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钰 君
(云南师范大学文学院,云南 昆明 650500)
隐逸文化源远流长,朝隐、吏隐等重心隐而不重形迹的隐逸方式虽然在宋前已经出现,但到了宋代,呈现出充分生活化、世俗化的特点,其仕隐兼通亦带有鲜明的时代特点。笔者将从宋初世风入手,以宋初遍及朝野的尊隐观念与竞豪奢的华靡世风为切入点,探讨北宋隐逸文化“心隐”特色的形成原因,以求对北宋隐逸文化有更深层的理解和把握,对北宋士人复杂的隐逸心态与隐逸行迹有进一步的认识。
在传统文化中,尊隐观念形成已久。自上古时代的尧让天下于许由,即开始了帝王尊隐之先河。帝王的尊隐为隐逸这一貌似不合作的存在方式提供了扎实的政治根基。除了极个别的例外,帝王与隐士之间向来存在一种默契:就帝王而言,“举逸民,天下之民归心焉”(《论语·尧曰》),既喻示太平盛世,教化风俗之意,又可显示圣代明君的泱泱大度,君恩遍泽。对或真或假的隐士们而言,君王的尊崇使自身的文化价值与生活方式得到承认与保护,有时甚至还可以成为终南捷径,达到钓名射利与适性逍遥的多重目的。历代君王大都实行征召——放还的尊隐程式。宋初君主更是好为此事。五代十国时期的战争祸乱使得政权更迭频繁,士人朝秦暮楚,名节观念极淡。因此,宋初统治者的尊隐亦有着息贪竞、淳风俗,挽救儒家已名存实亡的纲常名教之意。宋初诗人吴可几即云:“不有不臣者,不足回其清。”(《钓台》)赵抃亦云:“云水孤高教适意,俗风奔竞使还淳。如今丘壑无遗士,天子思贤号圣神。”(《过子陵故祠》)尊隐成为宋代帝王们乐而不疲的大事。《宋史·隐逸传》所收入的49 位隐士当中,被荐被召过的隐士就有28 人,其中皇帝亲自接见过的有8 人,被召而坚辞不往如魏野者亦不在少数。其他笔记、方志中所记载的更是数不胜数。对于应召而来的隐士,帝王皆礼敬之。北宋初期,宋太祖、宋太宗待大隐士陈抟犹帝王师,宋真宗更是手携大隐士种放共登龙图阁。北宋帝王的“尊隐”可谓做得到位了。此外帝王还赐隐士名号和财物,命地方官“岁时劳问”等等。上所好者,下必从焉,尊隐观念自然深入人心。帝王对隐士的优渥成了刺激北宋隐风盛行的强大动力。
除了统治者尊隐的影响外,人性本来就有对精神自由、人格独立的向往与追求,对自然山水的亲近与爱恋。隐逸文化作为一种深厚、悠远的历史文化传统,深深积淀于北宋士人文化心理结构之中。士人对前代隐逸思想的受容依然存在。道家隐逸文化的积淀是其最根本的因素。道家出世思想实际上代表的是一种精神自由、清净脱俗的人格理想与高蹈玄远、与天地精神往来的人生境界。眼界开阔的北宋士人不可能不受其影响。北宋士人对道家思想的受容与其在皇权下的精神重负亦相关。典籍的阅读使北宋士人心往于古人高风亮节;仕途的种种羁绊令其渴望超脱,回归自由率真;宦海的浮沉更令其产生补偿性的隐逸情结,对仕途失意多发牢骚,寻求自我解脱。高蹈浪漫的庄子、真率自然的陶渊明、知足不辱的马少游、中隐闲适的白居易,这些古人,都成了北宋士人神往的对象,并在其诗中屡屡推崇之。
自宋初起,隐风即遍及朝野。出自宋初杨亿等人之手的《册府元龟·隐逸》即可见宋人对隐士的推崇向往:“观其明哲兼茂,卷怀自得,洁己而无污,亢节而弥屈,遗荣去羡,保和养素,忘机委顺,达至遂命,得丧不婴其虑,悔吝靡集其躬……斯固素履之君子,考槃之硕人,视富贵如浮云,入山林而不返者欤!”隐于孤山的林逋,以其梅妻鹤子的孤傲高洁,成为了时人心目中的神仙人物。宋代士人几乎无不有一种“隐”的意识,众多士人即使在入世进取,关心国计民生的同时亦不忘青山渔樵之念。诗人们无论有无隐逸之意,都爱在诗中一表泉石烟霞之思。如一生积极用世的王禹偁亦在《游虎丘》一诗中表达其山林之念:“野性群麋鹿,忘机狎鸥鹇。”
