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 礼 “问 名” 考

2019-12-27 03:21刘婧恩
文教资料 2019年35期
关键词:孔颖达左传姓氏

刘婧恩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礼记·昏义》云:“昏礼者,礼之本也。”古人视婚礼为“礼”之根本,足见对婚姻之重视。唐徐坚《初学记》载:“《仪礼》婚有六礼,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此为古代举行婚礼之六礼,关于“纳釆”“纳吉”“纳征”等皆指意明确,不难理解。而“问名”礼的概念却有很大分歧,主要分为三种观点:第一,《士昏礼》中,郑玄《注》未明确表示问何人之名,贾《疏》解释为“问女之姓氏”,即问女子的姓;第二,《昏义》中,孔《疏》曰“问其女之所生母之姓名”,即问女子母亲的姓名;第三,《左传》中,孔颖达《正义》曰“问女之名”,即问女子的名字。可见,《礼记正义》与《春秋左传正义》虽都是孔颖达等人所作的《疏》,但对同一问题的解释却不尽统一。本文在梳理历代礼家注疏及解说的基础上,对诸家异说加以推敲分析,以求对经文做出正确的解读。

一、姓、氏、名概说

由于诸家观点涉及“姓”“氏”“名”,因此,需要说明的是:在先秦时期,“姓”和“氏”是两个不同的概念,郑玄驳许慎《五经异义》云:“姓者,所以统系百世,使不别也。氏者,所以明子孙所出。”许慎《说文解字》对“姓”的解释:“姓,人所生也。古之神圣母,感天而生子,故称天子,从女从生。”可知,“姓”产生于母系氏族社会,如“姬”姓、“姜”姓、“姒”姓等。“氏”产生于母系社会衰落后的氏族及部落,如“神农氏”“轩辕氏”“有崇氏”等。从某种意义上说,“氏”是“姓”的分支,它的出现晚于“姓”。大约在战国以后,“姓”和“氏”的界限开始模糊,人们以“氏”为“姓”,将“姓”“氏”合二为一,统称为“姓”。关于古代女子的“名”,钱玄先生在《三礼通论》中提到:“古代士大夫都有名又有字;女子一般有名,可能卿大夫家的女子才有字。名是在刚出生三个月后,由父命名。”可知,女子的“名”是确定所指的,即女子出生三个月后,父亲为其所取之名。

在古代宗法制背景下,古人有“同姓不婚”的原则。《礼记·昏义》开头就已明确指出:“昏礼者,将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而下以继后世也,故君子重之。”婚姻作为“合二姓之好”的重要依托,为防止同姓通婚,“姓”在行纳釆礼时双方已经知晓,“二姓”也成为建立婚姻关系的前提条件。《礼记·坊记》:“娶妻不娶同姓,以厚别也。故买妾不知其姓,则卜之。”仔细追寻同姓不婚制度的起源,可发现同姓不婚始于西周初期,是周人实行族外婚时遗留下来的规定。《左传·僖公二十三年》:“男女同姓,其生不蕃。”认为同姓通婚影响种族繁衍,由此可见古人制礼之用心。

二、问名之系统考证

《仪礼·士昏礼》:“宾执雁,请问名。”郑《注》:“问名者,将归卜其吉凶。”因郑玄此处仅指出问名的目的,未明确“名”之所指,导致后世礼家对“问名”所指产生了争议。

(一)问女之姓氏说

至唐代,姓氏已合二为一,此处“姓氏”当指“姓”。而贾公彦将“姓氏”解为“名号”,《仪礼疏》曰:

言问名者,问女之姓氏,不问三月之名。故下记问名辞云:“某既受命,将加诸卜,敢请女为谁氏?”郑云“谁氏者,谦也,不必其主人之女”,是问姓氏也。然以姓氏为名者,名有二种:一者是名字之名,三月之名是也;一者是名号之名。故孔安国注《尚书》以舜为名,郑君《目录》以曾子为姓名,亦据子为名,皆是名号为名者也。今以姓氏为名,亦名号之类也。

贾公彦认为“问名”是“问女子的姓氏”,而非“三月之名”,又将“姓氏”等同于“名号”,即“问名”是“问女子的名号”。 此外,贾公彦解释郑《注》“谁氏者,谦也”又云:“以其下达,乃纳采,则知女之姓矣。今乃更问主人女为谁氏者,恐非主人之女,假外人之女收养之,是谦,不敢必其主人之女也。其本云问名,而云谁氏者,妇人不以名行,明本不问女之三月名,此名即姓号之名。”可知,女子的姓在纳釆礼时就已得知,不会在“问名”节再次提出。问“女为谁氏”,是担心女子不一定是主人亲生之女,故先问女子姓氏,一方面可了解女子是否为主人亲生,一方面排除男女同姓的可能。

