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谈文化氛围对羲和与天照大神女性形象的影响
——以严绍璗的“文化语境”为基础

2019-12-28 23:33梁桂熟
牡丹江大学学报 2019年10期
关键词:文化语境太阳神大神

梁桂熟 王 琛

(天津科技大学外国语学院,天津 300222)

一、引言

严绍璗在《“文化语境”与“变异体”以及文学发生学》一文中论述了如何在文学发生学下运用“文化语境”和“变异体”进行比较文学研究。严绍璗认为“‘文化语境’(Culture Context)是文学文本生成的本源”。[1]从文学的发生学的立场上说,“文化语境”指的是在特定的时空中由特定的文化积累与文化现状构成的“文化场”(The Field of Culture)。[1]

在把《古事记》置于与其相关联的“文化语境”中解析时,严绍璗提出了如下问题:“在日本‘记纪神话’中,太阳神为什么是女性神而不像希腊神话、中国神话那样是男性神呢?”[2]此处可知:严绍璗在提出这个问题时,以“日本神话中的太阳神是女性神,中国神话中的太阳神是男性神”为前提。

日本神话中的太阳神“天照大神”是女性神,这一点毋庸置疑。可中国神话中的太阳神,并非如严绍璗文中所述是男性神。更准确地说,中国神话中的太阳神并非从始至终都是男性形象。中国神话中,太阳神也曾以女性形象出现,名为羲和。既然中国神话中的太阳神存在过女性形象,那么严绍璗在其文章中的“太阳神在中国神话中是男性神”这一观点就有待深究。这里并非是质疑严绍璗以《古事记》为例论述如何在“文化语境”中“还原”文学文本的观点,而是他的措辞引发了笔者对如下问题的探究之心。

(1)究竟是什么原因使得“羲和”从太阳神的位置跌落;(2)为什么同为女性神的日本太阳神“天照大神”能维持女性神形象不变。

本文借助严绍璗的“文化语境”,尝试考察“羲和”这一形象及其演变原因,并简单分析同为女性神的天照大神形象成因及其形象维持不变的原因。

二、中国太阳神之羲和的形象演变

“羲和”这一形象散落于多本古籍,故本文主要以其在以下两个文学文本中“羲和”的形象为主,简单分析并总结其大致变化。

1.《山海经》中的太阳神

中国古代神话中对羲和的记录始于《山海经·大荒南经》:“东南海之外,甘水之间,有羲和之国。有女子名曰羲和,方日浴于甘渊。羲和者,帝俊之妻,生十日。”[3]东海海外,甘水流经的地方,有一个羲和国。羲和国中有一女子,名叫羲和,正在甘渊里给太阳洗澡。这名叫羲和的女子是帝俊的妻子,生了十个太阳。不难理解,《大荒南经》中提到的“羲和”是十日之母。郭璞云:“羲和盖天地始生,主日月者也。故《啟筮》曰:‘空桑之苍苍,八极之既张,乃有夫羲和,是主日月,职出入,以为晦明。’又曰:‘瞻彼上天,一明一晦,有夫羲和之子,出于旸谷。’故尧因此而立羲和之官,以主四时,其后世遂为此国。作日月之象而掌之,沐浴运转之于甘水中,以效其出入旸谷虞渊也,所谓世不失职耳。”[4]根据郭璞的释义,先有羲和生于天地之间主日月,后才有尧立羲和为官主四时。由此可推论,羲和在《山海经·大荒南经》最初作为日母主日月,应为太阳神。

2.《楚辞》中的日御

《离骚》中有“吾令羲和弭耳兮,望崦嵫而勿迫。”[5]《九歌·东君》中记:“暾将出兮东方,照吾槛兮扶桑。抚余马兮安驱,夜皎皎兮既明。驾龙辀兮乘雷,载云旗兮委蛇。”[6]据此,《楚辞》中的羲和成了为太阳神驾车的日御,且性别不明;而高高在上的太阳神则成了东君。

在与《楚辞》同处于西汉时期的《淮南子》中,羲和的形象也是日御。《初学记》卷一引《淮南子》云:“爰止羲和,爰息六螭,是谓悬车。(高诱注:‘日乘车驾以六龙,羲和御之,日至此而薄于虞泉,羲和至此而回六螭’)。”[7]

