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道兵
(安徽师范大学 文学院,安徽 芜湖 241000)
蒲松龄是中国文言短篇小说巨匠,《聊斋志异》在中国文学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但《蒲松龄诗集》却少有人关注。这固然是因为其小说成就过于惹人注目,致使其诗名被掩盖,但确实也表明目前蒲松龄研究尚存不足。事实上,蒲诗在当时已经引起关注,当时的诗坛盟主王士禛便对蒲诗很推重;此后,山东督学使张鹏展也给蒲诗以高度评价:“当渔洋司寇、秋谷太史,互以声价相高时,乃守其门径,无所触亦无所附,卒成一家之言”[1](P1967)。王渔洋(士禛)和赵秋谷(执信)乃执当时诗坛牛耳者,蒲诗既能区别于二人,又能卓然自成面目,显然具有较高的艺术价值。因此,从诗歌的角度出发,无疑会对蒲松龄研究的主流思路作有益的补充,而“南游诗”正是研究蒲诗的一个切入点。
康熙九年(1670)深秋,蒲松龄应好友孙蕙的邀请,前往江苏宝应并开始为期一年的幕宾生活。宝应在蒲松龄家乡——淄川的南方。自北入南,长途辗转千余里,这是蒲松龄一生中唯一一次离开他生长于斯的齐鲁大地。此次南游,时间虽短,但是却极大地开阔了他的眼界,并促使其诗歌创作在这一年达到顶峰。
笔者据盛伟《蒲松龄全集》进行统计,发现蒲诗现存581题1033首,写作时间始于康熙九年(1670),讫于康熙五十三年(1714)。从年平均创作量来看,蒲氏算不上高产,但就蒲氏自身创作历程而言,康熙九年秋至十年秋却值得注意。这一年蒲氏创作诗歌近百篇,接近其诗歌总量的十分之一,远高于其他年份。这一年正是蒲松龄南游宝应的一年。蒲氏性喜山水,但其病在于所行不远、交游不广,故而诗歌取材狭窄,兼之作于北地的诗歌,有许多唱和应酬之作,并无真情实感,这就导致他的一些诗作质量并不高。如在《蒲松龄诗集》中,以毕家石隐园为描写对象的诗多达27首,其间多是和东家唱和之作,仅《和毕盛钜<石隐园杂咏>》一题就多达十六首,不仅缺乏新意,甚至不免有粗凑成篇的嫌疑。但“南游诗”却不然。南游期间,他登北固山、游邵伯湖、射阳湖,饱览风景秀丽的江北水乡。这不仅极大地丰富了他的见闻,更激发了他的诗情。蒲氏生长于北方,南方的一切使他感到陌生与新奇,所以,当他以诗人特有的敏感来欣赏和表现江北风光的时候,这些诗就写得清新自然。他说:“青草白沙最可怜,始知南北各风烟。”[1](P1574)那么,南方的景致究竟如何?他接着道:“马踏残云争晚渡,鸟衔落日下晴川。一声欸乃江村暮,秋色平湖绿接天”[1](P1574)。在蒲松龄看来,南北景致最明显的差异在于“江南之水北方山”[1](P1595)。所以,当从家乡的黄土丘陵蓦然进入绿树如烟,浅草白沙的江淮水乡,他被眼前宁静祥和的日暮江村惊呆了,因而才有这般细腻真挚的笔触,将南方水乡的景致表现得如此动人。事实上,不论是“南游诗”中细致生动的写景诗,还是一些即事咏怀诗,这些诗作均明显高于北地同类作品。
“南游诗”的突出地位,不光表现在这一时期诗作的数量和质量上,还由于“南游诗”是蒲松龄有意识地保存自己诗歌作品的开始。蒲松龄在《聊斋自序》中说自己“雅好搜神”,“情类黄州”。诚然,蒲松龄对《聊斋志异》倾注了极大的心血,但小说并不是他唯一用力的文学形式,他在诗歌上同样着力甚多。顺治十五年(1658),蒲松龄“初应童子试,便以县、府、道第一进学。”[2](P21)这一年,他19岁。次年,蒲松龄与同乡好友张笃庆等人创立“郢中诗社”,进行诗歌唱和。可知,蒲氏最迟于20岁时就已经开始创作诗歌,但其始有诗歌传世,要直到他南游宝应的时候,此前的诗作由于种种原因,今已散佚不见。也就是说,宝应之行使他意识到保存自己诗歌作品的重要性。个中情由,或许可以推测得出:当时文人之间交往的主要文体依旧是诗歌,《聊斋志异》虽然帮他取得了文名,但未必能真正赢得传统士人的尊重。那么,蒲松龄如果想更好地表现自己的才华,以期得到幕主孙蕙的赏识,写诗无疑是最稳妥的一种尝试。
