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部盗墓小说,《鬼吹灯之龙岭迷窟》(以下简称《龙岭迷窟》)通过两条探险线索,即“我们仨”在陕西龙岭盗墓的神秘经历和鹧鸪哨寻找雮尘珠(又称“凤凰胆”)以拯救扎格拉玛部族后裔被诅咒命运的传奇故事,将唐朝与西夏两种墓葬文化之间的历史关系转换为空间关系,令读者通过盗墓历险者的视域和发现,借助掩埋于地下的“文明”符码来解密一些历史与文化的“迷窟”,借助现代科学精神来“思事理神閟变化”①,如此不但满足了读者的好奇和窥视心理,还纾解了读者因社会压力而生成的生存焦虑,甚至推动读者建构基于自我意识和文化认同基础上的“生死”与“宿命”之间的想象性关系。如果说,盗墓者的宿命是在“地下”不断经受“死神”的考验,那么常人的宿命就是在“地上”“向死而生”。在这一过程中,个体主体意识的强与弱决定了他与社会现实和历史文化缠绕、冲突的强度或深度,也彰显了人性善恶绞缠的复杂情状,因此,它们成了盗墓小说乃至新世纪文学的重要主题。在《龙岭迷窟》中,这些主题在特定的时空关系中不断演化,进而生成了延续性很强的惊悚故事和解密墓葬文化的现场感。
作为一部颇受网民追捧的长篇小说,《鬼吹灯》包含了一系列探险故事。《龙岭迷窟》既是《鬼吹灯》系列小说中不可或缺的一环,又因其内在故事的完整性具有了相对独立性。小说通过叙述男主人公“我”(胡八一)、“胖子”(王凯旋)和大金牙在陕西龙岭盗墓“失败”却意外寻得闻香玉的探险经历,引出了“我”、王凯旋与“Shirley”杨被鬼洞辐射生成红色斑块的可怕事实:生出这种红斑的人,四十岁以后身体血液中的铁元素会逐渐减少,最后将死于极为痛苦的“铁缺乏症”。作为扎格拉玛部族的后人,“Shirley”杨和她的外公鹧鸪哨的使命就是找到上古中国三大神珠之一的雮尘珠,用它来解除施加在扎格拉玛部族人身上的死亡诅咒。延此,小说力图讲述一个流亡部族的自我拯救史。与其他盗墓小说不同的是,《龙岭迷窟》对历史的讲述更注重向主流叙述趋同,在胡八一等人这里,摸金校尉的存在价值在于他们既不同于考古人员的历史挖掘,也不同于一般盗墓贼的求财诉求,他们不希望那些藏在深山老林中的大墓和珍宝永远沉睡在地下,乃至被大自然毁掉。当然,不管他们把自己的目的说得多么崇高,他们终究是以求财和求真相为目的的盗墓者,所以他们必须经历一次次“生与死”的考验,才能逐渐克服因贪念所带来的烦扰,才有可能在破解历史和文化谜团的过程中成为“讲故事的人”“传奇人物”乃至“英雄人物”。
《龙岭迷窟》中的搬山道人鹧鸪哨就是这样一个传奇人物,而胡八一和“Shirley”杨则成为“讲故事的人”,只不过前者讲述的是“我”与胖子王凯旋、大金牙在龙岭盗墓的涉险经历,而后者讲述的是鹧鸪哨寻找“凤凰胆”的传奇故事。多重身份、过人胆识、生存技能是这些摸金校尉到处游历、盗墓和破解“迷窟”的基石。小说可以分为三个部分,分别讲述了三个故事②。上部(1-17章)讲述“我”与胖子王凯旋、大金牙因为收购了陕西农民李春来出售的一只三寸金莲的明代绣花香底鞋,决定去陕西收购文物,也顺便到秦岭一带实地勘察以便盗墓。在过黄河去古蓝县时,遭遇了“河神”——铁头龙王的攻击,险些命丧鱼腹。事后,由招待所煮面师傅老刘头口中得知龙岭里有座唐代古墓,也得知一位商人出资利用铁头龙王骸骨在龙岭修建龙王庙,依据这些信息“我”推测该商人是一个摸金校尉,而那座鱼骨庙是为了掩护其“倒斗”(盗墓)行为所使用的障眼法。随后,沿着鱼骨庙神坛背面隐秘的盗洞,“我们”进入了一个唐朝古墓,却因两只活鹅“激活”了一座西周古墓的“幽灵冢”,在杀掉一只鹅破掉“幽灵冢”所带来的被困格局后,“我们”又遭到了巨型人面蜘蛛——黑腄蚃的攻击,险些被它们拖进老巢吸食死掉,幸而“我们”烧死了它们才得以逃出生天。