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 抚 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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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普遍注意到刘邦、吕后、萧何等人对韩信悲剧人生的影响。至于张良、陈平在韩信人生悲剧中所起的作用,似乎还没有学者专门论述过。
一般说来,刘邦和韩信之间产生严重的隔阂始于韩信征齐。当然,有学者指出,在此之前,刘邦对韩信就始终都没有完全的信任,早在汉三年,就发生过刘邦“自称使者,晨驰入张耳、韩信壁,而夺之军”[1]374的事件。这“表示了对韩信的不信任”[2]。不过,这种观点值得商榷。刘邦在大败之后,溃不成军,如果不拿走韩信的兵权,就难以在短时间内重整兵力。如此,刘邦的防线就会被项羽突破,刘邦集团就会遭到毁灭性的打击。因此,刘邦的夺军之举是非常有必要的。这就是《史记》所说的“汉王得韩信军,则复振……欲复战”[1]374。至于刘邦的用计夺军,也不宜苛责。韩信本来就不是刘邦的嫡系,双方此时还谈不上有多么深的交情。在这种背景下,刘邦的兵力丧失殆尽,只有非嫡系、交情不是很深的韩信,手里有一支较为优秀的、人员齐整的军队,刘邦害怕被韩信趁机干掉,这也是可以理解的。
刘邦和韩信之间的隔阂,主要有三点。
第一,韩信攻齐,导致刘邦非常欣赏和倚重的辩士郦食其被杀。本来在郦食其的劝说下,齐国已经决定成为刘邦的盟友,韩信闻讯后,打算停止进军。但蒯通劝他继续进军:“将军受诏击齐,而汉独发间使下齐,宁有诏止将军乎?何以得毋行也!且郦生一士,伏轼掉三寸之舌,下齐七十余城,将军将数万众,岁余乃下赵五十余,为将数岁,反不如一竖儒之功乎?”[1]2620韩信听了蒯通的建议,攻占了齐国,这就导致了郦食其被齐王烹杀。其实,韩信的这个选择,从大的战略全局方面来讲,是非常正确的。正如范学辉先生所说:“平齐之战的胜利使刘邦的汉军主力,韩信的北部大军及彭越、刘贾的东南游击部队完全联系起来了。彼此互相配合、支援。从战略上形成了对项羽的三面大包围,改变了整个楚汉战争的态势,扭转了汉军一度所处的不利局面,使刘邦取得了战略上的全面优势。从此项羽再也无力阻挡韩信大军南下了,其灭亡命运也就是指日可待了。”[3]倘若是留下一个反复不定、在强者之间左右摇摆的齐国,就形成不了范学辉先生所说的“三面大包围”,刘邦统一天下的时间无疑会大大拖延。以刘邦的智慧应当不难看到这一点。因此,这件事情应该不至于对刘邦和韩信之间的关系造成太大的影响。
第二,韩信攻占齐国后,向刘邦请求被封为齐国假王。《史记·淮阴侯列传》记载:
汉四年,遂皆降平齐。使人言汉王曰:“齐伪诈多变,反覆之国也,南边楚,不为假王以镇之,其势不定。原为假王便。”当是时,楚方急围汉王于荥阳,韩信使者至,发书,汉王大怒,骂曰:“吾困于此,旦暮望若来佐我,乃欲自立为王!”张良、陈平蹑汉王足,因附耳语曰:“汉方不利,宁能禁信之王乎?不如因而立,善遇之,使自为守。不然,变生。”汉王亦悟,因复骂曰:“大丈夫定诸侯,即为真王耳,何以假为!”乃遣张良往立信为齐王,征其兵击楚。[1]2621
