鸡蛋和能吃的所有东西放到桌子上,倒了热乎乎的茶。她紧紧抓着儿子的衣角,她万万没有想到儿子会来,儿子已经是灰白的头发了,使她扎心,两串又大又亮的泪滑过脸颊,溅到茶碗里面。她这样的情绪搞得适得其反。他发火了,起身要离开。关里婆问,以后还能来吗?他没有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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