中部(18-29章)写“我们”逃离山洞后发现,“我”和王凯旋后背上长出了一个有如胎记一样的圆形的暗红色痕迹,经考古专家孙教授解释方知,这个痕迹代表了一个类似于甲骨文的古文字,而每一个扎格拉玛部族的后人身上都有这种痕迹,但这并非什么好事,它意味着一种恶毒诅咒——铁缺乏症。为了解除族人终身被鬼洞恶咒纠缠的痛苦,扎格拉玛部族后人中的佼佼者鹧鸪哨,拜师摸金校尉了尘长老学艺,并一起去西夏遗址所在地黑水城寻找雮尘珠,尽管他们找到了当年西夏国的藏宝洞,却没有找到雮尘珠。还被黑佛所散发出来的“黑雾”(蟦虫聚集而成)围攻,在逃亡过程中终至一死一伤的悲剧。下部(30-36章)写“我”与王凯旋、“Shirley”杨为了自我拯救去寻找孙教授,力求破解附在“我们”身上的“图言”——“玉眼”痕迹之谜,却无意中破解了古蓝县石碑店棺材铺老掌柜利用古滇国献王邪恶痋术——以怪缸淹死活人养鱼害人——以便牟利的罪案,进而得知了雮尘珠藏于云南虫谷献王墓的信息,并准备继承已经老去的鹧鸪哨的生平所愿,去虫谷探墓寻找雮尘珠的下落。就这样,“我们”的盗墓行为获得了“正名”,“我们”具有了自主选择的主体性,而“我们”的经历也必将成就一段盗墓“佳话”。
在《鬼吹灯》得以生成的社会历史文化环境下,“神秘离奇”和“想象卓绝”无疑是盗墓小说得以成功的根本条件,但并不是所有的盗墓小说都能够像《鬼吹灯》一样获得网民们的喜爱、认可乃至参与其创作。《鬼吹灯》之所以能够在众多的盗墓文学作品中蟾宫折桂,受到不同社会阶层网民的热捧,一个学界没有充分注意的原因就是该系列小说一直在进行解密。就《龙岭迷窟》而言,小说的主干是为了引出“我”与胖子王凯旋、“Shirley”杨为什么会聚在一起寻找雮尘珠的故事;同时,这为后来“我”与“Shirley”杨的情感纠葛做了铺垫,从而有了将《鬼吹灯》引向爱情小说的必要条件。透过小说的解密,读者知悉:盗墓这一行分为四大流派——摸金校尉、发丘中郎、卸岭力士、搬山道人,其中摸金校尉有“鸡鸣灯灭不摸金”等森严的“戒规”,他们不同于一般的盗墓贼,在一座古墓里只取一两件东西便住手,如此“一是避免做的活太大,命里容不下这种大富贵,免得引火烧身;还有另一个重要原因是,天下古墓再多,也有掘完的时候,做事不能做绝,自己发了财,也得给同行留条生路”③等等。这些做法貌似迷信,实则凸显了“规矩”的重要性,是具有现实合理性的。正是因为严格遵守了这些“戒律”,鹧鸪哨和“我们”才能在多次历险中活下来,从而可以继续寻找雮尘珠,并在历经各种波折之后,实现目标追求,不断接近命运给我们的启示,最终找到自己的情感和心灵归宿。
应该说,在同一部小说中讲述三个相互关联的故事,这在古代章回小说中并不稀奇,但《龙岭迷窟》这种写法为当代盗墓小说提供了一种新的文学经验。一般的盗墓小说都是随着叙述者的视野进行线性叙述和情节推动的,但《龙岭迷窟》所讲的三个故事为打动读者增加了新的可能性。更何况,“我们”盗墓是为拯救自己和族人的命运。换言之,《龙岭迷窟》之所以能够吸引受众尤其是网民的关注和追逐,除了源于它是《鬼吹灯》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还源于它是一部文化寓言、一段盗墓传奇,更源于它是一部生死寓言和解密小说集,或曰用盗墓小说的方式讲述的文化解密故事集。
