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朋玉
唐玄宗在位的开元、天宝年间,是唐王朝的极盛时期。一方面,辽阔的疆域拓宽了视野,为诗人的文学创作提供了新的灵感和素材;另一方面,大批文人向往到边地战场建功立业。随着安史之乱爆发,唐朝国势由盛转衰,诗人也开始反思战争,时代的变迁为唐诗注入了新的内涵与生命力。
关于唐代西域诗的选取,笔者主要参考《历代西域诗选注》及吴蔼宸先生的《历代西域诗钞》,并参阅《全唐诗》选取部分诗歌,涉及五十余位诗人,约一百四十余首诗歌。西域的乐器琵琶、筚篥、羌笛、胡笳、箜篌等是诗人普遍使用的意象,关于唐诗与西域乐舞文化的关系,海滨在《唐诗与西域文化》中给出了明确说明 :“唐诗除了客观记录和反映西域器乐文化景观的流行盛况外,还多角度展示了作为文化现象存在的西域器乐的象征意义。”[1]
自北魏以来,西域乐舞文化便传入中原,唐王朝强盛的国力更是带来了文化的空前繁荣,开放包容的心态,使得西域文化自上而下被更多群体所接受。岑参《酒泉太守席上醉后作》 :“琵琶长笛曲相和,羌儿胡雏齐唱歌。”[2]身处塞上的诗人听胡歌、尝佳肴、饮美酒,再用诗歌记录下此情此感。西域乐器的意象在边塞战争、边塞行军、友朋送别酬答、士卒思亲怀故和边塞风光等各类题材中均有表现。
《释名·释乐器》载 :“枇杷,本出于胡中,马上所鼓也。推手前曰枇,引手却曰杷。象其鼓时,因以为名也。”[3]琵琶之音,白居易《琵琶行》这样描述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4]此音既能柔声细语,又可急促悲亢。
岑参在《凉州馆中与诸判官夜集》写道 :“凉州七里十万家,胡人半解弹琵琶。琵琶一曲肠堪断,风萧萧兮夜漫漫。……花门楼前见秋草,岂能贫贱相看老。一生大笑能几回,斗酒相逢须醉倒。”[5]一曲琵琶,引得异乡人愁思幽咽,只觉得长夜漫漫,曲音断肠,但大丈夫岂能贫贱终老,诗人不甘如此,与君共勉。音色的辽远、凄冷、悲凉的琵琶,更加烘托出诗人的豪情壮志。王昌龄《从军行七首》 :“琵琶起舞换新声,总是关山旧别情。缭乱边愁听不尽,高高秋月照长城。”[6]琵琶歌舞热闹非凡,然而“总是关山旧别情”,尽管乐器美妙,气氛热闹,但对远离家乡的征人而言,总是涌起思乡的愁苦。
琵琶乐音短促,余音空灵,令人回味,琵琶多在酒宴歌舞之时弹奏,如白居易《长恨歌》 :“缓歌慢舞凝丝竹,尽日君王看不足。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7]琵琶曲不仅受到帝王的喜爱与推崇,也是军中将士行军远征之时消遣之选,或是中军置酒时,或是太守席上,或是沙场醉饮,正应李峤《琵琶》 :“本是胡中乐,希君马上弹。”[8]
羌笛又叫胡笛,陈中凡先生在《中国音乐文学史》序中说 :“按羌笛汉叫横吹,六朝叫作胡箎,隋唐叫作横笛,又叫羌笛。”[9]羌笛之音既有悠扬奔腾之感,也有清冷、寂寞、哀婉的特点,带给人无限伤感与哀怨。
唐诗中,笛声常与“折柳”“落梅”一并出现。关于“折柳”之故,最早有《诗经》载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10]西伯以殷王之命,命其属为将,率将戍役,御西戎及北狄之难,歌《采薇》以遣之。古人早有折柳送别的传统,诗中羌笛所奏《折杨柳》与《梅花落》同是乐曲,一表思乡之情,一表时光易逝之感。李白《春夜洛城闻笛》 :“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11]试想一管羌笛吹奏着哀怨的《折杨柳》曲,身处边塞的异乡人夜半月凉之时闻得此曲,难免心生愁怨,思乡之情溢于言表。如王之焕《凉州词》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12]诗人以黄河、孤城、群山之像刻画出玉门关外的荒凉之景,于此春风不及的荒凉之地,悠悠羌笛勾起征夫离愁别怨,但将士既有志“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13],又“何须”感伤呢。
岑参在《胡笳歌送颜真卿使赴河陇》写道 :“君不闻胡笳声最悲,紫髯绿眼胡人吹。吹之一曲犹未了,愁杀楼兰征戍儿。……边城夜夜多愁梦,向月胡笳谁喜闻。”[14]胡笳是我国古代少数民族的一种管乐器,其音悲凉。《乐府诗集》卷五十九《胡笳十八拍》序 :“唐刘商《胡笳曲》序曰 :‘蔡文姬善琴,能为《离銮别鹤》之操。胡虏犯中原,为胡人所掠,入番为王后,王甚重之。武帝与邕有旧,敕大将军赎以归汉。胡人思慕文姬,乃卷芦叶为吹笳,奏哀怨之音。’”[15]