虽然宋初帝王对隐士极为优渥,宋初士人对前代隐逸思想的受容也依然存在,但是,北宋的隐逸背景已经远远异于前代。北宋世风华靡,士风奔竞与儒学重振、士风高扬在激烈冲撞中互动并存,市民文化与精英文化皆盛行于北宋。这令北宋士人的隐逸之思有着更为丰富、深沉、复杂的底蕴(士风对宋世隐逸文化的影响笔者于《从士风看宋初隐逸诗歌》一文中已有所论,在此不赘)。
且看北宋经济影响下的享乐之风。宋代的物质生产和财政收入都超过盛唐,北宋从宋太祖开始就埋下奢靡的社会心理文化基础。宋太祖“杯酒释兵权”,言“人生如白驹之过隙”,劝功臣石守信等“择便好田宅市之”,“多置歌儿舞女,日饮酒相欢,以终其天年”[1], 实开启了宋世逸乐之风。随着经济的繁荣富庶,华靡之风则易于随风而长:
新声巧笑于柳陌花衢,按管调弦于茶楼酒肆。八方争凑,万国咸通。集四海之珍奇,皆归市易;会寰区之异味,悉在庖厨。花光满路,何限春游;箫鼓喧空,几家夜宴。伎巧则惊人耳目,侈奢则长人精神。(孟元老《东京梦华录》)
都市经济的繁荣与世风的华靡可以想见。
宋初世风的华靡可从沈括《梦溪笔谈》所记宴游风气之盛见其一斑:
当时侍从文馆士大夫为燕集,以至市楼酒肆,往往皆供帐为游息之地。
五代以来,儒家的纲常名教名存实亡,传统的束缚在北宋士人身上已大大减弱。士人多以及时行乐为人生航标,包括一些立朝极有节气的士大夫:与范仲淹并称“韩范”的韩琦即好享乐。“韩魏公在相府时,家有女乐二十余辈。”[2]一代名臣寇准,其个人生活就极豪奢。《宋史》本传言其:“少年富贵,性豪侈,喜剧饮,每宴宾客,多阖扉脱骖。家未尝爇油灯,虽庖匽所在,必然炬烛。”[3]其诗《和蒨桃》则透露了这种生活方式所源自的人生态度:“将相功名终若何?不堪急景似奔梭。人间万事何须问,且向樽前听艳歌。”生命倏忽,功名终虚,唯一真实的似乎只有当前的个体生命享乐体验。这种及时行乐的思潮在当时深入人心。如晏殊虽然史称“性刚简,奉养清俭”[4],但亦日宴宾客,及时行乐。王安石于《上皇帝万言书》中言当时风气:“婚丧、奉养、服食、器用之物,皆无制度以为之节,而天下以奢为荣,以俭为耻。”[5]宋神宗时“今一最下士人,亦须月费百千以上”[6]。这种奢侈逸乐之风必然要求深厚的物质基础作为支撑。宋代科举制度的完善,使士族阶层彻底土崩瓦解,吏无常禄,贫富无定势,士大夫多出身庶族,无深厚经济基业作保障,其经济来源主要在于朝廷所给俸禄。虽然,士大夫的俸禄优厚向来为史家所乐道:
唐世朝士俸钱至微,除一项之外,更无所谓料券、添给之类者。白乐天为校书郎,作诗曰:“……俸钱万六千,月给亦有余。……”及为翰林学士,当迁官……喜而言志……而其所得者,亦俸钱四五万,廪禄二百石而已。今之主簿、尉,占优饫处,固有倍蓰于此者矣,亦未尝以为足。(洪迈《容斋随笔》)
可见宋代士大夫俸禄虽较唐代朝士优厚,但在竞豪奢的社会风气下,无穷的人欲亦难以得到满足。
思想的解放使宋人讲求功利,义利并重甚至利重于义。“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的古训对宋人的束缚力已显得空洞无力,宋人赚钱谋利的欲望大大增强。宋初名臣曹彬直言:“好官亦不过多得钱尔!”[7]随着商品经济和城市经济的发展,一向被封建士人视为“末业”的商业的地位越来越被世人重视:“抑末厚本,非正论也。”(叶适《习学记言序目》)经商带来的巨大财富更是令人羡慕。“钱”作为一种新兴的经济力量,给人们的思想观念带来了极大的冲击。张端义指出:“汉人尚气好博,晋人尚旷好醉,唐人尚文好狎,本朝尚名好贪。”(《贵耳集》)可谓一针见血。在汹涌的时代大潮下,众多官僚士人加入了商业行列。好财货者不仅是一般庸俗官吏,还包括一些名节之士。口谈道义而身为沽贩者在宋代比比皆是。宋仁宗嘉祐年间,京师富民因欠官钱百余万,三司拍卖其房产以赔偿。三司使张方平借机买下其邸店,遂受包拯弹劾,责其“乘势贱买所监临富民邸舍,无廉耻,不可处大位”[8]。张方平遂被谪。张方平主管全国经济,直接以权谋私,广营产业,但犹是令苏轼一生深为敬重,视为师友的“慷慨有气节”[9]的才德之士。