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 平
《白鹿原》获茅盾文学奖之后,陈忠实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除了偶尔写点散文随笔,没有再写小说。有人怀疑他是否用力过猛,江郎才尽了;或是盛名之下,深陷热闹和应酬的旋涡,难以脱身;抑或是沉浸于巨大的荣誉中自我陶醉,不知魏晋。甚至有论者做出结论:陈忠实属于生活型作家,一部《白鹿原》掏空了最好的积累,很难再写出好小说了。一时间,关于陈忠实的负面评说纷至沓来,他真得需要新的小说作品来证明自己。
在读者望眼欲穿的期待中,陈忠实终于既《白鹿原》之后,写了第一个短篇小说《日子》,在《陕西日报》和《小说月报》同时刊出。我读得感动,遂写了一篇《咀嚼底层人生的苦味》的评论,随后也发在《陕西日报》上。后来陈忠实到汉中签售《白鹿原》,见到我就说:“你写《日子》的评论我看了,读得很认真,写得很实在。”见我拿一本人民文学出版社第一次印刷的《白鹿原》,有些惊喜,说:“这个版本早已脱销,你保存得很好。”并在这本书的扉页上写到:“相识在《日子》”。
《日子》的故事很简单,或者根本就说不上什么故事。一条名叫滋水的倒流河畔,一对夫妻凭两只铁丝编织的铁笼和一根水担,迎晨送暮,日复一日地讨生活。一个曾经高考落榜的男人,一个“想挣人家钱,还不受人家白眼的硬熊”,一个最终只能和石头打交道的汉子,并没有在平庸、苦难的生存中丢尽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木桥上走过一个穿紧身上衣的女子,他会专注地欣赏,发出“腰真好,好腰”的自语。他对时政世相的关注欲,也极为强烈,并能用粗俗的目光看得很透,比如对那个“三干会”期间打麻将、泡小姐的县委书记的愤慨和不屑,以及继之而来的无力回天的颓丧和麻木。“我早都清白,石头才是咱爷。”话是这么说,他心空里却依然上升着一轮太阳。当自己的女儿在分班考试中没有考好而进不了重点班时,他在炕上躺了三天,整夜整夜不眨眼,光叹气不说话;其实,他的女儿已经很争气,从乡下读到县中,考试分数也常排在前面,唯一的这次失误,其实和以后考大学并无直接关系。但他容不得女儿哪怕有万一的失误;他已经把自己未实现的理想,甚至是唯一的精神力量,全都寄托在女儿身上。“他常说,只要娃儿们考上大学,他准备把这沙滩翻个个儿。”这句话由他的女人说出来,更添了份量,让这个“硬到只能挖石头”的汉子的形象忽然高大起来。他贴心贴肝地心疼女儿。“农村太苦太累,再好的腰都给糟践了。”因为一个好腰才使他爱上的女人,因为年年月月筛石头而失去好腰的女人的命运,难道还要让女儿去继续吗?“大不了给她在这沙滩上再撑一架箩网喀!”男人冲女人吼的一句气话,却让女人软软地瘫坐在湿漉漉的沙坑里……
至此,读者的心也随之一沉,底层老百姓的生存苦味黄连般漫上心头,作品的魅力也随之浮出水面。听民俗而知世相,我们听到的显然不只是河滩上两口子无遮无掩的拌嘴。如果说一滴水能折射出五光十色的阳光,那么,《日子》就是这样的一滴水。它和路遥的《人生》一样,充满现实主义的无穷魅力,这也是陈忠实一直追求的创作理想,而且愈老弥坚。
这样理解陈忠实的短篇小说创作显然太过浮浅,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在执意进行一种创作体验,即对社会转型期的最底层的劳动者寄以真诚的人文及道德关怀,从他们苦涩的生存中去体现变革时代作家对社会的焦虑和责任感,而对“泥土”“草根”的关怀,正是当下文学所缺少的。小说家们似乎在不约而同地避重就轻,沉迷于死水一潭的历史残卷中,反复打捞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的趣闻轶事,或附之以个人的感情历险和臆想。他们置身于当下,却逃离当下,与鲁迅当年批判的“闲适文人”没有两样。诚然,直面现实生活的写作,肯定是艰难而冒险的,却也是最有价值和最受人尊敬的。
《日子》是一篇不足万字的短篇小说,在陈忠实的创作中并不起眼,也没有引起广泛关注。但正因为如此,它与大多数作家距离更近,更具有启示意义——即使是创作一个小作品,也要用尽心力;不管写什么、怎么写,都不能忽视底层老百姓的感受,游离当下的现实生活和人的命运;哪怕搁笔不写,也不能为虚名浮利去写那种无病呻吟、无关痛痒的泡沫作品。
作家在寻求自我突破的过程中需要不断反思。我的体会是,反思越真诚、越深刻,方向就越明确,进步也就越明显。
我以为,在大水走泥、乱花迷眼的文学生态中,作家至少需要调整好几个关系:一是传统和时尚的关系,即直面当下现实,还是追风逐浪;二是脚下和远方的关系,即写自己熟悉并生息的土地,还是写有些陌生的诗与远方;三是向上和向下的关系,即为发表、出版、挣版税、拿大奖写作,还是为现实生活的呼唤而写作;四是圈内和圈外的关系,即沉浸于小圈子里的相互按摩、哄抬、交易,还是转向更大范围,做阳光、透明的竞争。
我的这些思考未免有“井底之蛙”式的少见多怪,但出发点却是真诚的——希望以小说创作安身立命的作家们,以不变应万变,以近乎“童言无欺”的天真无邪,充满激情地弘扬现实主义创作,尽可能地接近当下生活的本质和真相。这无疑是写出大作、力作,成为优秀作家的必由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