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评史书写的背后
——评弗兰克·伦特里奇亚的《新批评之后》

2019-12-27 13:51尹晗玉
文化学刊 2019年11期
关键词:历史主义里奇怀特

尹晗玉

《新批评之后》是弗兰克·伦特里奇亚(Frank Lentricchia,以下简称“伦特里奇亚”)于1980年出版的作品。作为一部文艺批评史著作,它既以“史”的姿态回顾了“新批评”衰亡之后历史(在他看来,这段时期是“批评史上最多元化也是最迷茫的时期”[1]),又以“批评”特有的理论视角形成了独具伦特里奇亚特色的某些观点与主张。《新批评之后》提供给我们的是“理论性”与“历史性”并重的“现代批评视角”(the contemporary critical scene on axes at once historical and theoretical)[2]。伦特里奇亚曾在一次访谈中指出,创作“批评史”需要大量的阅读、研究,时时刻刻保持“他者视角”(keep yourself out),并且所有的一切都是必须是“非神秘化的”(everything is demystified)[3],即一切都必须以“能够被解读”为前提。但他同时认为,这种前提同文学的某种天然不可解读性背道而驰。在这种信念的指引下,伦特里奇亚的批评史研究不可避免地被其他批评家视为具有“过度简化”(oversimplify)、“忽视”(ignore)、“限制”(limit)的倾向[4]。威廉·凯恩(William E Cain)认为,伦特里奇亚对于后结构主义的定性(伦特里奇亚认为德里达的“解构主义”就是“彻彻底底的形式主义”)“彻彻底底地”暴露了他的基本理论立场。尽管伦特里奇亚在批评史的论述中竭力保持客观的、他者的视角,但字里行间仍然透露出他在“新批评”之后的“新”的批评潮流中试图保持中立做出的努力。

一、以“批评史叙述”批评“历史叙述”

格奥尔格·伊格尔斯[5](Georg G Iggers)认为,历史主义的问题实际上是西方世界思想意识危机的一部分。从这个角度来看,伦特里奇亚的《新批评之后》也逃脱不了“历史主义”危机的历史潮流;或更为直接地说,伦特里奇亚在1980年出版的对于20世纪50年代至70年代的文学批评断代史的重述,就正是对于各种“历史主义”纷杂讨论的回应。面对现代科学主义对历史的侵袭,从弗莱到福柯,无一不采用了消解传统历史中心(即削弱历时性作用)的做法,伦特里奇亚同样采取了这一历史策略。因此,伦特里奇亚以“批评史叙述”批评“历史叙述”的企图十分明显。

当“新历史主义”成为反抗危机的历史潮流,海登·怀特(Hayden White)在“元历史”(Metahistory)的理论构架下极度放大“人”之于“过去”的印象主义;同时,斯蒂芬 J 格林布拉特(Stephen Jay Greenblatt)的“文化诗学”从新批评拒绝的文本之外寻求文本内部的超历史性的建构。这种极具解构意义的新历史主义浪潮正是解构主义作用于形式主义的结果。当“语言学”的壁垒被打破,文本意义面临着“无家可归”“意义虚无”甚至是“价值取消”的困境。此时的新历史主义粉墨登场:新历史主义者放大了解构主义中敞开文本的意义,并消解了“无尽消解”的主张[6];在反对传统历史主义的同时试图寻找到历史的特殊性[7]。当“文学总是与非文学的东西相关”[8],“非文学性”“非经典性”就正式成为“新批评”之后的“新”批评,“历史”不再是“历史”,“文学”也不再是“文学”,“非”作为逻辑概念的消失是新历史主义的核心意义:“非文学”与“文学”一体,“非历史”与“历史”一体,“历史”同“文学”一体……文本的流动性或历史的再文本化过程成为阐释关系重构与延展的关键。在格林布拉特看来,文学文本是历史语境中的一个话语事件;而在海登·怀特看来,历史文本正是文学语境中的一个话语事件。伦特里奇亚以极为敏锐的理论眼光预示了“历史主义”与“新历史主义”潮流的到来:被赋予不同意义的“历史”会共同形成一个“拒绝各种历史”的“总体历史”,以共同抵御异质的、破碎的、差异的“反历史主义”,却又同“反历史主义”在历史的浪潮中“携手并进”。对于这种怪异的关系,伦特里奇亚显得尤为自信:

“尽管我所讲的有别于海登·怀特的意思,但是我对他的立论前提持基本接受的态度。如果我有什么需要补充的,那便是,我对怀特的赞同无须去暗示极端相对主义或是主观主义和自我主义,抑或是对过去的漠视;在编年史方法的指导之下,我完成了此批评史的编撰工作,我认为这种方法没有落入种种俗套中去。”[9]

海登·怀特“元历史”的思辨历史哲学试图以一套原则来阐释人类的整体历史,而其中的历史断裂与偶然性被“元历史”理论腐蚀得一干二净。随之呈现的是一套完整的、自圆其说的阐释原则与阐释目的。当“元历史”的先导结构成为绝对原则,历时性的事实表述由此成为诗性文本。想象的空间替代时间性维度,其表征呈现为“历史诗学化”,即彻底消解历时的本体意义先验性而滑向一种极端的相对主义。这是伦特里奇亚不愿看到的,也是他不认同海登·怀特之处。但对于怀特的立论前提,伦特里奇亚持基本接受态度。怀特将四种语言规则适用于四种历史模式,也就是说,历时性的历史复归同共时性的结构循环相联,因此,结构同历史的相互交融与演变成为新历史关系表征显现的前提。这种趋势或可被视为20世纪70年代之后的现代学科科学化潮流,同时又非“历史科学化”。怀特对此坦言:

“《元史学》不讨历史学家们的喜欢,然而别的学科中有些人喜欢,像哲学家和文学批评家。因为它所做的、或者力图做的,就是要解构所谓历史科学的神话。”[10]

海登·怀特的态度展现出了一位站在历史临界点的理论家的复杂纠结的理论状态,即对于历史科学“又爱又恨”。既要“历史”成为被某种“深层结构”统治的客观化的共时体,又要“历史”成为被“虚构意义”统治的极端主观化的历时体。而伦特里奇亚于其中不偏不倚,且“不落俗套”。

二、具有理论重量的历史主义

在20世纪50年代至70年代的文艺批评断代史的书写中,在继往开来的历史转折中,伦特里奇亚的“中立的”“具有理论重量的历史主义”(theoretically-laden historicism)[11]登场了。作为一名虔诚的结构主义者,伦特里奇亚试图通过历史叙述的中立维系理论冲突中的一丝和谐与和平。史蒂夫·杰弗里·琼斯(Steven Jeffrey Jones)直言:

“Lentricchia treats ‘contemporary theory’ as a genre. Which is to say he surveys ‘theory’ theoretically: as a genre capable of being contemplated, generalized, beheld. Genres are theoretical constructions, of course—as much ways of viewing texts as properties intrinsic to them—even if they are thoroughly domesticated modes of literary perception.(笔者译:伦特里奇亚将“当代理论”视为一个流派。也就是说,他“理论地”考察“理论”,并将其视为一个能够被考虑、概括、观察的流派。流派是理论的建构,当然,正如同它们以不同的方式将文本视为其固有属性,即使它们已经被彻底地驯化为文学感知模式了。)”[12]

伦特里奇亚将“理论”视为“类别的结构”,以“理论”研究“理论”的这种基本的批评史探究法是“结构主义式”(theoretical constructions)的。在此之上,任何观点、主张从一开始就是“负载理论”(theory-laden)的,尽管伦特里奇亚的历史叙述尽力保持着“个人化行为”(individual acting)。琼斯认为,这种企图在批评史写作实践中表现为某种“文本主义”(textualism)。也就是说,透过历史的复杂而高扬的“个体化体验”(imaginative experience)或是“片刻的抒情”(lyric moment),同“理论的意识”(theoretical consciousness)并不矛盾。伦特里奇亚认为,德里达的“消解中心”是最“彻彻底底的形式主义”,他或许可以被视作是最虔诚的结构主义者了,这同时表现在他的批评史的历史叙述中,即在新历史主义的基本立场中诠释传统历史主义的基本信念。伦特里奇亚这种以“批评史叙述”批评“历史叙述”的“具有理论重量的历史主义”(theoretically-laden historicism)(即在历史叙述中贯穿理论叙述与理论表达的书写模式),正是“批评史”的主要形式和重要意义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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