当诸多评论者将盗墓文学的宗旨归结为“为了吓人”之时,探秘就成了盗墓文学崛起的必由之途。如何在精神追求不同、身份混乱杂糅和文化水平参差不齐的网民中进行“跨文化书写”,将“死者”和古墓及其所承载的文化意蕴整合到一个现实层面上的盗墓故事中去,讲述到一个充满死亡想象的“镜像”中去,一直是天下霸唱(张牧野)的终极目标。在某种层面上,《龙岭迷窟》实现了这一目标。《龙岭迷窟》成功地将一个有关“死亡想象的镜像”——文化解密与“我们”的盗墓历险结合在一起,构成了一部小型的中国古代墓葬文化解密者的现代探险史。
《龙岭迷窟》的起首,“Shirley”杨从美国来到中国。这个开头具有一定的暗示性,它意味着作者在“精绝古城”考古队之后意欲重组新一轮的探险小团体,它也表明作者无意于讲述一段普通的盗墓经历。随着“我”与王凯旋、“Shirley”杨因共同命运被召唤和集结在一起,《龙岭迷窟》明确点出了“我们”的隐秘身份——三位正牌的“摸金校尉”。而环绕于“我们”周围的各种危机在凸显“我们”高超的生存技能的同时,更暗示出“我们”探密道路中将遭遇的重重凶险和意志考验,加之带有强烈先验色彩的鬼洞诅咒的难以解除,从而展现了命运的神秘性和不可控性。从此以后,“我们”三人将成为盗墓之途上遭遇磨难的主角和“解密者”,将在“寻龙”、探墓、历险与“荣归”中循环往复。不过,在《龙岭迷窟》中,作者主要讲述的是“我”、王凯旋、大金牙和鹧鸪哨的探墓经历。在《鬼吹灯》系列小说中,被盗的墓主始终是一些被解密、被探析、被研究、被祛魅的客体,作为“我们”探险和探秘的对象或曰介体,古墓的墓主代表着历史上统治阶级政治霸权的实施者,他们是指达官贵人、皇亲国戚、王侯将相乃至边地藩王,在这里,每一个墓主及其曾代表的政治势力都隐喻着他们和“我们”的“当下”境遇,乃至他们和“我们”的命运。因此,“我们”对每个古墓的选择、盗掘和探密,既是“我们”作为“盗墓者”这一社会身份对自我命运归宿的验证,同时,更是作为文化解密者对自我价值信条的坚守。显然,在《龙岭迷窟》中,作者不仅讲述了“我们”几个摸金校尉的盗墓故事,还呈现了西周和唐代的墓葬文化景观。
《龙岭迷窟》与其他《鬼吹灯》系列小说一样,所用的依然是“绝境求生”的叙事策略。当“我”与王凯旋、大金牙在龙岭盗墓时,“我们”如鲁滨逊般“流落荒岛”——在寓意着生命尽头的古墓中开始“我们”的探秘之旅。在天下霸唱的笔下,个体在“绝境”中“求生”,是其建构小说和臆想世界的基本元素。在这里,小说主人公并没有被作为定型不变的人来加以表现,他们不但是不断变化中的人,更是凸显绝处逢生的生命体验的人。与此同时,这些主人公不但具有“个体”的意义,还具有历史的意义,他们将今人与某种特殊的历史和时空有机联系在一起。龙岭地区多古墓,这并非传说,而是一个客观事实。这源于龙岭优异的地势环境,这里地脉纵横,恰如《寻龙诀》所说的,“大山大川百十条,龙楼宝殿去无数”④。在龙岭中有一座隐藏得极深的“龙楼宝殿”,“形势依随,聚众环合”,这些绵延起伏的群岭都是“龙楼宝殿”呈现出来的“卧居深远、安宁停蓄”的“势”,是可以安葬皇后、太后、公主、亲王一类皇室近亲的上佳之地。在进入唐朝古墓之前,“我”就在盘蛇坡上掉进了“陷人洞”,几乎被活埋和憋死,幸而被“胖子”和大金牙发现,才从鬼门关转了回来。但与后来的历险经历相比,这不过相当于一次小小的历险“热身”活动。在进入这个迷窟般的唐代古墓之前,作者就透过“我们”的认知告诉读者,唐代帝王都喜欢在山中建陵,尤其是在大唐盛世时期,国力殷实、冠绝天下,所以陵墓一定修得极为坚固,地宫用大石堆砌,铸铁长条加固,很难破墓墙而入。“不过古墓修得再如何铜墙铁壁,也不是无缝的鸡蛋。任何陵墓都有一个虚位,从风水学的角度上来说,这就是为了藏风聚气,如果墓中没有这个虚位,风水再好的宝穴也没有半点用处。”⑤同时,大型陵墓和宫殿差不多,陵墓封口时,为了保守地宫中的秘密,都要把最后一批留下的工匠闷死在陵墓中,因此有经验的工匠会在工程进行过程中给自己留条后路,偷偷在地宫下修条秘道以便逃生。作者还告诉读者,唐墓冥殿会留缝隙或曰虚位藏风聚气,但在这种虚位上一定有机关防盗,一旦盗墓者破了虚位的墓砖就会触发机关,被流沙、窝弩、石桩等封死冥殿,墓主宁肯破了虚位也不肯把陪葬品便宜了盗墓贼。这无疑展现了封建统治阶级的险恶用心,这也是完全符合历史真实和心理逻辑的推测。
