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耳秀才
这是一部小叔爱嫂子的情感故事——小叔是老三杜如桢,小说男主角;嫂子是二嫂慕青,小说女主角。
或问,不对吧,你是在说韩石山先生的小说《边将》吗?
没有不对。事实上,只有把情感故事和边关故事结合起来把握,才能领略到这位文坛刀客的“路数”,才能抓住《边将》的微言大义。正如《诗经》首篇《关雎》,说其“风天下而正夫妇”,当然可以,说其“后妃之德也”,更合正统意识;那么,说它是一次有趣的调情、一次大胆的求爱,不行吗?历来的这些阐释者,怎么这么磨叽!那我就要告诉你,还有更邪门儿的——《边将》250页上写道:“这情景,要是在上古,让那个写了《关雎》的人见了,《诗经》的头一篇,就不是《关雎》,而是这样的一首诗了,你且听,是不是这样的:关关雎鸠,在河之洲。一耸一耸,求偶求偶!”
如此意旨,如此大寄托,要表现出来,写作上面临的大问题就冒出来了。第一,戍边和男女主角的情事如何纠缠成一体?第二,边关之事之人和朝廷之事之人如何纠缠成一体?第三,男主角及家族和其他边将如何纠缠在一起?第四,边关对垒双方的人和事如何勾连?如此等等,不一而足。当然,关键还在第一个问题上,兹事体大也。
韩先生的办法是,设局解密,且精于挖大坑。叙事时,还时不时地在关键处戛然而止,逗你玩。这也难怪,韩先生一直认为,写作是一种智力的较量。你找上门来,当然要吃他这一套。看他的长篇小说,在当下,考验的不仅是你的耐心,更是你的智力。
第一章《马营河堡》,女主角慕青省亲路上被蒙古勇士强暴,就是一个精心设计的坑——让读者陷于“强奸”的伤感,进而不自觉地为女主角惋惜,恒久不能自拔。一直到小说后半部,读者这才明白:所谓被蒙古兵强暴,原来是亲姐弟的一次喜相逢。你看,这个有意让读者误会、难受且难以释怀的“梗”,拉得多长!
如果说第一章是第一个坑的话,那么,第二个坑,也是《边将》灰笑话的要害之所在,乃是一个更大更深的坑。男主人在商人孙胡子的安排下,去嫖了一次妓。看似简单,实则是个精心设计的迷局,稍不谨慎便会坠入深渊。一夜嫖妓,竟也分出上下两场,上半夜一场,下半夜一场。上半夜那一场,连男主角也是蒙的,一直到小说最后一章才坐实。上半夜,按韩先生的写作意图或者说任务,是要让“有情人终成好事”——注意,并非终成“眷属”。“小叔不爱嫂,树上不结枣”,我乡有此俚语。《边将》里,男女主人公终于有了第一次灵与肉的畅快。读书至此,竟有遂了心愿的感觉。掩卷之际,不禁叹道:作者设的局,也太奇巧了。诸位,如果你尚未展卷开读,我建议你先读完第十章《多福巷》、第十一章《白登山》以及第十三章《晾马台》。如此读罢全书,你也许会暗暗惊叹:这不就是《金瓶梅》吗?
多虑了。我得提醒你一下。写完《边将》,韩先生曾赋诗云:“俯身木桌七八年,赁屋京郊著此编。淫喻邪思精妙处,不遑多让锺书钱。”好吧,我们就直奔“淫喻邪思”,看其有何“精妙处”。第199页上,二嫂慕青笑嘻嘻地说道:“兄弟,你晓得我看了这个家字,想到了什么?朝廷说是行人道,把家字下面的豕字改为人字,想想,还真是行人道呢。有个穴字,是女阴,家字写成了,等于将八字的左上的尖儿,往深里探了探,暗示男女交合,还不是行人道吗?人家人家,没有男女交合,能叫个家吗?”我是读到这儿,惊得能掉了牙:嫂子能跟小叔说这样的话?
仍引二嫂说过的话。婆媳吵架,作为媳妇的慕青是如何把婆婆气晕的——就一句话,狠:“你一辈子都没叫男人美过一回!”
看过韩石山自诩的“精妙处”,不免纳罕:此公为什么总拿女人说大事呢?这段对话,应算是他的一番解释吧——
……张胜在一旁打趣:
“这酸枣呀,使的也是美人计,脸儿越是红的,心儿越是狠毒。”
“你呀,”如桢皱皱眉头,“什么时候说话,不跟女人沾上边,就是圣人了。”
“你不是跟我说过吗,圣人二字,遮住半边就是王八呀。我张胜就是再傻,也不能当半个王八呀!”
“那,能不能不说女人了?”
