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 波
(商务印书馆,北京 100710)
司马迁的生年,《史记》的《索隐》和《正义》提供了两个版本。《史记·太史公自序》在“卒三岁而迁为太史令”下,司马贞《索隐》引《博物志》:“太史令茂陵显武里大夫司马〔迁〕,年二十八,〔元封〕三年六月乙卯除六百石。”元封三年,即公元前108年,按此推算,司马迁生于汉武帝建元六年,即公元前135年。而在“五年而当太初元年”下,张守节《正义》:“案:迁年四十二岁。”汉武帝太初元年,即公元前104年,这一年司马迁四十二岁,据此推算,司马迁生年为汉景帝中元五年,即公元前145年。张守节与司马贞同是唐玄宗时人,两人的记载存在十年之差,为司马迁提供了“公元前145年”和“公元前135年”两个生年。
1917年(值得注意的是,学术界把王国维考证司马迁生年文章发表时间误认为是1916年),王国维编制《太史公年谱》,开始系统考证司马迁的行年。据《王国维年谱长编(1877—1927)》,1917年2月中旬起,王国维即着手草拟《太史公年谱》。2月16日,王国维致信罗振玉:“《太史公年谱》已得大略,明日当着手写定,约可得二十纸。”19日信又说:“《史公年谱文录》一稿,今日可毕,惟其卒年终不可考,大约与武帝相终始耳。”23日信又说:“《史公年谱》昨已写定,得二十三页,其中颇有发明。”[1]196从王国维和罗振玉的通信看,《太史公年谱》从构思到完成,大约花费了十多天时间,而信中提到的《太史公年谱》《史公年谱文录》《史公年谱》这三个文章名,在文章最终发表时,都未被采用。当时王国维受雇于犹太人哈同,主持编辑《学术丛编》,《太史公年谱》就登载在《学术丛编》第十三卷上,正式发表的名称是《太史公系年考略》。而到1923年收入《观堂集林》时,王国维又将这篇文章的名字改为《太史公行年考》,正文一仍其旧,并未改动。
王国维《太史公行年考》认为,司马贞《索隐》和张守节《正义》所引材料相同,之所以有十年之差,是文献在流传过程中出现了数字讹误。王国维运用数字分书写法的“鲁鱼豕亥”常理:“三讹为二,乃事之常;三讹为四,则于理为远。”推论《索隐》“年二十八”为“年三十八”之误。王国维还从司马迁的行年、师从与交游三个方面,为公元前145年说找到了许多有力证据,系统论证了司马迁生于公元前145年,为之后司马迁生年研究指引了方向,在学术界产生了广泛影响。由于王国维考证筚路蓝缕,如前文所述,在十余天时间里草就,论据多有疏失,也成为“公元前135年说”论者攻击的标靶。
王国维“公元前145年说”发表之后,日本学者桑原骘藏发表文章《关于司马迁生年之一新说》(该文最早于1922年刊于日本《东洋文明史论丛》,1929年重发表于日本《史学研究》第1卷第1号,后由韩悦翻译为中文发表于《大公报文学副刊》1930年1月29日)。李长之《司马迁生年为建元六年辨》(《中国文学》1944年第1卷第2期,后作为附录收入《司马迁人格与风格》)、施之勉《〈太史公行年考〉辨疑》(《东方杂志》1944年第40卷第16期),相继对王国维的“公元前145年说”展开批驳,力主“公元前135年说”,但在当时都未产生较大影响。李长之《司马迁生年为建元六年辨》发表之后,又收入其专著《司马迁之人格与风格》(开明书店1948年版),陈垣曾评价《司马迁生年为建元六年辨》是该书“最有价值的部分”,“好在你言之成理,尤难能可贵的是,如果司马迁晚生了十年,生于建元六年的话,其时所作《史记》的年龄,恰恰更符合你所论的浪漫精神诸因素”。[2]4991953年9月,施之勉将《〈太史公行年考〉辨疑》经过两次修正,更名为《〈太史公行年考〉辨误》,在台湾《大陆杂志》发表。施之勉在《大陆杂志》刊发该文之前,曾和老友钱穆就司马迁生年问题通信讨论,钱穆回信坚持“公元前145年说”,不赞成施之勉“公元前135年说”,并专门撰文《司马迁生年考》(《学术季刊》1953年第1卷第4期)阐述自己的观点。钱穆的文章发表于1953年6月,施之勉的文章发表于1953年9月,就发表时间看,施之勉旧文修正重发,则是对老友钱穆文章的回应。