又如被欧阳修誉为“气貌伟然”的石曼卿,在海州通判任上期满后,载私盐两船运到寿州,委托知州王子野代为销售,“于是市中公然卖学士盐”(孔平仲《孔氏谈苑》)。石曼卿在当时仍被视为气节之士。欧阳修在康定二年(1041)所作的《石曼卿墓表》中言其:“少亦以气自豪,读书不治章句。独慕古人奇节伟行,非常之功,视世俗屑屑,无足动其意。”[10]从上述两例,社会对士大夫好财货的宽容度可窥见一斑。宋政府虽对官僚士大夫经商一禁再禁,但最终屡禁不止,后不得不采取放任政策,只要求纳税而已。宋神宗元丰年间明确规定:“宫观寺院臣僚之家为商贩者,令关津搜阅,如元丰法输税,岁终以次数报转运司取旨。”[11]由这一规定更可见北宋政府的宽容度与从商风气之盛之不可禁。
在汹涌而来、势不可挡的商品经济大潮下,人们的择偶标准亦有了大转变,从唐代的重门第、身份,转变为以资财为重。如司马光所言:“今世俗之贪鄙者,将娶妇,先问资妆之厚薄;将嫁女,先问聘财之多少。”(《司马氏书议·婚仪》)一些科举中第的举子,亦往往联姻于富商。当时常见的“榜下捉婿”这一现象则带有明显的金钱交易性质。王安石对士风大坏痛心疾首:“方今乱俗,不在于佛,乃在于学士大夫沉没于利欲。以言相尚,不知自治而已。”(《答曾子固书》)由上可见,北宋隐逸的存在背景与前代已大大不同。在竞豪奢的世风下,隐逸所要经受的诱惑与考验,都要比前代强大得多。士人在诗中压抑自己对富贵生活的欲望,但在以有富贵气为佳的小词中则可肆无忌惮(倡导在诗里表现富贵气象的亦不乏其人,如晏殊,但在宋诗学领域里不算主流)。柳永在《望海潮》中所津津乐道的都市繁华,实是当时众多士人心之所往。连释冕颖也不禁叹息:“自从游紫陌,谁肯隐青山。”[12]
宋代士人在考虑进退出处时有一个不得不直面的客观因素则是:士大夫多为庶族出身,无深厚经济基业作保障,其优裕的物质生活多赖于朝廷,个体经济状况远不能与门阀世族深厚基业所带来的雄厚实力相比,因而依附性较强而独立性较弱,纵有真隐之心亦难以自断仕进之路而退归林下。士大夫隐退后衣食不足者为数甚多。对此士人们感慨亦多:“人生不可无田,有则仕宦出处自如,可以行志。不仕则仰事俯育,粗了伏腊,不致丧失气节。”[13]士人的“退归无田”之叹在宋人诗中随处可见:“道孤自合先归隐,俸薄无由便买山。”(王禹偁《为郡》)“我谢江神岂得已,有田不归如江水!”(苏轼《游金山寺》)“尝尽身百忧,讫无田二顷。”(黄庭坚《次韵寄润父》)“安得田园可温饱,长抛簪绂裹头巾。”(黄庭坚《同韵和元明兄知命弟九日相忆》)而谋生尚成问题的士人能得一微官够养家糊口已欢天喜地,再作进退之论恐怕亦自觉底气不足。如诗多直语的陈师道坦言:“卧家还就道,自计岂苍生。”(陈师道《宿合清请口》)“老作诸侯客,贫为一饱谋。折腰真耐辱,捧檄敢轻投?”(陈师道《元符三年七月蒙恩复除学喜而成诗》)为生计之谋而凄怆奔走的实况与得一微职不禁喜形于色的真情毕现于诗中。贫寒如陈师道者在北宋当不属少数(或因离话语权力太远,只能成为“沉默的大多数”。陈师道是难得的在诗歌里说真话的大诗人,由其诗也可见并不是每个士人都有资格动不动就说挂冠归去的)。北宋君主对士人的宽容与优厚只能说是相对前代而言,但毕竟在一定程度上帮助士人解决了现实物质方面的问题。这在一方面诱发了士人的贪欲,另一方面也促进了士人向往更高层次的人生境界。北宋士人生活于一个封建道德对人性的束缚大大减弱、好逸乐、尚华靡的时代,隐心不隐形——便成为了最好的隐逸方式:既可满足生活之需,人欲之求,又可得到心灵安顿、精神自由,兼物质、精神之需于一身,何乐而不为!
总的来看,宋初已形成的尊隐观念与华靡世风对传统形隐模式产生了极大的影响,二者在宋初士人心中的交相战,最终促成了传统已有的隐心不隐形、仕隐兼通在宋世得到充分的发展。而随着时代背景的不断变化,宋人的心灵世界越来越丰富复杂幽微,心隐亦呈现出更复杂多元的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