读者在《龙岭迷窟》中看到,主人公不仅要依靠自己的机智盗墓求财和求生,还要在“漫游”和探险中寻求自我存在的意义。在这里,偶然性和必然性都在起着特殊作用,组成小说结构的不仅仅是情节、历险故事、意外事件和文化碎片,还包括主人公价值观、生死观和世界观的生成过程。主人公身处幽冥之间,成为常人难以想象的“边缘人”,与此同时,他们在盗墓过程中一次次化险为夷,彰显了人类潜能的无限性。换言之,主人公所经历的各种遭遇和死亡威胁使得他们更加充分认识到自己在人世间的存在意义和使命所在。比如鹧鸪哨在拜师了尘长老学艺时曾谈及他学习分金定穴秘术的缘由是为了消解给自己族人带来无尽痛苦的鬼洞之灾:由于当年祖上的扎格拉玛部族中的大祭司并不知道雮尘珠为何物,只是通过神谕并利用一块眼球形状的古玉妄图窥视鬼洞中的秘密,结果引发了一场“无穷之灾”,后来族人迁徙中原才知道真正的雮尘珠可以消解鬼洞之灾,所以人人以寻找雮尘珠为己任,而鹧鸪哨获悉雮尘珠在宋代辗转流入西夏黑水城通天大佛寺,但因黑水河改道导致黑水城和大佛寺被沙土吞噬,为了寻找大佛寺的位置,所以才来学习分金定穴秘术,以期借助雮尘珠消除附着在族人身上的诅咒和苦难。也就是说,他努力的目标并非为了钱财,事实也的确如此,在西夏国藏宝洞里,六丈宽的墓室中珠光宝气,珍宝堆积如山,更有嵌满各种宝石的珊瑚树,无数经卷典籍,大大小小的宝箱。面对这些宝物,同行的美国神父托马斯看得两眼发直,可鹧鸪哨只对雮尘珠挂心,视其他奇珍异宝如草扎纸糊一般。由此可见,鹧鸪哨作为一个盗墓者,其品行和德操是非常高尚的。这种书写也使得他们很自然地与普通的盗墓贼区分开来。
与歌德的《维廉·麦斯特的学习时代》、司各特的《威佛利》、狄更斯的《大卫·科波菲尔》、塞林格的《麦田里的守望者》和叶圣陶的《倪焕之》、路翎的《财主底儿女们》、杨沫的《青春之歌》、欧阳山的《三家巷》等成长小说相似,《龙岭迷窟》以鹧鸪哨和胡八一思想、性格的发展为主题,叙述他们所经历的各种遭遇尤其是死亡考验,然后充分认识到自己在人间的责任和担当。在这一过程中,他们的意愿最为关键。可以说,正是强烈的绝境求生和拯救族群的意愿使他们实现了在不同时空中的心灵成长。不过,这里所说的“成长”不仅意指生物学意义上人的生长和成熟,还意指主人公在“古墓世界”里的理性认知与生死体验。值得注意的是,与成长小说极为注重时间维度有所不同,《龙岭迷窟》与旧式传奇、流浪汉小说和人物传记一样,更为注重空间维度,这是由小说本身的探险和揭秘特质所决定的。在意愿的支配下,主人公在盗墓空间里的行动使得惊险情节不断呈现,也使得讲故事的人能够展现并描绘古墓世界中难以为常人感知的地下时间、盗墓空间和静态文明(死者所处时代的政治、经济、文化、习俗及其思想观念的印痕)。在这里,传统与现代在多个维度展开了激烈交锋,而时间的介入及其与空间交替发生作用的结果,使得小说主人公从性格到心理不断发生变化,这种变化不但有助于生成新的情节,还使得人物的命运充满了变数。如此,讲故事的人讲述的其实是两个层面的故事:一个层面是盗墓者的探索和发现,另一个层面是墓主生死观的揭示和阐析。前者是在盗墓空间中活动的结果,后者是充满时间特性的历史解密。