“南游诗”作为蒲松龄现存最早的诗篇,它不仅为我们大致勾勒出蒲氏“南游”的行迹,同时也为我们通过诗篇去感受、揣摩其丰富的内心世界提供了可能。
通读蒲松龄“南游诗”之后,笔者发现,在这些诗中始终氤氲着诗人的忧愁,它最直接表现于诗人对意象的选择上。“南游诗”有着非常集中的意象选择,而这些意象的运用都有一个相同的情感指向,那就是思乡。
《礼记·月令》载:“孟春之月,鸿雁来”[3](P173),“季秋之月,鸿雁来宾”[3](P203)。大雁是候鸟,南北迁徙是其本能,而“来”和“宾”是说大雁春天飞往北方像是回家,而秋天飞往南方却像是客游他方一样,这一说法显然赋予了人类的情感体验。究其原因,可能是因为南北迁徙的大雁,在一定程度上和辗转漂泊的游子相似。所以,在文学作品中,大雁就渐渐地和游子、思乡密切地联系在一起。蒲松龄是北方人,又恰于深秋客游宝应,这样的经历像极了秋冬之际离群的孤雁。因此,我们不难理解蒲氏为什么会在“南游诗”中大量地运用这一意象。如:
雁足帛书何所寄?布帆无恙旅愁新。(《寄家·其一》)
窗窥明月人千里,魂断西风雁一行。(《寄家·其二》)[1](P1578)
梁孝绪和王光福认为“这两首诗虽是以《寄家》名之,却只是当时心情的记录,而非信的具体内容”[4]。这一论断,确有见地。“雁足帛书何所寄?”分明是作者自问;“布帆无恙旅愁新”才是家书的内容。说的是:“路上一切顺利,只是突然有点想家”;至于“床窥明月人千里,魂断西风雁一行”一写眼中所见到的景象,一写耳中所听到的声音,所使用的虽不过是“明月”“西风”“大雁”这些寻常意象,但这些意象经过组合排列之后,我们却不难从中体会到诗人孤身漂泊、“魂断千里”的乡愁。如果说,在这两首诗里,诗人的思乡之情还算比较克制、内敛的话,那么,在“最怜游子离思发,多在征鸿未到前”[1](P1600)、“极目平原无限恨,断鸿漠漠渡寒沙”[1](P1600)、“孤鸿犹忆南征路,病鹤难消北海心”[1](P1601)、“归鸿一字愁中断,浓绿千山雨后肥”[1](P1578)等诗中,诗人明提“游子”、“恨”、“愁”,并有意识地撷取“征”“断”“孤”“归”等字样作为“大雁”的修饰词,则表明作者的乡愁已经情难自已。
笛子是中国的一种传统乐器,一般为竹制,又名羌笛或湘笛,其声多哀婉凄凉。关山指的是“乐曲《关山月》,郭茂倩《乐府诗集·横吹曲辞·汉横吹曲》引《乐府解题》曰:‘《关山月》’,伤离别也。”[5](P3);柳,音同“留”,古人有折柳送别的传统,汉乐府中亦有《折杨柳》曲,属《横吹曲辞》,多为伤春悲离之辞。“关山”和“杨柳”在中国古典诗歌里,常被用来寄托诗人的离愁和乡思。这一传统由《诗经》“昔我往矣,杨柳依依”始肇其端,此后,历代沿用不绝,至王之涣遂有名句“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李白亦有“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可知,借羌笛、关山和杨柳这样的意象组合用以表达乡思,至迟于唐代就已经固定下来。在蒲松龄“南游诗”里,笛子、关山、杨柳这些意象的使用并不少见。如“何人夜半吹湘笛?曲到关山不忍听”[1](P1574)、“江城何处吹杨柳?望断关山客梦长”[1](P1578)等。在这些诗中,我们很容易读出那种似曾相识之感,而这正源于蒲诗对中国古典诗歌中这一意象传统的直接继承,其表达的同样是对家乡的思念之情。
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月”最初是用以计时的。中国传统历法——“阴历”(太阴历),就是根据月相变化的周期而确定的历法。在六朝以前,“月”大都见于历书和史书,往往只是作为纪时单位出现;六朝以后,“月”作为意象开始大量进入文学作品中,并生发出丰富的意蕴,“月”和“乡思”的密切联系便是其中一义。