胡笳多出现在极具特色的边地风景中,如呼啸的朔风、高挂的寒月、落日里的天山、东去的悠悠河水,这些景象的塑造都是在极力表述边地环境之艰苦,较之上文所议“琵琶”“羌笛”,胡笳的意象能更好地融入在环境背景当中,使诗歌营造的环境氛围越发突显出来。上文所引岑参之诗,通过对典型的边地环境的塑造,更好地烘托了胡人所吹的胡笳悲声,以一个“杀”字将其渲染到极致。沈德潜《唐诗别裁》 :“只言笳声之悲,见河陇之不堪使,而惜别在外矣。”[16]自萧关至昆仑,胡笳包容了辽远广阔的背景,诗人在胡笳声中送别友人,此情此景,离别的不舍也只又一声“怨兮”。
“胡笳落泪曲,羌笛断肠歌。”[17]以上所议“琵琶”“羌笛”“胡笳”三种乐器虽然都有哀愁之意,但在表现层次和内容上仍稍有不同,简而言之就是琵琶传递塞外愁思、羌笛蕴涵思乡情怀、胡笳渲染边塞风物,唐代西域诗中诗人在不同的诗歌情境和语境下,通过对乐器不同角度的运用,达到不同的抒情效果。
诗人在对西域乐器这一意象的运用过程中,通常不对乐器本身作正面描写,而是以烘云托月的手法,通过对乐器曲调及听众塑造描写,以渲染或悲凉或忧愁或雄壮的气氛,以更好地展现出戍边将士的家园之思、离乡游子的思乡之切、异域边塞的生活之苦等情感内容。通过对诗人在诗歌中运用的西域乐器探究,从环境塑造、观众感受、虚实相交三个角度感知,能帮助我们更为贴切地解构诗歌意境。
岑参《胡笳歌送颜真卿使赴河陇》首句将胡笳声与演奏者形象结合在一起,进而又借“萧关”“天山”“昆仑山”以及“天山断草”“将斜之月”等,将塞外凉秋的景色与月夜胡笳构筑在一幅画面当中,使胡笳之悲怨越发“不喜闻”。诗人在诗歌的视觉感受之外构筑了对诗歌情感的听觉感知,进而充分展现诗歌的情感内涵。岑参《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以吹折白草的北风和八月的胡天飞雪开篇,帐外大雪初霁寒风依旧,与友人离别之际饮酒相送,诗人只将三种乐器一笔带过,虽未言其情,给人印象并不深刻,但在“狐裘不暖”“百丈寒冰”的塞外苦寒之地,诗人相送至东门依然不舍离去,望着雪上留下的一行足记,再想起方才于帐中所听之曲,离别之愁自在其中。类似的还有王贞白的《胡笳曲》,塞外边关,悲凉的胡笳声与北风一起呼啸,一轮寒月孤挂万里,月的意象自然是寄寓乡愁,望月思乡的戍卒与胡儿怎奈这寒月逼人,前两联环境的渲染让情感积蓄,诗人在后两联让情感得到宣泄。我们可以从落泪戍卒与胡儿想象到这胡笳声悲,这也是笔者将要说的第二种角度。
音乐本无悲喜,多由听者的心境决定其悲喜。诗人常以对听众的刻画,衬托出诗歌情感,如此可还原音乐本身所产生的感染力,以亲历者的身份对话诗人。李颀《古意》 :“男儿事长征,少小幽燕客。……辽东小妇年十五,惯弹琵琶解歌舞。今为羌笛出塞声,使我三军泪如雨。”[18]诗人以大量的笔触去塑造了一个“杀人莫敢前,鬚如蝟毛磔”的英勇善战的将士,男儿报国信念坚定,但英雄也有落泪之时,诗人以“陇底黄云”写出了边塞气象,同样没有将乐曲之感写出,而以男儿落泪衬托出乐曲之哀,如此一来,我们也更加容易去理解和感知此诗。
唐代西域诗的创作,有作者对周遭景物进行细致刻画,也有运用夸张手法以加深诗歌情感,关乎唐诗所写之物还有虚实之分,诗人将个人想像融于其中,以此为诗歌营造出更为独特的意境。
上文中有关西域乐器“羌笛”的论述中已提及,唐代西域诗中羌笛常与《折杨柳》《梅花落》两曲调出现,“折杨柳”“梅花落”属于曲名的拆用,如高适《塞上听吹笛》 :“雪净胡天牧马还,明月羌笛戍楼间,借问梅花何处落?风吹一夜满关山。”开篇营造出了和平宁谧的气氛,此处自是实写,转而一曲羌笛引梅花,将“梅花落”拆用,由此构成一种虚景,仿佛风吹之处不是笛声而是落梅,曲声回响之时似乎能够望见家乡,落梅成了哀怨羌笛的一种具象化存在。诗歌虚实交错构成了更为美妙的画面,这与李白《春夜洛城闻笛》中所写“折杨柳”有异曲同工之妙。
诗人将视野中的西域之景融于笔下,赋予其更多情感内涵,丰富了唐诗的创作,除了本文所述西域乐器,西域风光、歌舞、人物、服饰都进入诗人的视野。如岑参《田使君美人如莲花舞北铤歌》 :“高堂满地红氍毹,试舞一曲天下无。此曲胡人传入汉,诸客见之惊且叹。曼脸娇娥纤复秾,轻罗金缕花葱茏。回裙转袖若飞雪,左铤右铤生旋风。”诗人将西域舞蹈胡旋舞的舞姿作于诗中,时至今日,我们依然能在传统维吾尔族舞蹈动作中看到诗中所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