可见,羲和在不同时期的文本中被塑造成了不同的形象。

三、羲和形象演变浅析

羲和在文学文本中出现了从“太阳神”到“日御”这种降格式的形象演变,其原因大致有以下两点。

从宏观上来看,羲和经历了由母系社会到男权社会的转变。母系社会,女性主导着人口生产,故创制神话的初民,自然会打上女性生殖崇拜的烙印。[8]所以在中国最古老的神话中,女性神话形象占有相当重要的地位。以我们熟知的女娲为例,在最初的神话中,女娲捏土造人,溶石补天,是创世女神。而当母系社会瓦解,整个社会开始以男性为主导时,神话的内容和神话人物形象也就发生了相应的改变。在男权社会,掌握文化典籍的男权难于容忍女性凌驾其上,故对早期神话女性的独尊地位进行改动,这当在情理之中。[9]于是,创世的女娲位列三皇之下。所以在男权社会营造的文化氛围的影响下,羲和由最初的太阳女神慢慢演变成为性别不明的日御,其太阳神的位置也被男性太阳神取代。

从神话角度来看,“太阳神”这一形象的设立与太阳崇拜有关。在还没有形成稳定的人类社会时期以及人类社会初期,人类因为对自然科学的认知能力差、生产力低下等原因,对于自然的依赖程度相当高。所以,这一时期的人类对自然怀有极大的敬畏之心,认为自然中的万物都具有生命和灵魂,因而产生了万物有灵论(animism)。这不是一个地域性的现象和信仰,而是整个人类都经历过的,并且作为文化或世界观,现在仍然在某些地区和国家存在着。例如,日本神道就产生于万物有灵论,即日本的神存在于山川河流、草木风月之中,日语称“アニミズム”。在这样的观念中,太阳自然就会被人格化,获得一个高高在上的至尊神灵的形象。这一神灵形象有时还会伴随着神话传说中的灵兽。在中国,龙与凤是日神的动物象征,华夏民族两大支视日神为始祖神的神话,北方颛顼族以龙为羲神即日神的象征,其对龙加倍崇拜;东方帝喾族则以凤鸟为太阳的象征。[10]当太阳崇拜逐渐衰落,太阳神话也就由举足轻重的地位变得可有可无,神话中太阳神形象渐渐没落,羲和作为太阳女神形象逐渐模糊。

严绍璗认为“文化语境”有三个层面。第一层面是“显示本民族文化沉积与文化特征的文化语境”;第二层面是“显示与异民族文化相抗衡与相融合的文化语境”;第三层面是“显示人类思维与认知的共性的文化语境”。[1]“文化语境”的三个层面并不是各自独立的存在,它们共同构成了生成文学文本的“文化语境”;每一层“文化语境”也并非单一存在,而是由特定时空中的文化形势形成具有其时空特点的文化氛围。也就是说,特定时空形成的文化氛围最终构成影响文学文本生成的“文化语境”。

以上述分析为基准,“羲和”作为太阳女神形成及演变的过程在本民族的文化氛围中完成,几乎没有受到外来文化的影响。太阳崇拜虽然遍及各地,但中国太阳崇拜的消亡具有其特殊性,故本文仅以第一层面的“文化语境”浅析“羲和”形象演变原因。

不论是母系社会到男权社会的转变还是中国太阳崇拜的消亡都不是一蹴而就,这两个因素在漫长的时间里作为“文化积累”推动着“羲和”进行形象演变。除此之外,影响“羲和”形象演变的文化氛围还包括当时的“文化现状”。儒家思想在汉武帝之后几乎一直保持着“一家独大”的局面,作为中国古代思想的主流影响着中国文化的方方面面。男性地位也在儒家男尊女卑观念中得到提升,神话中的女性形象不再占有主导地位,太阳神形象随之逐渐转变为男性。以儒家为首的思想还取代了原始的太阳崇拜,人们不再以太阳为尊,太阳崇拜逐渐消亡。于是,太阳女神羲和在“文化积累”和“文化现状”组成的特定文化氛围下,被降神格,模糊性别直至逐渐淡出人们的视线。

四、日本太阳神之天照大神的形象由来

对于“日本的太阳神为什么是女神”这一问题,严绍璗在《确立解读文学文本的文化意识——关于日本古代文学的发生学的构想》一文中提供了五点“文化语境”材料用以论证:(1)日本原始国家“邪马台国”(やまと)和其女性君主“卑弥呼”(ひめこ)处于母系社会后期;(2)列举593年至770年在位的日本女性天皇;(3)引证日本八世纪前后展现两性关系的和歌;(4)“记纪神话”之后的日本经典文学文本中有关两性的观念仍保持着自由轻松的风格;(5)以爱知县的祭祀祖灵“姬之宝”和三重县熊野市的“花之窟”证明日本古代中对“女性崇拜”的物化象征。

上述“文化语境”材料第一点中的“邪马台国”和“卑弥呼”出现在弥生时代后期,公元3世纪左右,而《古事记》成书于712年,这其中横跨了约400年的时间。这400年期间,日本完成了从地域国家到古代国家的转变,形成了初期的大和王权,之后逐渐完善了王权制度。这期间时间跨度较长,且日本社会构造转变较大。所以,以“卑弥呼”所处的母系社会后期作为《古事记》成书时天照大神形象塑造的材料有道理,但前者不能作为后者的充分条件,此乃笔者拙见。