“南游诗”中,蒲松龄很偏爱“月”这一意象。有时候“月”只用于起兴,并无特殊含义,但有些诗篇中,“月”则显然寄托了诗人的特殊情感。如“对月勿怀乡,月是故乡月。月月入我怀,身宁分吴越?”[1](P1591)宝应和故乡虽分属异地,但两地的月亮却是同一轮,并无二致,况且月既每月入怀,身之所在又何分吴越和故乡呢?这两联颇似苏东坡“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一句,但蒲氏却不如东坡旷达。其实,蒲松龄在诗中所表现出来的对于故乡月的依恋,正表明了他所谓的“身宁分吴越”只是无可奈何地自我开解罢了。蒲松龄往往并不掩饰自己对于家乡的眷念,但在乡愁的表达上,有时候却显得细腻绵长。如,“竹影横披几万重,晚亭尊酒兴初浓。月中道是山河影,细向天边认岱宗”[1](P1583)。诗人在“酒兴初浓”之际,感觉月亮仿佛成了一面镜子,地上的山川皆倒影其中,虽可望而不可即,但仍希望能从中看到家乡的影子。可以说,正是因为独自漂泊异乡的经历,使得他内心酝酿出一股浓烈的乡愁,当借由月亮这个具象化的媒介表达出来的时候,才显得既细腻含蓄又真挚动人。
在“南游诗”中,大雁、羌笛、关山、杨柳、明月,这些意象几乎俯拾皆是,反观其作于北地的诗歌,在意象的选择和使用上则相对要宽泛得多。这说明,蒲松龄是有意识地在“南游诗”中集中选取这些意象,其目的就是为了在诗歌中为自己萦绕于心的乡愁寻到一片栖居之地。
思乡是人类共通的情感体验,也是文学史上的一个母题。一般而言,当遇见一些传统节日(如春节、清明、中秋、重阳等)的时候,这种情感或许更容易被激发出来,也更能引起文人的才情。这样的例子在文学史上比比皆是,“南游诗”中有些诗篇也属此类。如,在《元宵酒阑作》一诗中,蒲氏写道:“酣醉惟闻箫鼓乱,却忘身是在天涯”[1](P1590)。这一联诗,上一句写得很热闹,我们甚至可以透过这句诗,看到元宵节这天,孙蕙府上张灯结彩,大肆庆祝的场景。但下一句的天涯之叹却从热闹中骤然归于冷寂。诗人羁旅天涯的苦闷与无奈,就在这种“冷”“热”对比中,愈加得以凸显。事实上,除了元宵节,这一年的寒食、中秋,蒲松龄同样留有诗篇,并且无一例外地表达了对客游他乡的无奈和对家乡的思念。如:“旅邸愁生春色里,天涯人坐雨声中”[1](P1602)、“狂搔短发征云路,早发离愁到雁时”[1](P1602)、“何处东风吹画角,离人幽恨正无穷”[1](P1602)、“鱼鳞云起何漫漫,远人对此愁心颜”[1](P1593)。蒲松龄的乡愁却不仅只是在这些传统节日里才会生发,他的乡愁贯穿其南游始终。南游伊始,蒲松龄便在《雨后次岩庄》一诗中写道:“雨余青嶂列烟寰,岭下农人荷笠还。系马斜阳一回首,故园已隔万重山。”[1](P1574)岩庄,在今山东莱芜,离淄川不远,这首诗乃是蒲松龄甫离家乡所作。全诗共四句,前两句并无感情起伏,只是对雨后山间景象的白描,至第三句,通过对“系马”、“回首”这两个动作的刻画,我们不难想象到诗人的细微心事,再联想到秋雨过后,农人们荷笠还家,诗人却有家难回,怎能不由得发出“故园已隔万重山”的感慨呢?这里,“万重山”并非实际的距离,而是诗人心理上的距离。离家之初,思乡恋家应属寻常,但随着时间推移,当慢慢适应才对,但蒲松龄不然,他的乡愁似乎越酿越浓。当旅途接近终点的时候,他听见有人半夜吹笛子,不由得黯然神伤:“何人夜半吹湘笛?曲到关山不忍听”[1](P1574};当他到达宝应之后,郊游踏春,看到万物复苏,他会想到:“故园物色近如何?”[1](P1580);当他游览射阳湖,为眼前湖光山色所沉醉的时候,笔锋一转,他又道:“翘首乡关何处是?”[1](P1582)
在近百篇的“南游诗”中,半数以上均或明或晦地表现出诗人的乡关之思,这些诗串联起整个南游过程。笔者深感于其乡愁之浓烈、持久。那么,其中的原因到底是什么呢?