韩信求封齐国假王一事,并没有大问题。因为战功而分得利益,本来就是豪杰跟随刘邦打天下的动力之一,也是刘邦能够取得豪杰支持的原因所在。早在被刘邦封为大将军之时,韩信就已经说到这一点了:“项王见人恭敬慈爱,言语呕呕,人有疾病,涕泣分食饮,至使人有功当封爵者,印玩敝,忍不能予,此所谓妇人之仁也……任天下武勇,何所不诛!以天下城邑封功臣,何所不服!”[1]2612刘邦得天下后,高起、王陵进行总结,也说到这一点:“陛下使人攻城略地,所降下者因以予之,与天下同利也。”[1]381既然刘邦有功必赏,以韩信的大功,求封齐国假王,又有什么不可以呢?而且,我们要注意到,韩信的胃口并不大,求封的只是假王,而不是齐王;求封的时候,用的是委婉的、请示的、建议的语气。说白了,这就是一个有功的臣子跟君主求赏,并无不轨的念头。张良、陈平劝说刘邦,有两种方法:一种是有大功,应当被封为齐王,这是韩信的想法;另一种是不封就可能引起韩信的不满,有可能会产生难以预料的后患,这是张良、陈平所采取的办法。刘邦本来只是对自己狼狈受困的时候,韩信不来救援而求升官,表达了不满,张良、陈平的话则让刘邦直接产生了韩信已经脱离自己的掌控、随时都可能远走高飞、随时都可能对自己不利的念头。这番话起到了很坏的影响。
实际上,当时的韩信并不想谋反,也不会对刘邦不利。他曾说过一番肺腑之言:“汉王授我上将军印,予我数万众,解衣衣我,推食食我,言听计用,故吾得以至于此。夫人深亲信我,我倍之不祥,虽死不易。”[1]2622“汉王遇我甚厚,载我以其车,衣我以其衣,食我以其食。吾闻之,乘人之车者载人之患,衣人之衣者怀人之忧,食人之食者死人之事,吾岂可以乡利倍义乎!”[1]2624可以说,韩信自认功高,而没有震主的念头,张良、陈平的话看似老谋深算,实际上是把韩信往坏处想了,是用自己的腹黑,来推测韩信对刘邦的感情。如果他们是从韩信功高应该封王的角度来劝说刘邦,或许刘邦对韩信的情感不至于迅速恶化。
第三,汉五年刘邦追击项羽时,韩信、彭越等人没有及时与刘邦会师。《史记·项羽本纪》记载:
汉五年,汉王乃追项王至阳夏南,止军,与淮阴侯韩信、建成侯彭越期会而击楚军。至固陵,而信、越之兵不会。楚击汉军,大破之。汉王复入壁,深堑而自守。谓张子房曰:“诸侯不从约,为之奈何?”对曰:“楚兵且破,信、越未有分地,其不至固宜。君王能与共分天下,今可立致也。即不能,事未可知也。君王能自陈以东傅海,尽与韩信;睢阳以北至谷城,以与彭越:使各自为战,则楚易败也。”汉王曰:“善。”于是乃发使者告韩信、彭越曰:“并力击楚。楚破,自陈以东傅海与齐王,睢阳以北至谷城与彭相国。”使者至,韩信、彭越皆报曰:“请今进兵。”韩信乃从齐往,刘贾军从寿春并行,屠城父,至垓下。大司马周殷叛楚,以舒屠六,举九江兵,随刘贾、彭越皆会垓下,诣项王。[1]331-332
单从这段记载来看,韩信似乎是为了战后瓜分地盘而不肯出兵。然而,事实并非如此。据《史记·曹相国世家》记载,当时的齐国尚未被完全平定,反抗力量比较强大:“韩信为齐王,引兵诣陈,与汉王共破项羽,而参留平齐未服者。”[1]2027曹参是刘邦阵营中战功排第一的列侯,甚至被群臣公认为比萧何功劳还要大:“平阳侯曹参身被七十创,攻城略地,功最多,宜第一。”[1]2016韩信自己去参加垓下之围,而留下手下最重要的将领曹参,来平定齐国的反叛势力,这就说明齐国残余武装力量的反抗非常激烈。反抗的原因是齐人归心田横兄弟,“田横兄弟本定齐,齐人贤者多附焉”[1]2647,因此田横的存在给韩信平定齐国带来了很大的困难。而且,“田横亡走梁,归彭越。彭越是时居梁地,中立,且为汉,且为楚”[1]2647。田横受到韩信盟友彭越的庇护,韩信无法强行对彭越用武,这就加剧了消灭田横军队的困难。因此,我们可以认为,韩信起初并没有追击项羽的行为,是因为他刚刚打下齐国,统治还很不稳固,需要花大力气来巩固战争成果,而不是故意不来参战。
张良劝说刘邦,有两种方法:一种是齐国尚未完全平定,韩信需要一点时间来平定齐地、安抚齐国的民众,这是韩信的想法;另一种是韩信已经成为和刘邦平起平坐的齐王,翅膀硬了,不听指挥,想要狮子大开口,要在战争胜利之后,分占原本属于项羽的地盘,这是张良所采取的办法。刘邦本来就对韩信求封齐国假王之事表示不满,经过张良腹黑的解释,无疑会更加坚定刘邦对韩信功高震主、难以掌控、随时都可能对自己不利的念头。张良的话再次起到了很坏的影响。