在这一过程中,盗墓者是主动发现“历史”的人,也是展示“历史”的“眼睛”;“古墓”是古人死后的“安栖之地”,也是古人政治生活的某种隐喻、象征或修辞。《龙岭迷窟》中的鹧鸪哨、胡八一和王凯旋都是这种肩负了某种历史使命的人物。他们的言行不仅反映着他们自身的思想和性格成长,还反映着另一个暗黑世界的历史存在。当他们在古墓中奔突、挣扎求生时,他们已不在一种历史和时空的内部,而是处于两种历史和时空的交叉地带。透过他们的发现,读者才能知悉过去某个时代、某种时空和某些文明的转折,而正是这种转折的不断发生和演进才有了“今天”。在某种意义上,我们并未处于这种转折的关键节点上,但我们却是这种转折衍生出来的某种必然结果。与此同时,墓主的死亡指的是他(她)和“历史”及“真相”的消逝。一者,作为个体的墓主在历史中成为“符号”;一者,历史——准确地说,是“传统中国历史”寄寓在他(她)的身上,并通过被盗墓者的发掘和讲述得以“不断”完成和再现。
多重时空的绞缠、生死体验的转换和网民的深度介入,使得包括《龙岭迷窟》在内的《鬼吹灯》系列小说突破了以往学界对“传统小说”和“现代小说”的界定,小说内容元素的增加、形式边界的扩张和数亿网民的热捧使得《鬼吹灯》成为一个重大的网络文学事件和“网络小说”得以转化的重要标志。对于大学没有毕业、曾经不愿承认自己“作家”⑥身份的天下霸唱而言,《鬼吹灯》的成功的确令他觉得不可思议,但他不知道的是,这已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成功”,而是创造了一段真正的文学传奇。有学者曾经谈到包括《龙岭迷窟》在内的《鬼吹灯》系列小说对中国古典小说叙事手法的“激活”⑦。的确,《鬼吹灯》与《聊斋志异》等中国古典文学作品之间存在一定的血缘关系,然而与《龙岭迷窟》相比,无论是干宝的《搜神记》还是蒲松龄的《聊斋志异》,着眼点都是外在因素对人的影响和规约;至于在同类型的盗墓小说中,何马的《藏地密码》和南派三叔的《盗墓笔记》关注的核心是故事的离奇和事件的演绎,但缺乏网民深度参与下的完整结构、核心主题和知识体系。显然,在《鬼吹灯》出现之前,在网络文学世界的人物形象中,还没有出现鹧鸪哨尤其是胡八一这样的在多重历史中成长的“盗墓者”或曰“探险者”。可以说,《龙岭迷窟》作为《鬼吹灯》系列小说的重要一环,它不仅通过主人公对墓葬文明的探究和对文化迷窟的解密,建构出了一段西周和唐代的文化政治的历史剪影,同时,它还生动地展示出“盗墓小说”这种文学形态在21世纪中国得以生成和兴起的本体元素。
谈及盗墓小说在21世纪中国的兴起,学界惯于从探险题材、情节离奇、读者接受、商业炒作等角度谈起。这是因为探险题材、离奇情节容易吸引读者,也是吸引天下霸唱、南派三叔等作者去创作盗墓小说的重要元素;而读者接受是作者走向成功的根本原因,至于商业炒作更是盗墓小说成为网络热点的基本手段。但如果我们以盗墓小说作为理解探险小说的标志,那么探险小说仅从盗墓题材谈起是有明显缺失的,反之,仅从探险视域去读解盗墓小说也是非常片面的。实际上,作为一种稀缺题材类小说,盗墓小说至少包含了三种冲突关系,分别是“人与人”“人与环境”和“人与自然”的冲突。这三种关系或曰要素,可以使盗墓小说被纳入狭义的“探险小说”范畴,可以使盗墓小说在复杂的人心世界、人与环境或自然的关系中不断衍生出新的情节,可以使盗墓小说在非凡历险、死亡阴影、怪异场景、离奇物种和尖锐冲突中不断演进,也可以使盗墓小说免受叙事资源枯竭或创作可持续性受阻等问题的困扰,更可以使盗墓小说传递崇尚科学、理性、和谐、真善美的思想主题、价值取向和审美趣味。