蒲松龄“南游诗”中多乡愁,其原因是多方面的。蒲氏自二十余岁时便开始担任塾师,四处坐馆授徒,虽不得经常回家,但活动范围却几乎不出淄川。亲朋故旧相距不远,往来方便。以蒲氏后来坐馆三十年的毕家而言,蒲、毕两家相距不过六、七十里,每年的寒食、端午、中秋等节日尚可回家与亲人团聚。狭小的活动范围和逼仄的空间距离,决定了蒲松龄在北地不太可能会有思乡恋家的情绪。但是,宝应之行不同于以往坐馆教书,宝应远在家乡千里之外。“乃知万里别,古人所以叹。”[1](P1606)伤别悲离,这种情感自古而然,更何况这还是诗人一生中唯一的一次远游。所以,对于敏感而又多情的诗人来说,乡愁本就是这次南游的应有之义。
其次,蒲松龄南游,乃不得已而为之,当他迫于现实原因,不得不背井离乡的时候,对于前途的迷茫和担忧就成为他思乡恋家的催化剂。中国古代士子,大都渴望走学而优则仕的道路,蒲松龄对于科举也有着近乎执着的追求,19岁时,他以县、府、道三试第一进学,这无疑坚定了他在科举道路上大展拳脚的想法,但此后十年,他却屡试不售,至康熙九年,蒲氏已年逾而立,却仍然落魄科场。“十年尘土梦,百事与心违”[1](P1598)。这一现实决定了他无法再像以前一样悠闲地坐馆度日,此时,旧年好友,时任宝应知县的孙蕙邀请他帮忙处理公文案牍。这对于别无出路的蒲松龄来说,不失为摆脱困境的一种尝试。这一尝试的目的有二,其一是改变家庭生活的困境;其二则不无希望孙蕙能在仕途上给予自己照拂。然而,当这一尝试看不到成功的希望,他所剩下的就只有迫不及待的归乡之念了。
王洪谋在《柳泉居士行略》中说道:蒲松龄“家贫不足以自给,遂从给谏孙公树百于八宝。”[6](P17)可知,蒲松龄之所以答应孙蕙做幕僚,最直接的原因便是迫切地改善家庭生活的需要。但是这一目的有没有实现呢?答案是否定的。蒲松龄有《寄家》诗两首,其一开头即:“年来憔悴在风尘,貂敝谁怜季子贫?”[1](P1578);其二亦云:“须鬓难留真面目,芰荷无改旧衣裳”[1](P1578)。这两首诗皆诗人自言其生活之困顿,“无改”一句尤其表明,蒲松龄对于南游原本是抱有较高期望的,但是宝应之行却没能给他的生活带来任何好转。作为一家之主,蒲松龄需要承担起家庭责任,但是现实情况却是他根本无力改善家庭生计,其内心的自责与焦虑可想而知。这样的心情在《堤上》一诗中表达地更为直接,他道:“每缘顾内忧妻子,宁不怀归畏友朋。”[1](P1608)对此,赵蔚芝解释道:“畏我友朋之讥,岂不怀归乡之念乎!”[5](P66)他认为“忧妻子”是引起归乡之念的原因,确是的解。然而,他显然是将“忧妻子”理解为“思念妻子”的,否则,仅仅是因为归乡之念,有什么好担心被朋友讥笑的呢?这一理解,明显有违诗人本意。蒲松龄说得很明确,他是因为担忧家庭生计,所以才渴望早日回家,“畏”在这里不作“畏惧”解而应理解为“不好意思”。因为要是向好友直言做幕僚没能改善家用,所以自己才想辞职归家,实在难以启齿了些。
