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埃落定》和《喧哗与骚动》的家族悲剧比较

2019-12-27 03:21:54施文芹
文教资料 2019年35期
关键词:尘埃落定土司悲剧

施文芹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尘埃落定》和《喧哗与骚动》一出版就引起了文学界的关注,尤其是《尘埃落定》中独特的视角、诗化的语言以及特殊的叙事背景,自始至终都备受关注,引起了广大评论者对有着藏族特色叙事形式的研究。小说甚至还荣获了第五届茅盾文学奖,这是藏族作家首次获得茅盾文学奖的长篇小说,其影响力和艺术性可见一斑。而《喧哗与骚动》更是其作者威廉·福克纳的第一部成熟之作,在书中充斥着意识流手法以及多变的叙述视角,由于其先进的写作技巧与思想,这部书刚出版时并未得到大众的认可,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此书引起了批评界及文学界的关注,并且获得了1949年诺贝尔文学奖。

本文要表现的正是两者在家族叙事模式上的相似与不同,对家族没落甚至解散的过程中呈现出来的悲剧之美进行分析,以及在不可挽回的时代潮流中所带给我们的文化反思。

一、家族小说的悲剧类型比较

《尘埃落定》和《喧哗与骚动》,一个是关于藏族的麦其土司的家族兴盛到衰落的过程,一个是关于美国南方没落的康普生家族逐渐瓦解的过程,同样是家族成员之间的不和睦,同样是伦理与道德的矛盾。两部著作展现在我们面前的是在动荡的社会中,繁荣而又庞大的家族如何在家族成员人与人、人与自我之间的矛盾冲突中一步步走向衰弱,展现了作家面对他们所处的混乱的时代做出的反应和思考。

1.个人的悲剧

家族的悲剧往往会在个人身上先生发出来,因此个人的悲剧是家族悲剧的缩影。在对个人悲剧的探索中,找到个人与家族,与社会之间的密不可分的关系以及造成悲剧的原因。《尘埃落定》和《喧哗与骚动》中,都有关于对人性的探索,凯蒂的不贞导致昆丁的忧郁;麦其土司与央宗之间不加克制的欲望,随后导致的地震等,都表现了作家对天性的不加克制,但又害怕释放天性而导致的天灾人祸。

在《尘埃落定》中,二少爷本身就是一个“傻子”,因此他可以随心所欲地做他想做的事,说他想说的话,对于人性的释放可以说是甚于常人,但是,释放天性以后,他要面对的却是亲人的远离、妻子的背叛、最后被仇人杀死的命运。至高无上的麦其土司,靠着罂粟获得财力、物力之后,随意抢夺他人妻子,随意杀害其他首领,后来,地震、大儿子死亡、小儿子的强大,使他不得不面对自己的衰老以及最后被人夺去土地的痛苦。塔娜出轨、背叛,最后感染了梅毒,变成了颓废而腐朽的生命;央宗背叛丈夫,与麦其土司厮混,最后刚出生的孩子却被人下了诅咒,离奇死去。在这片土地,不管是男人、女人,还是年长、年幼,一开始潇洒与自由,渐渐地却在自由中迷失了自我,走上悲剧的结局。在人性的自然面前,若是不加束缚,随波逐流只会导致悲惨的局面。

《喧哗与骚动》中也是如此,班吉永远停留在儿童本性,天真纯洁,可以放任自己的天性,但是他注定只能依附别人而活;昆丁忧郁的天性使他过于压抑人性,因而不能理性地面对妹妹的失贞,最后在痛苦中自杀;杰生有着贪婪、自私的天性,随着自己贪欲的增长而毁掉了康普生家族最后的希望。这些不加以约束或过于压抑人性的行为最终都变成了人性的悲哀。不过,作者也在书中写到了一个正面的例子——善良的老仆人迪尔希,她一辈子跟着自己的内心,尽职尽责,通过对宗教的崇拜展现出对自己的反思和约束,因此,她成了整部小说的希望。

阿来和福克纳都绝不是单纯地书写家族故事的人,福克纳“更关心的是祖先的罪恶给后代留下的历史负担问题,金钱文明对人性的摧残问题。 ”[1](66-69)而阿来写的是世界各地、各民族人民在剥去外表形式之后存在的最本质最普遍的东西。没有压抑的人性和过于压抑的人性都是悲剧的原因,因此,人们要学会在天性之外寻找一种约束的力量,或是《喧哗与骚动》中的宗教信仰,或是《尘埃落定》中对传统精华的坚持。他们的探索从人性开始,却没有结束。