根据王国维“公元前145年说”,1955年,正好是司马迁诞生二千一百周年。学术界对此表现出了特别的关注,相继发表的相关文章有:郑鹤声《司马迁生平及其在历史学上的伟大贡献》(《山东大学学报》1955年第1期)、季镇淮《司马迁和他的史记——为纪念司马迁诞生二千一百周年而作》(《文艺报》1955年第18期)、卢南乔《论司马迁及其历史编纂学——纪念司马迁诞生2100周年》(《文史哲》1955年11月号)、侯外庐《司马迁著作中思想性和人民性——为纪念司马迁诞生二千一百周年而作》(《人民日报》1955年12月30日)等,这些文章都接受“公元前145年说”。
与上述学者支持“公元前145年说”形成鲜明对比,时任中国科学院院长的郭沫若则发表了《〈太史公行年考〉有问题》,对王国维的“公元前145年说”进行反驳,力主“公元前135年说”。他认为:“王国维有《太史公行年考》,对于司马迁的生平事迹,考证颇详。他考定司马迁生于汉景帝中元五年丙申,公元前一四五年,因而到了今年便当为诞生二千一百周年。史学界曾经拟议,在今年举行纪念。有的朋友更已写了纪念文章。但经仔细推考,王国维所定的生年是有问题的。司马迁的生年应该还要推迟十年,即汉武帝建元六年丙午,公元前一三五年,到今年只能是诞生二千零九十年。”[3]不难看出,郭沫若是注意到一些学者以“公元前145年说”为依据,准备在1955年纪念司马迁诞生二千一百周年,所以选择“公元前145年说”最具代表性的王国维为批驳对象,意在提醒持“公元前145年说”论者,1955年是司马迁诞生二千零九十年,而非二千一百周年。因为郭沫若在当时学界的独特地位,他对“公元前135年说”的支持,有力地阻击了国内学者“公元前145年说”论者筹划的“纪念司马迁诞生二千一百周年”纪念活动。
郭沫若自认为《〈太史公行年考〉有问题》是篇小文章,写定于1955年10月28日,他致信尹达:“太史公行年问题,我写了一点稿子,送你看看,看后可转《新建设》之类的刊物。本来想写一篇大东西,小稿是开头一小节,但目前来不及写了。”(黄淳浩编:《郭沫若书信集(下)》,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187页)尹达接到郭沫若的稿件后,认为该文应在《历史研究》刊发,就以《历史研究》编辑部约稿为由,建议郭沫若在《历史研究》发表。郭沫若在31日给尹达的回信中对此回应说:“关于太史公生年一文,《历史研究》要用,勉强可以,似乎问题太小了一点。”[4]188于是,《历史研究》编辑部在发表郭沫若文章的同时,在同期又刊发了李长之旧文《司马迁生年为建元六年辨》。《历史研究》编辑部在刊发这篇文章时,没有用李长之本人的名字,而用了“刘际铨”这个名字。《历史研究》编辑部此举引发了李长之本人的不满,李长之致信《历史研究》,指责“刘际铨”抄袭他的旧作,《历史研究》编辑部为此专门在1956年第1期刊发了致歉声明:“本刊去年第六期刊载了刘际铨的《司马迁生年为建元六年辨》一文,经李长之先生来信揭发,该文全系抄自他的旧作《司马迁之人格与风格》一书的附录。刘际铨这种抄袭他人旧作的行为是极其恶劣的,由于我们编辑工作上的疏忽,致事先未能发现,除了已采取一定的措施,加强审稿,以防止今后再发生类似现象外,并向李长之先生和读者致歉。”据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谢保成研究员回忆,施丁是从《历史研究》编辑部调入历史研究所的,施丁曾向他说过,在20世纪50年代《历史研究》有不经作者同意变换作者名发表该作者旧作的事情,如果此说可信,那《历史研究》编辑部在1955年第6期以“刘际铨”名刊发李长之旧文的动机也就十分清楚了。他们是担心郭沫若文章过短,怕引不起足够的重视,援引李长之的文章为之张目,所谓审稿不严之说不成立。就笔者目前掌握的材料看,《历史研究》以“刘际铨”名刊发李长之的旧文,郭沫若是否知情,不能妄下评断,但《历史研究》编辑部在1955年第6期同期刊发两篇“公元前135年说”的文章,态度是十分鲜明的。