也许有的读者很难将盗墓小说与正向的价值体系和道德判断联系在一起,但在《龙岭迷窟》等《鬼吹灯》系列小说中,建立在多维时空体验基础上的“生命”意识和“盗墓”行规已经基本形成。本来,盗墓小说在网络文学中所占比例很低,真正值得一提的也只有天下霸唱、南派三叔、何马等几位作家,但盗墓小说正在引领网络文学的潮流,这是值得注意和深思的。盗墓小说本质上是作者意欲借助这种文学形式来吐露其人生理想追求的媒介,至于那些情节和故事多是出于幻想。比如《龙岭迷窟》里的“幽灵冢”情节表达了作者对唐朝和西周两代墓葬文化超时空交接的想象,就是最典型的例证。在这段情节的构建过程中,作者为两个朝代统治者的心理活动进行了令人信服的推理和演绎。在龙岭的一座唐代古墓中,却冒出了西周的棺椁、绘有西周岩画的墓道和西周古墓的外墙,这是一个依附在唐代弃陵之上的西周幽灵冢。这意味着有两个古墓重叠在了一起,原因在于两朝两代都看上了龙岭这处内藏眢的宝脉佳穴,具体情形极有可能是:西周的某位王族死后埋于此地,用人面石椁盛殓,本以为可以在此安息千年,但在唐代之前的某一时期,出于战乱、盗墓、政治斗争等无从得知的原因,这座陵墓被彻底毁坏,后来到了唐代,这块宝穴又被皇家相中,但在陵墓修到一半时才发现这块内藏眢曾经在很久以前被人用过,于是只好放弃此穴到别处重新修陵,而“我”与王凯旋、大金牙遇到的那些突然冒出来的人面石椁等都是因为那座早已被毁掉的西周古墓,是那座古墓的幽灵突然间冒了出来。这种幽灵冢虽然摸得到、看得见,但并非实体,它是一个物体残存在世界上的某种力场,并不是始终都有,但它可以通过触媒引发出来。这表面上看起来有些荒唐,但并非没有道理,世人盛传有幽灵楼、幽灵船、幽灵塔、幽灵车,那么为什么就不能有幽灵冢呢?很多精致的艺术品,汇聚了能工巧匠的无数心血,年代久远就有了灵性或曰灵魂,即使被毁坏不存于世,但在某种力场的作用下仍然会显形;同理,古墓建在顶级宝地之后便染上了灵气,在被毁坏后虽失其形却仍容于穴内的气脉之中,所以完全有可能在活鹅这类触媒的作用下被引发出来。应该说,这种推演有一定的逻辑力量和现实依据,因此在读者看来可信度很高。显然,这一现象折射了西周和唐代类同的墓葬文化,两朝两代的统治者都相信这种内藏眢的风水宝地适合埋葬女子且能够令子孙受其荫福。在这种墓葬文化的背后其实表征了古人共通的死亡观念。就小说叙事而言,作者运用回溯法以“过去完成时”来想象封建统治阶级的心理和思想轨迹,赋予了古墓这种空间以历史和文化意义,从而开创了盗墓小说写作的新模式和新范式。
众所周知,历史是人创造的,离开了人及其有目的的活动就无所谓真正的历史。恩格斯说:“‘历史’并不是把人当作达到自己目的的工具来利用的某种特殊人格。历史不过是追求着自己目的的人的活动而已。”⑧也就是说,天下霸唱之所以努力在《龙岭迷窟》等《鬼吹灯》系列小说中想象“过去”,是因为他相信通过了解古墓的内部情状可以探悉古人曾经的目的和活动,而这就是“历史”。当然,历史和时间是连接在一起的。马克思强调:“时间实际上是人的积极存在,它不仅是人的生命的尺度,而且是人的发展的空间。”⑨这意味着作为时间意义上的人,必然要在自然空间、社会空间和历史空间中进行活动,而“古墓”是一种非典型性的空间形态,尤其是大型古墓,都是古代某些特权或集权者的“人生终止符”,对于他们来讲意义非常,所以“古墓里面往往除了铜棺铁椁,还要储水积沙,处处都是机关,更有无数意想不到的艰险之处”⑩。为了对付这些机关,古往今来的摸金校尉都要制备很多盗墓专用器械,“我”和王凯旋也是如此,在盗墓前“我们”会置办一些惯用的装备——金刚伞、捆尸索、探阴爪、旋风铲、寻龙烟、风云裹、软尸香、摸尸手套、北地玄珠、阴阳镜、墨斗、桃木钉、黑折子、火水鞋、解毒秘药、工兵铲、狼眼手电筒、战术指北针、伞兵刀、潜水表、防毒面具、防水火柴、登山盔、头戴射灯、冷烟花、照明信号弹、固体燃料、睡袋、过滤水壶、望远镜、温度计、气压计、急救箱、各种绳索安全栓、黑驴蹄子、枪械等护身武器以及一些特殊器材等。