综上所述,张良、陈平在破坏刘邦和韩信的关系方面,起到了很坏、很重要的作用。韩信的举止有其合理的原因和解释,尤其是韩信本来没有丝毫想要谋反或者是对刘邦不利的想法,这是分析刘邦和韩信关系的关键和主要依据。张良、陈平却均从丑化韩信、将韩信描述得功高震主、随时都有可能对刘邦不利的角度,来解释韩信的行为。作为刘邦很信任的谋士,他们如此分析,就难免会误导刘邦对韩信越来越不信任,越来越有杀心。可以说,张良、陈平对韩信的人生悲剧,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值得注意的是,陈平直接参与了逮捕韩信的阴谋。汉高祖六年,有人告韩信谋反,这本是没有证据的事情。汉朝的大臣却均信以为真,想要对韩信动武。陈平认为,动武不如动智:“古者天子巡狩,会诸侯。南方有云梦,陛下弟出伪游云梦,会诸侯于陈。陈,楚之西界,信闻天子以好出游,其势必无事而郊迎谒。谒,而陛下因禽之,此特一力士之事耳。”[1]2057陈平让刘邦假装去楚国边界巡游,一旦韩信来朝拜刘邦,就可以被立即逮捕。这个计谋看似巧妙,实际上却有一个很大的漏洞:如果韩信真的想要谋反,刘邦离开稳固的关中地区,率领为数不多的军队,来到靠近韩信的楚国边界,岂不是羊入虎口、主动送上门去?韩信岂不是一下子就能将刘邦逮捕并消灭?这么明显的道理,陈平不会不知道,刘邦也不会不知道。那么,陈平为什么还会出这个主意?刘邦为什么还会采纳这个主意?原因很简单,不管是刘邦,还是陈平,都知道韩信其实并没有谋反的想法和行为。虽然韩信没有谋反,但是韩信的权力太大,终归是一个隐患,所以刘邦、陈平才要剥夺韩信的权力。
我们要问的问题是:张良、陈平为什么要这么做?
首先,我们注意到,张良是一个心肠极硬的人,连亲情都可以不要:“秦灭韩。良年少,未宦事韩。韩破,良家僮三百人,弟死不葬,悉以家财求客刺秦王,为韩报仇,以大父、父五世相韩故。”[1]2033当时的人们讲究“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1]2519,张良对韩国君王的感情则超过了这一点:首先,韩国君王是自己的爷爷和爸爸的知己,而不是自己的知己,对自己没有什么恩惠(爷爷和爸爸高官厚禄,对于张良来说,可算是间接的恩惠);其次,在张良看来,为君王报仇,比弟弟还重要,竟然“弟死不葬”!对于张良的选择,我们只能说:他是一个心肠极硬的人。
其次,陈平的个人品质也并不好。曹操在其著名的《求才令》中,曾对陈平有过很经典的总结:“今天下尚未定,此特求贤之急时也……若必廉士而后可用,则齐桓其何以霸世!今天下得无有被褐怀玉而钓于渭滨者乎?又得无盗嫂受金而未遇无知者乎?二三子其佐我明扬仄陋,唯才是举,吾得而用之。”[4]32所谓“盗嫂受金”,指的就是陈平。曹操认为,陈平“盗嫂受金”,并非“廉士”,然而有才华,符合“唯才是举”的标准。“盗嫂受金”是陈平长期背负的恶名。陈平自己没有解释“盗嫂”的事情,可能是因为这是陈平家族的家务事,难以对外人道也,而且哥、嫂确实因为陈平而分手,陈平无论怎么解释,都会觉得有愧。司马迁为陈平辩护,认为他没有“盗嫂受金”,事实是嫂子对他的好吃懒做不满,有怨言,遭到哥哥的休妻。即便如此,我们也可以说,陈平有破坏哥嫂夫妻感情的嫌疑。至于“受金”,即贪污钱财,则是事实。陈平根据送礼的金额,安排官员的职位,“金多者得善处,金少者得恶处”。陈平的解释是:“臣裸身来,不受金无以为资。”[1]2054问题是钱财不够花,就可以贪污吗?