郭沫若和《历史研究》对“公元前135年说”力挺,夭折了国内“司马迁诞生二千一百周年纪念活动”,而当时与中国正处于蜜月期的苏联学术界似乎并没有接受郭沫若力主的“公元前135年说”,他们用实际行动支持了“公元前145年说”。1955年12月22日,苏联对外文化协会东方部会同苏联科学院东方学研究所在莫斯科联合举办庆祝晚会,纪念司马迁诞生二千一百周年,依据就是“公元前145年说”。《光明日报》12月24日报道了莫斯科的纪念活动,并于12月27日又刊登了雅·沃斯科波依尼科夫的《纪念司马迁诞生二千一百周年》,详细介绍了莫斯科纪念活动的盛况。二十多天后,《光明日报》又刊发了齐思和《〈史记〉产生的历史条件和它在世界史学上的地位》,赞扬苏联学术界伟大的国际主义精神:“1955年12月22日苏联学术界在莫斯科举行集会,纪念司马迁诞生两千一百年,这表现出苏联学术界对于中国文化遗产的重视,和他们伟大的国际主义精神。”[5]可以看出,1955年末到1956年初,《光明日报》对司马迁诞生二千一百周年表现出了极大的关注,连续刊发文章予以报道。
有趣的是,围绕司马迁生年十年之差而展开的要不要在1955年纪念司马迁诞生二千一百周年的争论中,《历史研究》作为“公元前135年说”的阵地,而《光明日报》则集中报道“公元前145年说”的相关活动,这两家极具影响力的媒体,在1955年末、1956年初掀起了一场并没有火药味的鲜明对立的学术讨论,除郭沫若外,这一时期参与讨论的学者关注的是“司马迁诞生二千一百周年纪念”,并未具体就“公元前145年说”或“公元前135年说”提供新的论据支持。而且,司马迁生年十年之差论争最终并未因“司马迁诞生二千一百周年纪念活动”的夭折而终止,因为郭沫若这样有影响的作者的加入,王国维开启的司马迁生年研究,更得到了学术界的广泛关注。
从1955年到2018年,围绕司马迁生年十年之差,学术界在20世纪50年代中、80年代初,以及21世纪10年代中进行了三次全国性学术大讨论。三次均为前135年说向前145年说发起挑战和驳难。第一次,20世纪50年代中为郭沫若发表《〈太史公行年考〉有问题》,批判王国维而引发,已如前述。第二次,20世纪80年代初由李伯勋发表《司马迁生卒年考辨——驳王国维〈太史公系年考略〉》而引发。第三次,即21世纪10年代中,由前135年说论者袁传璋、赵生群于2013年提出因《玉海》记载《正义》佚文铁证,司马迁生于前135年已定案,反对中国史记研究会筹备2015年纪念司马迁诞生2160周年而引发。三次大讨论累计发表论文百余篇,参与论争的学者近80人,出版专题研讨生年的著作两部:施丁《司马迁行年新考》(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张大可《司马迁生年研究》(商务印书馆2019年版)。在这场旷日持久的学术论争中,支持“公元前145年说”的张大可和支持“公元前135年说”的袁传璋,是论辩双方的代表人物。而就学术影响看,“公元前145年说”明显占据上风。中华书局点校本1959年版的《史记》“出版说明”中关于司马迁的生年是这样介绍的:“生于汉景帝中元五年(公元前145年)或者更后一些。”虽然持存疑态度,但明显以“公元前145年说”为主说。1985年,中国历史文献研究会在南京召开年会,以“公元前145年说”为据,隆重纪念司马迁诞生2130周年;1995年,陕西省司马迁研究会在西安召开纪念司马迁诞生2140周年国际学术研讨会:2005年,中国史记研究会在韩城市召开纪念司马迁诞生2150周年学术研讨会。三次研讨会的召开,特别是中国史记研究会以学会声音为“公元前145年说”的加持,使持“公元前145年说”论者在论战中明显占据上风。