从第二点对女性天皇的列举中,可以大致了解当时日本社会的时代背景。从公元593年推古天皇执政开始,到770年称德天皇退位,不到二百年的时间就有六位女性天皇(《确立解读文学文本的文化意识——关于日本古代文学的发生学的构想》中提供了八位女性天皇,其中642至645年在位的皇极天皇于655年作为齐明天皇复位,749至757年在位的孝谦天皇于764年作为称德天皇复位,故本文中记为六位)执政掌权。由此可见《古事记》成书前后,在日本政权方面女性并非处于弱势地位,最起码拥有和男性一样的皇位即位权和复位权。在这样的时代下孕育出的文化氛围中,元明女皇执政期间敕命稗田阿礼等人完成《古事记》就在情理之中了。所以,“文化语境”材料中的第二点可以作为“日本的太阳神为什么是女神”这一问题的论据之一。后三点“文化语境”材料本文中暂不考据。

总的来说,“天照大神”形象的塑造受到了当时日本文化氛围的影响。

五、天照大神形象未受中国文化影响的原因浅析

日本的上古时期至八世纪末期,汉籍通过华夏移民经由朝鲜半岛传到了日本,这其中包括儒家典籍。成书于712年的《古事记》大致有以下三个方面受到了儒家文化的影响。

1.《古事记》所主张的宇宙生成与演变的次序是:混沌(元气)→天地(乾坤)→国土→万物。[11]《古事记》的天地诞生论受到《周易》以及唐儒注释的影响,大体应无误。[12]

2.创世神话是以“群婚制”中的“兄妹血族婚”为背景的,却杂有儒家的“男尊女卑”的伦理观念。[13]男神伊邪那岐与女神伊邪那美绕御柱而转,女神伊邪那美先打招呼后二神孕育出来的却是水蛭子,后由男神伊邪那岐先打招呼,这才孕育出了日本诸岛。

3.儒家奉行的“仁”对《古事记》中的帝王形象和皇家形象润色不少,最重要的是加强了皇权统治的正当性与合理性。

这样看来,儒家思想也影响了日本的《古事记》。但在《古事记》中登场的天照大神的形象并没有受到儒家“男尊女卑”思想的影响和冲击。

其原因可以借助第二层面的“文化语境”,即“显示与异民族文化相抗衡与相融合的文化语境”来理解分析。当本民族文化受到外来异民族文化的冲击时,本民族文化会产生“应激反应”,本能抗拒异民族文化,双方互相形成抵抗拉锯局势,这时的本民族文化为了“抵抗”异民族文化的“入侵”开始加速调整步伐,以便更好地被本民族文化受众所接受。例如:日本自古以来的信仰,面对538年传入的新宗教——佛教的挑战,才初次被命名为神道。也就是说“神道”这个词,是为了把日本的传统信仰形态与佛教区分开来,使用了与中国道家相关的词,表示“神(Kami)之道”的意思。[14]另一方面,本民族文化有意无意地开始吸收异民族文化中可以为自己所用的部分,以期更好地调整自己的文化发展。例如《古事记》中的“三”数受中国道家文化中“三极创生”的影响,二神绕御柱而转的部分受儒家思想的影响。

《古事记》可以说是在日本文化与传入日本的中国文化既相抗衡又相融合的文化氛围中撰写出来的,其中融入了中国的儒家、道家等多种文化,而这些文化几乎只是为了润色、修饰、点缀日本的固有文化,很难定论中国文化作为外来文化会改变日本文化作为本土文化的本质。所以,《古事记》确实受到中国儒家男尊女卑文化的影响,但这种影响几乎不涉及其本质,天照大神作为日本文化中具有重要意义的神灵,在形象塑造上受儒家作为外来文化影响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六、结论

“文化语境”是多元的,是特定时空中的文化氛围构成的。羲和由太阳女神降格为日御、其太阳神地位被男性神取代,究其原因是受到了长久以来的“文化积累”和当时的“文化现状”构成的特殊文化氛围的影响。同为女性神的日本太阳神天照大神,从始至终都是以女性形象示人。其原因是当时作为本土文化的日本文化与作为外来文化的中国文化在交会过程中,日本本土文化占据了主流地位,在这样的文化氛围中,天照大神形象自然不会发生改变。

总而言之,中国神话中的女性太阳神“羲和”从太阳神位置跌落与日本太阳神“天照大神”的女性形象长久以来保持不变的原因都与各自所处的文化氛围有关,也就是说,文化氛围影响着所处其中的神话形象的形成和演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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