钱财不够花,就可以根据别人送礼的金额,来安排官位吗?何况陈平的职务是“都尉,使为参乘,典护军”,是高级官员,收入应当不菲,他选择的官员也会有不小的影响。刘邦也知道陈平的品质有问题,所以临终前,没有把陈平当成丞相的主要人选,而要让他辅佐王陵。王陵虽然和刘邦同为沛县人,而且早就相识,“高祖微时,兄事陵”[1]2059,但是王陵加入刘邦军事集团的时间很晚,“及高祖起沛,入至咸阳,陵亦自聚党数千人,居南阳,不肯从沛公”[1]2059。王陵的性格是“任气”[1]2059,大约是觉得刘邦曾经比自己地位低,现在要王陵去投奔刘邦,他在情感上一时无法接受。所以,直到“汉王之还攻项籍,陵乃以兵属汉”[1]2059。而且,加入刘邦军事集团后,王陵偏偏又和刘邦最不喜欢的雍齿混在一起,所以在刘邦集团中,王陵是被边缘化的人物,“陵本无意从高帝,以故晚封,为安国侯”[1]2060。恰恰是这个被边缘化的人,受到了临终前的刘邦的重视,被视为可以托孤之臣。相比之下,作为刘邦集团重量级人物的陈平,却只能当王陵的助手:“陵少戆,陈平可以助之。陈平智有余,然难以独任。”[1]392被边缘化的王陵,为何会被刘邦选为托孤之臣?因为王陵为人正直,刚正不阿,在关键时候靠得住。作为刘邦开国的重要功臣,陈平为何“难以独任”?原因很简单:因为陈平人品不好,难以服众,在关键时刻也不一定靠得住。
最后,张良、陈平都是为了胜利可以不择手段的人。对他们来说,成功比尊严重要,比信用重要,比情感重要。这是张良、陈平和项羽、韩信的重要区别(在项羽的身上表现得更加明显)。刘邦进入武关,跟秦国峣下军对峙,双方约定“连和俱西袭咸阳”,张良却说“此独其将欲叛耳,恐士卒不从。不从必危,不如因其解击之”[1]2037,因此就背叛了约定,趁着秦军松懈的时候,发动了突然袭击。这是张良不讲信用的证据之一。刘邦和项羽约定以鸿沟为界。盟约刚刚缔结,张良、陈平就劝刘邦撕毁盟约。这是张良、陈平不讲信用的重大证据。平定诸吕时,陈平想要郦寄去欺骗其好朋友吕禄,怕郦寄不答应或者告密,就“使人劫郦商”[1]408,派人劫持了自己的老战友、郦寄的父亲郦商。可见,陈平为了达到目的,老战友可以被牺牲,无辜者可以被威胁。
明白了张良、陈平的为人处世之后,就可以明白为什么在韩信的人生悲剧中,他们发挥不太光彩的作用。张良、陈平在分析问题的时候,很少关注情感,更不会感情用事,而更多的从利益的角度来分析。这就导致他们将韩信对刘邦的非常忠诚的情感给忽略掉了,而这恰恰是分析韩信和刘邦关系的核心。既然不谈感情,只讲利益,只讲利害关系,那么韩信作为手握重兵的一方诸侯,自然就会看起来是一个很严重的“威胁”,在天下未定的时候,不敢得罪,所以要封为齐王,而不是假王;在天下已定的时候,要尽量除掉,哪怕明知道韩信没有谋反。
这背后或许还有更为深层次的原因。清代学者赵翼曾经提出过一个很著名的论题“汉初布衣将相之局”。赵翼指出,在刘邦集团里,只有张良、张苍、叔孙通出身较高,其余的都是布衣或低级官吏,“其臣亦自多亡命无赖之徒,立功以取将相”。至于“六国立后”的那些王公贵族,“乃不数年而六国诸王皆败灭”。[5]36-37也就是说,秦汉之际是贵族消亡、平民崛起的时代。贵族为何会消亡?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贵族有教养,讲规矩,重情感,好面子,做起事来难免有所羁绊,平民则没有这么多束缚,为了胜利可以不择手段。举例来说,陈余有20万大军,为什么还会败给只有万人左右的韩信军队?陈余是一名儒者,儒者遵守周礼,在日常的为人处世中,是文质彬彬的君子,在军事上则不必如此。他也是一个极端的儒者,将仁义思想扩展到军事上,“常称义兵不用诈谋奇计”,这就和当年的宋襄公是同一个类型。而且,作为贵族,陈余有心理包袱,害怕要是不直接和韩信交锋,“则诸侯谓吾怯,而轻来伐我”[1]2615。因此,束手束脚的贵族,自然无法和灵活多变的平民相比。