蒲松龄南游宝应,除了改善家庭经济之外,也有着自己的政治抱负。宝应之行,蒲松龄虽时时有思乡之念,但不可否认的是,南游之初他更多的是踌躇满志。他在《感赋》一诗道:“漫向风尘试壮游,天涯浪迹一孤舟。”[1](P1605)他将此次南游称为壮游,虽仍不免有天涯孤舟之叹,但总体上的感情基调却不失慷慨激昂,表现出他对于未来的那种跃跃欲试之情。这种感情并非一时兴起。南游之初,他写道:“风尘漂泊竟何如?湖海豪襟气不除。”[1](P1574)这就是说自己沿路南投,旅途虽然劳苦,心中却不自觉地生发了慷慨之气,就连四处漂泊也没有什么好在乎的了。当他带着这样的激情来到宝应,甚至显得比幕主孙蕙还要斗志昂扬。宝应当时正值水患肆虐,孙蕙为此忙得焦头烂额,蒲松龄就写诗劝解:“时危未许眠高枕,天定何劳避畏途?”[1](P1603)并以唐代名将郭子仪激励孙蕙及时建立功业:“他日勋名上麟阁,风规雅似郭汾阳”[1](P1581);与此同时,他还写诗向孙蕙表明自己坚定追随的心意,他道:“我有涪洼刀百炼,欲从河海斩长鲸”[1](P1579)。可知,南游之行,蒲松龄原本是期望能跟着孙蕙在政治上有所作为。但是,这一希望很快就宣告破灭。宝应处南北水陆要冲,其时又值连年水灾,河道堵塞,政务繁重。蒲松龄刚到宝应就听到孙蕙同上官强项抗命的消息,对此,他深感不安,并写下《闻孙树百以河工忤大僚》劝解孙蕙,诗云:“故人憔悴折腰苦,世路风波强项难。吾辈只应焚笔砚,莫将此骨葬江干。”[1](P1576)此后,孙蕙因治理水患有功,本以为这年大计,升迁在即,谁知邸报下来,却大失所望。蒲松龄代为大发牢骚:“但余白发无公道,只恐东风亦世情。我自蹉跎君偃塞,两人踪迹可怜生。”[1](P1603)此时,蒲松龄尚只是为好友代鸣不平,但之后亲历官场,时日既久,“蒲松龄对在冲疲灾邑做知县的孙蕙,不仅深切体会到其折腰之苦”[2](P69),同时也对官场上盘根错节的关系以及相互倾轧的现实有了直接而深刻的认识。蒲松龄有《大人行》一首表现官场黑暗,诗云:
急呼大令斩铃索,唾面诟骂等获臧。
部牒乘传有定额,目努索奢十倍强。
十倍半这金钱入,橐中万蹄千帆樯。
大令抽息仰颜色,剜肉慑息买容光。
农人榜人废生业,上下骇窜真仓皇。
可怜大令虽强项,库储搜竭民亦殃。[1](P1611)
诗中描写钦差大臣视察下辖,直如蝗虫过境,地方官员敢怒不敢言,只能备受欺凌、勒索。这正是孙蕙作为地方官的真实处境。有鉴于此,他明白孙蕙自身尚且难以支持,更遑论给予自己照应。在认清这一现实之后,他不再将希望寄托于孙蕙身上,官场的黑暗使他既惊且惧,他迫不及待地渴望全身远祸,回到家乡。因此诗歌中时时流露出对于客居他乡的无奈和对家乡的眷念。蒲松龄后来有《答汪令公见招》一诗,诗中有一联云:“倘有一人能相骨,何妨四海更无家”[1](P1693)。这即是说明,如果真有人能赏识他,让他有得以施展抱负的机会,那么,他是不在乎四海为家的。由此可知,蒲松龄“南游诗”中多乡愁,最重要的原因在于自己的政治理想受挫。
要之,“南游诗”作为蒲松龄现存最早的诗歌的作品,其体裁多样、题材丰富、写作技巧相对成熟。它不仅为我们勾勒出蒲松龄这一年大致的行迹,而其中所表现出来的浓烈绵长的乡愁也足资我们由此去揣摩其丰富曲折的心理活动,去还原一个更加真实、立体的蒲松龄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