“可我听人说,懂得女人了,天下的道理都是狗屁。”
所谓半边“圣(聖)人”,就是将此二字拦腰斩断,只取下半截,便成了“王八”。韩石山笔下的“精妙处”,不少是在文字上下功夫整出来的。
小说读到第二遍,哦,我算明白了,原来,“精妙处”在“灰笑话”上。
在我看来,一个作家,如果创作了一个词或一个概念,而这个词流行起来,或者这个概念确立下来,那么,他就是巨牛的大家——这叫做“为语言贡献了一个词”。我觉得,《边将》最大的成功,就在于贡献了“灰笑话”这个词。
第十四章《黄河浪》里写道:“灰笑话,别处说是荤笑话,雁北一带说是灰笑话,他觉得,还是灰笑话,更切实际些,确实只是个灰,谈不上荤。”——这段话中的“他”,是男主角,但我们完全可以把这段话看成作者对“灰笑话”这个概念的解释。
灰笑话疑似荤笑话,有时就是荤笑话。但是,灰笑话和荤笑话还是有区别的。如果说荤笑话直指脐下三寸的话,那么灰笑话仅指脐下,尚未到三寸处。它也包含着其他东西,这东西乃是思考,乃是智慧。
灰笑话疑似灰色笑话。我在网上仔细查了一下,“灰笑话”一词,从前没有人用过,至少没有在文学作品中用过。用过的,是“灰色笑话”。可是,灰笑话可不是灰色笑话。因为,灰色笑话有比较高的确认意思,而灰笑话,只是个“灰”,谈不上荤。在我看来,区别不在荤不荤上,而在这笑话,是不是有寄托,有情怀。
说了两个“疑似”,仍不免有雾里看花之感。为了厘清,我这里再归纳总结一番——灰笑话,除了引人发笑这一特质外,还有个硬核,那便是另有寄托,笑里贮存智慧,笑里触及人生。什么色,什么荤,你见到的,就是本色,你识得的,就是本味。
第二章《右卫城》里,如桢的父亲说起如桢的爷爷前些年关于“好女人与守边”的一句话,感而悟道:“好女人不是你睡了才知道好,才会拼上命去护卫,连带的也就护住了边。那太小人了。好女人的作用在于,让你知道这儿有天赐的尤物,要好好珍重,好好护卫。好女人对男人的激励,更多的,或许是一个眼神,一个手势,一句话,让男人有了尊严,有了想望。这力量可就大了去了。什么叫天眷,这就叫天眷啊!”
对这个灰笑话,我们完全可以上升到社会层面去理解:美色是边关(社会)稳定的关键,是边关(社会)进步的动力。这是一个社会现象,也是一条社会规律。这规律,是人间的客观存在,甚至可以说是人性的本质。
《边将》里,最值得玩味的,是作家与读者的智力较量。可能是想到得先打上一次预防针吧,韩石山在书中写道:“凡是用道德打扮自己,过了头的人,总是居心叵测。”(297页)
所有伟大的爱情,进入文学世界中,都得是新奇美妙的调情。成的,叫喜剧,不成的,叫悲剧。成与不成之间,有的叫朦胧,有的叫暧昧,有的,比如这《边将》,叫“成其好事”。总之,喜也好,悲也罢,成也好,不成也罢,所有这一切,合在一起,都可以叫做“风”。
书中第71页上有言:“……风化,不风如何化?风者,男女之交合也,相悦也。最显豁的例子,就是慕青他妈,来的时候,文文弱弱那么个小姑娘,我们谁看她都像个小妹妹,可长大了,对我们几个年轻人,影响多大啊。我们做的那些傻事,末了只验证了你爷爷的一句疯话。”这句疯话是:边地苦寒,女人的肚子,就是边墙。
确立和阐发了一个概念“灰笑话”,《边将》的价值就在于此吗?非也。在我看来,《边将》还填充了一项空白。
整个一部书,写的是小叔子和嫂子的故事。我粗粗在头脑中搜索了一下,这类故事,民间传的多,文人写的少。武松和潘金莲是一对,可那是武家之灾、武家之难呀;台静农的短篇小说《拜堂》中,汪二和寡嫂是一对,堪称人性之歌,但那是不好明言的,行的是酸楚的拜堂;苏青的《结婚十年》,徐崇贤和小寡妇瑞仙是一对,不过,那是偷情,“行不得也哥哥”。还有吗?一时也想不起来了。
仍回到《边将》。将小叔和嫂子当成主角来写,还是长篇,表达的感情还是健康向上的,表达的方式还是美的,我判断,《边将》不是第一,至少也在第一方阵。没有想象力的爱情是空的,没有真相知的爱情是虚的。看懂小说中的比兴和情意,是不是也可以说,《边将》填补了中国长篇小说中,小叔和嫂子这一类人物关系的空白?
行笔到此,不禁要问一句,《边将》的寄托,只在“风”上吗?细读文本,会发现,这里时不时闪耀着人性的光芒以及人生的哲理。略举几例——
第107页上写道:“今天再加上一条,要多建文庙,可不是内地的文庙,是戏台。凡军堡,都要有戏台!”“对,就是建戏台。读书固然重要,总得是那个材料。论教化之功,最大的莫过于看戏。建戏台演戏,就是与民更始,臻于教化。”
第447页上的道理,更是精彩:“一个人在世上,要是没有仇人,注定成不了大事。”“人是贱物。就好比牲畜,不用鞭子在背后抽着,就不会快快地跑。仇人,就是成事的鞭子。”
事非经过不知妙。第448页上写着:“我一辈子,总觉得爱你的人看你,不如恨你的人看你,看得准,看得远。爱你的人,只求你平安,不在乎你有多大的本事。恨你的人,害你的人,才是真正了解你的人,知道你现时有多大本事,将来还会有多大本事。”
金句闪闪亮。第304至305页上写着:“谋大事,还是要跟大户人家出身的人共谋。一是心胸开阔,一是不谋小利。这两条,贫寒人家出身的,不是全做不到,总是少些。”“谋大事,要跟真正有学问的人在一起。境界高了,心术不会太坏。”
曲终奏“风雅”。我们现在说的“风雅”一词,其实是源自《诗经》之“风”“雅”“颂”三类诗歌形式,其中,“风”是各地歌谣,“雅”是正声雅乐。后世也用“风雅”泛指诗文方面的事。“风”中见“雅”乃真见,“风”中有“雅”乃大雅——如今读《边将》,我们对“风雅”一词的内涵,应该多了一份通透的领悟吧。
就在刚刚过去的“世界读书日”,央视一套揭晓2018年度“中国好书”,《边将》入围——“灰笑话”进入大雅之堂,有气象,亦风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