在这些令人眼花缭乱的盗墓器械背后,所反映的是摸金校尉与古墓主人心力、智慧和勇气的较量,盗墓者赢了就可以带走墓中的“明器”,输了就得空手离开乃至横死墓中。当然,“我们”总是能够全身而退,这意味着“我们”处理好了“人与人”“人与环境”和“人与自然”的冲突关系,并在特殊的空间和时间之维中凸显了现代思想或科技带走胜利的必然性,而这必然性背后不仅是理性和现代科技的胜利,更是现代思想文化对古代思想文化的超越与升华……
问题仍在于,类似于《龙岭迷窟》这样的盗墓小说,行文中经常充斥着随性浅显的关于“历史”“政治”“文化”问题的哲理思考,这些思考明明带有“三言二拍”小说式的惩恶扬善的说教意味,却不令读者感到厌烦,反而觉得生动有趣和富有思想深度,使得小说增色不少。这其中除了作者高超的叙事技巧、突出的讲故事的本事和令人叹服的文学才情之外,还在于《龙岭迷窟》这类盗墓小说里讲述的都是关涉“个体”的故事情节。“个体”的“故事”不等于“民族国家”的“故事”,但没有“个体”的“故事”,“民族国家”的“故事”肯定是不完整的;同理,没有“个体”的“历史”和“文化”,民族国家的历史和文化也是不完整的。因此,作者完全可以通过“个体”的小故事讲述“民族国家”的大故事。反观《龙岭迷窟》这类盗墓小说,里面充满了“个体”无法无天的故事,作者利用盗墓者的无所畏惧和第一人称视角有效地缀合了“中国古代墓葬文化”的一个个片段。这种缀合当然是经不起学术考证的,但小说毕竟不是严肃的学术著作,作者充分利用了小说可以虚构的这一功能和特点,将明明是其“个人认同”的思想观念融入了“现代民族国家认同”的成分,并以“个人”的身份进入历史和文化,将古代历史和墓葬文化“迷窟”揭显出来。如此,《龙岭迷窟》等盗墓小说既有古代的“说部”和“稗史”之风,又充满现代旨趣、探险趣味和故事悬念,所以艺术感染力很强。这应该是《鬼吹灯》可以从《精绝古城》《龙岭迷窟》一路续写下去的主要原因。更令网民易于接受的是,作者讲述了一系列“个体”作为主体不断走向“胜利”的故事。事实上,自“五四”新文学运动以来,讲述个体作为主体的成功并不是一个常见主题,从问题小说、左翼小说、抗战小说到革命历史题材小说、伤痕小说、反思小说、寻根小说、新历史小说、新状态小说,20世纪的“现代”作家们似乎在讲述小资、工人、农民、士兵、城市平民的失败上要得心应手得多。当然也有一些例外,为了推动民众对“未来黄金时代”即现代民族国家的“想象共同体”的认同,作为新的历史主体的工农兵的“成功”是要被建构、预设和讲述的。其实,包括《龙岭迷窟》在内的《鬼吹灯》系列小说讲述的是同一类故事,这类故事对过去与现在尤其是古代历史和墓葬文化的讲述,是为了呈现现代人同新历史时期一起在新的时空和“暗黑”世界中嬗变的情状。对于很多网民而言,他们追逐网站不断更新的“鬼吹灯”故事就是为了看主人公是怎样绝境逃生、大发横财的,如果主人公无法逃出古墓,那么《鬼吹灯》写得再经典都没有意义;同时,摸金校尉们也是有“未来”的,这“未来”就是他们完成这种“不平凡的事业”——盗墓成功,结束探险,看到黑格尔精神现象学层面上的“升起的太阳”——“新世界的形相”⑪。