2013年,中华书局点校本《史记》(修订版)的“出版说明”中,主持修订工作的赵生群则直接断司马迁生年为汉武帝建元六年(公元前135年),放弃了该书自出版以来将司马迁生年以“公元前145年”为主说、两存其说的态度。赵生群的主要依据是,《玉海》卷四十六“《汉史记》”条引《史记正义》:《博物志》云“迁年二十八,三年六月乙卯除,六百石”。赵生群著文《从〈正义〉佚文考定司马迁生年》刊于《光明日报》2000年3月3日。袁传璋撰文《〈玉海〉所录〈正义〉佚文为考定司马迁生年提供确证》,刊于《司马迁与〈史记〉研究年鉴2011年卷》(商务印书馆2013年版)。袁传璋称《玉海》所录系王应麟所见南宋皇家藏本,系唐写本,还复原唐写本原貌行文款式。尽管如此,并未引起学术界重视。中华书局点校本《史记》是目前最通行的《史记》版本,其学术影响力自然非同一般,修订版《史记》将司马迁生年定为公元前135年、放弃两存其说的做法,毫无疑问是依据赵生群、袁传璋两人的定调。从2013年起,袁、赵两人反对中国史记研究会筹备在2015年纪念司马迁诞生2160周年,要改为纪念司马迁诞生2150周年。
张大可教授作为中国史记研究会会长,他从2011年起就推动中国史记研究会与渭南师范学院共同召开纪念司马迁诞生2160周年学术研讨会,组织出版《史记论著集成》二十卷、《史记通解》全九册,以及《中国史记研究会十五年》专集,总字数两千余万字,可以说是对1955年缺失的纪念司马迁诞生2100周年的补课。正是在这一背景下,前135年说论者,近年来不断发声,连续有五六篇“新证”说《太史公自序》写有司马迁生年。对此,中国史记研究会回应,2015年纪念司马迁诞生2160周年学术研讨会正常举办,会后专题研讨司马迁生年。在2016—2018三年中双方论争文章有18篇,在《渭南师范学院学报》《史学月刊》《管子学刊》,以及中国史记研究会、北京史记研究会两会年会论文集《史记论丛》《史记研究》发表。本次论争,规模虽然不及前两次宏大,但质量更高,用《司马迁生年研究·引言》的话来说:“本次论争的特点不是寻求新证据来立论与驳论,而是回头看,系统梳理司马迁生年十年之差两说百年论争的论点与论据,做一个阶段性总结,力图在百年论争梳理的基础上做出对司马迁生年的定案。”[6]引言4
经过充分准备,司马迁生年十年之差百年论争梳理学术研讨会顺利举办。大会研讨用书两本论著。其一,《司马迁生年研讨论文集》系精选百年论争双方主要学者论文共42篇,按论争时期分为五辑,前145年说与前135年说对照鲜明,为司马迁生年定案提供充分的文献依据以及生动的逻辑论证。其二,《司马迁生年研究》,系张大可先生提出的关于司马迁生年研究的专著,全书八讲系统梳理百年论争两说的论点论据。要点有三:一是梳理王国维筚路蓝缕的考证。张先生评价是:“王国维考证司马迁生年为公元前145年,论点坚实,方法正确,逻辑严密。”但“其中的推论论据多有瑕疵,必须修正”。二是梳理前145年说排比司马迁行年与师承、交游三个方面,考证司马迁生于前145年有十四条证据,形成不可辩驳的证据链。三是梳理前135年说之源,郭沫若举证三条,李长之举证十条,皆为辩说,无一考证,无一条成立;前135年说后继论者的考证,无一实据。其考辨方法为循环论证,系伪证伪考,所谓《玉海》提供的《正义》佚文铁证,来自皇家藏本、古注本、古抄本,皆为编造。《玉海》成书在南宋末,王应麟所写《汉史记》条主要材料依据《汉书·司马迁传》。《史记正义》单刻本在北宋已不存世,王应麟不知在哪儿看到皇家藏本,毫无证据。事实是王应麟在《史记索隐》的地方写成《史记正义》,只代表他个人的观点,毫无版本依据和考证价值。总上三个方面,《司马迁生年研究》的结论是:
司马迁生年两说只并存于三家注,王、郭两说,王真郭伪不并存,司马迁生于公元前145年可以为定论。[6]引言6
综上所述,从1917年王国维系统考证司马迁生年,到2019年张大可《司马迁生年研究》出版,时间跨越整百年。“公元前145年说”和“公元前135年说”,哪一个会成为定论,势必还要等待时间来验证。本文只简略地考察司马迁生年十年之差百年论争过程,特别是20世纪50年代中第一次论争的背景,供学术界关注这一公案的学者发微探讨。百年论争双方的论文论著俱在,智仁之见,由读者去评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