2.家族的悲剧

一个庞大的家族必然会有属于它内部的规则和要求,而这种家族原则在一定程度上与个人意志是相违背的,因而引起了个人行为与其他家族成员之间的矛盾,作者甚至为了强调这一矛盾而创造了天灾。

在《尘埃落定》中,麦其土司与从其他土司手里抢来的女人,央宗,毫无节制地厮混,最终导致了地震,在地震过后,土司醒悟过来,重新善待他的妻子。不管是皇帝制度还是土司制度,面对一妻多妾,妻子永远是最重要,最令人尊重的,不管央宗的命运多么悲惨,土司对她多么宠爱,她只能作为一个家的附属品,而不是主要人物。央宗和土司之间或许有爱情,至少有可以燃烧许久的情欲,然而土司家族为了提醒他尊重被他孤立很久的正室妻子,采用了地震,活佛预见灾难等不切实际的方法,使土司“回心转意”。“阿来还是具有明确的文化立场,那就是不偏不倚,能够站在民族普遍性的立场上,注重‘人’这一群体的普遍情感。 ”[2](98-102)而《喧哗与骚动》中最明显的就是凯蒂对现代生活的追求,然而她的家人全都不能接受,尤其是昆丁。“南方淑女应是冰清玉洁的,而凯蒂的反叛行为,给了衷心信奉这种传统的昆丁致命一击,为力挽狂澜,他甚至不惜用‘乱伦’来让贞操永远属于康普生家。 ”[3](181)但是,凯蒂最后还是怀孕了,被赶出了夫家,然而,康普生家族不再接受她,任由她活在后悔与剥削中。就因为昆丁对传统原则的坚持,凯蒂对新事物的追求导致了康普生家族的分崩离析,或受不了刺激而选择死亡,或为了挚爱苟且偷生,或敲诈和欺骗亲人。人能随着时代选择需求,然而家族原则却不能与时俱进,这就是家族矛盾的根源。

3.社会的悲剧

个人的悲剧是家族悲剧的缩影,家族悲剧又是社会的影射,当我们的伦理道德与现实相违背的时候,社会的束缚和传统的约束就显现出其局限性来。“家族作为文化载体,它是随时代而发展的,亲历了人类经验中一切兴衰变迁,是认识人类进程的珍贵标本。因此,家族小说历来是中外文学表现复杂的历史和人文世界极灵活而丰富的叙事。”[4](11-13)

社会制度的与时代进步的不符,导致了人性与制度的不符,从而产生了个人内在,家族内部的差异。《尘埃落定》和《喧哗与骚动》都有一个很特殊的背景:“前者为汉地传来的现代文化和古老藏文化之间,藏区土司割据和国家统一进程之间的存异;后者为美国北方现代工商主义与南方种植园文化,南方独立一域与美国国家一体化进程的矛盾。 ”[3](180)两者都在社会矛盾中产生了家族悲剧。

在《尘埃落定》中,土司制度在当时一个动荡的社会中苟延残喘,当抗日战争结束,解放战争来临时,土司制度其实已经摇摇欲坠,而傻子少爷顺应时代潮流所建设出来的边境贸易世界竟成了战中人们的世外桃源,但这些都是暂时的,最终随着解放战争的结束,解放军涌入这个繁荣和平的地域,复仇者随之而来,迎接土司继承人的只有死亡。《喧哗与骚动》中康普生家族靠着祖上的房产和地皮,依然坚持南方种植园经济,于是日子越过越潦倒,最终,作为这个家族的当家人,杰生偷偷瞒着母亲,将她的投资都用在了股市,他将要面对的是一无所有,甚至是一屁股债务。

随着制度的逐渐落后,这两个家族面临的,要么是死亡,要么是改革,傻子二少爷在自己创建的开放型市场,心甘情愿接受了死亡的浪潮,因为他接受改革,也接受旧制度的消亡,然而杰生继续执迷不悟,沉浸在不稳定的经济制度中而不自知,苟且偷生。同样混乱的背景,同样悲惨的结局,主人公的选择和态度截然不同。