盗墓小说的兴起是目前文学界尤其是网络文学界最引人注目的“事件”之一。在全球化的大背景下,在多元共生的21世纪中国文学生态环境下,《鬼吹灯》等盗墓小说表面上不过是众多庸常人生者的一个开心果,但实际上却是价值多元、中心淡化、娱乐至上的后现代文化语境中的一场文学实验。作为一个试验品,《龙岭迷窟》成功地将“迷底”隐藏起来,这为后来主人公继续寻找雮尘珠、破解自我身世之谜和再次踏上探险之途留下了新的悬念。在某种层面上,《龙岭迷窟》可以视为长篇小说《鬼吹灯》大幕拉开前的真正引子。在这里,天下霸唱试图将以个人欲望为轴心的盗墓叙事与揭示古人生死观的文化叙事结合在一起,这两种不同类型的叙事被作者运用缓解情节过度紧张的“安全需要”元素糅合成一体,从而弥补了其中隐现的不和谐的叙事裂缝。本来,见不得光的盗墓的个体行径是很难被正向社会化的命题,但《龙岭迷窟》等《鬼吹灯》系列小说选择“自我拯救”和“拯救族群”来获得探秘古人历史和墓葬文化的合法性,进而将“个体”与“历史”和“文化”有机结合在一起。也许正是出于这一原因,读者并未将《龙岭迷窟》等《鬼吹灯》系列小说与违法乱纪、价值观错误和误导读者等批评直接挂钩。至于天下霸唱不断根据网民的意见对《鬼吹灯》进行修改和完善,使小说主题的表达更为集中和统一,其实也与读者对这部小说的正向导引和阅读期待直接相关。更何况,在新的历史主体已经建立和稳定之时,调侃和消解早已被社会淘汰的旧历史主体本来就是可以被接受的。
最关键的是,小说的基本功能是“叙事”,其重心并不是传达、维护乃至建构抽象的历史观和文化观。是故,天下霸唱觉得自己做得最好的并不是讲解了什么文化历史和感悟生命的大道理,而是在《龙岭迷窟》等《鬼吹灯》系列小说中虚构或讲述了一系列好看的“鬼故事”。但令人颇感意外的是,他被这个时代选中了,并成为推动盗墓文学得以兴起的“原点”。这是造化弄人,也是一种文学使命的承担,至于他是否愿意和自觉,对于历史和当下来说,都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自天下霸唱以后,21世纪盗墓文学的历史时空和“现代性装置”⑫将在多个层面得以展开,这才是《龙岭迷窟》等《鬼吹灯》系列小说的时代价值和文学史意义所在。
注释:
①鲁迅.破恶声论.鲁迅全集.(第8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28.
②天下霸唱.鬼吹灯·后记.鬼吹灯8巫峡棺山.青岛:青岛出版社,2016:443.
③天下霸唱.鬼吹灯2龙岭迷宫.青岛:青岛出版社,2016:62.
④天下霸唱.鬼吹灯2龙岭迷宫.青岛:青岛出版社,2016:39.
⑤天下霸唱.鬼吹灯2龙岭迷宫.青岛:青岛出版社,2016:42.
⑥梁纪锋.“瞎编乱造”哄女友开心,《鬼吹灯》出身竟如此温馨.婚姻与家庭,2009(2):36.
⑦李盛涛.网络小说对中国传统小说叙事的激活——以《鬼吹灯》为例.淮阴师范学院学报,2012(2):248.
⑧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57:118-119.
⑨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7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57:532.
⑩天下霸唱.鬼吹灯2龙岭迷宫.青岛:青岛出版社,2016:204.
⑪[德]黑格尔.精神现象学(上卷),贺麟,王玖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79:7.
⑫李杨.“人在历史中成长”——《青春之歌》与“新文学”的现代性问题.文学评论2009(3):1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