我们想对赵翼的观点进行一点小的修正:赵翼区分贵族和平民,是从其出身方面来进行的,我们认为,还应该考虑其思想方面的因素。有的人,虽然出身贵族,但是由于后来长期生活在民间,学到了民间的各种习气,已经成为事实上的布衣做派,最明显的例子是受到圯上老人深刻影响的张良;有的人,虽然出身于没落家族,但是向往贵族的荣耀,在思想表现上和贵族无异,韩信就是这方面的一个例子。韩信“好带刀剑”,哪怕是在贫困潦倒的时候,也不肯用刀剑换饭吃,原因是刀剑是贵族的象征,他不愿意丢掉这个虚无缥缈的贵族象征。韩信长期吃白饭,跟着南昌亭长混饭吃,受到冷落,他的第一反应不是担心自己以后的衣食问题,而是感到面子受挫,“怒,竟绝去”。漂母救济韩信,韩信说:“吾必有以重报母。”[1]2609这显然也是因为韩信把自己当成贵族的结果。总之,韩信的为人处世是贵族作风,有教养,讲规矩,重情感,好面子,这就决定了他不会先谋反,不会先做对不起刘邦的事情;张良、陈平则是讲究利害关系、为了胜利不择手段的布衣思维。这种思维的差别,影响了张良、陈平对韩信的判断,也决定了韩信的悲剧人生。也正是在这种思维影响下,张良不仅以恶意来揣度韩信,对别人也是如此:
上已封大功臣二十余人,其余日夜争功不决,未得行封。上在雒阳南宫,从复道望见诸将往往相与坐沙中语。上曰:“此何语?”留侯曰:“陛下不知乎?此谋反耳。”上曰:“天下属安定,何故反乎?”留侯曰:“陛下起布衣,以此属取天下,今陛下为天子,而所封皆萧、曹故人所亲爱,而所诛者皆生平所仇怨。今军吏计功,以天下不足遍封,此属畏陛下不能尽封,恐又见疑平生过失及诛,故即相聚谋反耳。”[1]2042-2043
在刘邦分封功臣的过程中,功臣们发生了争功或议论战功的事情。这是人之常情,谁不愿意有更高的地位、被认为有更多的功劳?谁愿意自己的功劳被埋没?所以,功臣们就自发地议论彼此的功绩。这么简单的一件事情,张良却解释为功臣们在谋反。张良的话看似深刻,其实毫无道理。翻开《史记》《汉书》的列传、功臣表就会知道,功臣们的功劳都有非常详细的原始记录,以此为分封的基础,就会八九不离十,差不了多少。某些功臣就算所得利益稍有偏差,也不至于谋反。而且,刘邦为何“所封皆萧、曹故人所亲爱”?因为萧何、曹参、灌婴、周勃、樊哙这些先封侯的“故人所亲爱”的功劳最大,不先封他们,又要封谁呢?在张良的分析下,刘邦集团的功臣们人人自私自利,人人都有很大的谋反的可能性。张良的话过于危言耸听,而且和吕后想要杀尽功臣们的想法有异曲同工之处——功臣们都是有才能、有胆魄的人,都是潜在的不稳定因素,要是处理不好,就可能会造反。能做出这种分析,说明了张良、吕后内心的阴暗,讲利害而不讲情谊。
韩信的悲剧人生,从本质上来说,是刘邦剪除异姓王政策的必然结果。然而,张良、陈平出于利害关系的考虑,对韩信做出的有意或无意的抹黑,也在客观上推动了悲剧的发生。在一个“布衣将相之局”的时代里,坚持贵族思维和做派的六国诸王失败了,陈余失败了,项羽失败了,韩信的失败也是如此。讲究利害关系、非常实际、不择手段的平民们胜利了,其思维虽然稍显黑暗、不近人情,其手段虽然残酷,但这就是历史发展的必然。适者生存,生存的游戏本来就没有太多温情。只是,从此以后,中国历史进入到了一个政治家、军事家们只讲利害、不讲契约精神、尔虞我诈的漫长时期。人们津津乐道的斗智斗勇的历史故事,往往都缺乏契约精神,而且老百姓普遍默认:只要是好的一方,只要是出于好的目的,哪怕不择手段都是好的。追究其根源,就不能不上溯到战国秦汉之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