二、家族悲剧的文化反思

旧文化根基的晃动意味着新文化的到来。“凡是有东西腐烂的地方都会有新的东西生长”[5](289), 翁波意西的这句话发人深省,在历史走向没落的过程中,人性许多丰富而深刻的东西都会体现出来。阿来借助傻子的角度讲述了藏族人民在落后的土司制度下生存的精神镜像,重新对人性进行深度思考,而福克纳是借助康普生家族的心理状况展现了南北战争后,南方地区独特的文化中深沉的历史感和人们对生活的迷惘、焦虑以及不灭的希望。不管是土司制度还是南方种植园文化经济,经过历史的洗涤,终将被冲洗或改头换面。

《尘埃落定》中,罂粟花、基督教和格鲁巴、红白汉人军队的涌入,新文化具化为一样样东西,慢慢侵入藏族这个与世无争的地方。罂粟花的到来使自给自足的藏族人民知道了用农作物换银子的市场交易;宗教制度的侵入使这个民族开始重新正视自己的历史,史官翁波意西用自己的思想去记录这片封塞的土地的大小事;红白汉人的到来直接使无产阶级政权替代了土司制度。这些新文明的到来,对这个地区而言,是灾难也是重生。《喧哗与骚动》中新文明的到来没有那么明显,也没有那么平静,他们度过了很长一段旧制度毁灭,新制度不明确的阶段,因而他们的焦虑和迷茫比藏区人民更甚。在杰生和小昆丁身上,新文化的体现更明显一点。杰生本身就是一个贪婪自私的人,他的这一特点刚好和新资产阶级相符合,所以他很愉快地接受了制度的改变,开始炒股,开始剥削,哪怕是自己妹妹也要狠狠敲诈一笔,至于他对家人的残忍和欺瞒更是展现了新兴资产阶级的缺陷和不足。小昆丁则被杰生逼着去适应她所处的残忍的世界,因此小小年纪已经变得势力虚荣,最后的命运与自己母亲的命运重蹈覆辙。作者并不想完全否认新文化,因此靠着迪尔希以及她所崇拜的宗教给人们带来希望,她带着班吉去祷告,虽然受到别人的嘲笑和不解,但她依然坚信上帝面前,不分肤色,平等思想的影子给了读者一丝安慰。

两本书的结尾有异曲同工之妙,在看似混乱、悲惨的结局之下,却有新希望涌出。《尘埃落定》中傻子少爷是新旧文化的交流者,作为汉藏混血儿,身处落后的土司制度之下,但却有着先进的思想和行动,一方面他发出了 “想成为土司”这样的呼声,一方面在他的北方边界,无条件接纳各地人士,甚至资助叔叔,为战争尽一点微薄之力,最后面临死亡的时候,他早已料到自己的结局,激怒复仇者,最终慢慢死去。他知道历史轨迹,他也知道历史走向,他早就为他的死亡做好了准备,也为新时期的到来做好铺垫。在《喧哗与骚动》中,迪尔希是那个可以“看见始,看见终”的人,面对无病呻吟的康普生太太,暴躁没有礼貌的杰生以及那一大家子“乱七八糟”的人,她还可以一边做饼干,一边哼着歌,前一秒还在受康普生太太的埋怨,杰生的讽刺谩骂,下一秒已经沉浸在自己创建的天堂里享受生活。面对旧制度的瓦解,她在迷茫中随着潮流行走,慢慢摸索出新时期的生存之道,并且不断安慰那些迷茫的人们,如小昆丁;提醒抛弃一切、想要投机取巧的人们,如杰生;耐心引导纯洁的生命,如拉斯特和班吉。她是新旧交替的迷雾中为他人导航的天使,是作者精心创造的希望和原则。

在历史转型期,思考和顾虑都会存在,但最重要的是“褪去尘埃,寻觅本真人性,人类才能走出丑陋的精神困境。 ”[6](61-76)“人”的主题很多时候都对作家的思想有重要的影响,阿来和福克纳显然也受到了影响,从一开始的迷茫、矛盾到后来的凭着对社会的敏感,感知到新文化的到来。虽然两人所处的社会环境不同,但他们都经过社会迷茫时期,通过展现家族的衰落去体现人心的失落,从而感受到混乱时期“家庭中的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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