清代礼学家胡培翚《仪礼正义》云:“疏家主于护注,遂创为名有二种之说,此皆泥于‘妇人不以名行’之故耳。夫不以名行者,特以妇人无外事,故名不闻于人,非谓有名而不称也。昭二十七年《左传》云:‘请以重见。’是妇人称名之例矣。”胡氏认为贾氏囿于郑《注》及“妇人不以名行”之说,有意创出名有二种之说,然妇人并非有名不称,而是名不为外人所闻,且举出《左传》中妇人称名之例。古代女子因不以名通行,故很少有字,更鲜有谥号,往往只有幼时父命之名。因此,贾氏的“问女之姓氏”,实际上也是指“问女子之名”。

(二)问女之生母姓名

《礼记·昏义》:“昏礼者,将合二姓之好……故君子重之。是以昏礼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皆主人筵几于庙。”孔《疏》:“问名者,问其女之所生母之姓名。故《昏礼》云‘谓谁氏’,言女之母何姓氏也。”孔颖达把《昏义》中的“问名”解释为问女子生母的姓名,把《昏礼》中的“谓谁氏”解释为女子母亲的姓氏是什么。

婚姻作为“合二姓之好”的依托,六礼之“问名”是占卜婚姻吉凶的重要依据,婚姻介绍者理应提前关注男女双方信息,将其与女方母亲姓氏相联系,于婚礼本义不合。清代礼学家黄本骥《三礼从今》对此解释曰:“夫问女之名,将以归卜于庙,而必先询其母氏者,女子重所出母为良族,则女教必修,而妇道克顺也。”即在询问女子名字进行占卜前,一定先问女子母亲的名字,原因是考虑女子的母亲是否为良族,若是良家母亲所生之女,则该女子的女教、妇道定会受其母亲的熏陶与教导。此说虽有道理,但与“问名”的目的不甚相关。黄本骥又曰:“《礼记·昏义》孔《疏》云:‘问名者,问女之所生母之姓名’,则误以‘谁氏之氏’为‘问名之名’,不知经言‘宾执雁,请问名’,问其女之名;《记》言‘敢请女为谁氏’,问其女所出,本二事也。”也就是说,孔《疏》是将“谁氏之氏”与“问名之名”混为一谈,“问名”是问女子的名字,“为谁氏”是问女子由谁所出,这本是两件事,而孔颖达误将“问名”与“为谁氏”做同种理解,才导致《疏》中出现将“问名”解释为“问其女之所生母之姓名”的错误。孔颖达此解,或许是问名发展到后来,社会重教化,逐渐关注女方家风及嫡庶身份的结果。

综合而言,贾、孔二家之说皆有不合理之处,清代学者孙希旦对两家观点予以辨正,《礼记集解》曰:“愚谓问名者,问女之名,将以加诸卜也。故《曲礼》曰:‘男女非有行媒,不相知名。’疏家疑妇人不以名通,故孔氏谓‘问其母所生之姓名’,贾氏又谓‘问女之姓氏’,皆非也。既已纳采,固无不知其姓氏之理,而母所生之女非止为一人,而姓氏者尤非一人之所专也,将何以卜其吉凶乎?”孙氏首先以《曲礼》之说为证,男女在进行婚配之前,互不知晓彼此名字。其次,他认为孔颖达的“问女子亲生母亲的姓名”,贾公彦的“问女子的姓氏”,二者观点均囿于“妇人不以名通”这一原则。因在纳釆时就已知道女方姓氏,故无再问之理;又因母亲所生女儿或不止一个,姓氏也并非为一人所专属,用姓氏占卜吉凶,不具代表性。孙氏所解有理,但其未明晰贾公彦所指的“姓氏”即“名号”。

(三)问女之名说

《左传》云:“夏,宋公使公孙寿来纳币。”孔颖达《正义》曰:“既行纳采,其日即行问名,问女之名,将归卜其吉凶也。”

《春秋左传正义》将“问名”解释为问女子的名字,问名的主要目的是占卜吉凶,此说与《士昏礼》郑《注》说法较为吻合。张尓岐《仪礼郑注句读》曰:“《士昏礼·记》云:‘问名曰:某既受命,将加诸卜……案:前记问名节注云:还于阼阶上,对宾以女名。’”亦与此处不谋而合。关于古代女子的“名”,《周礼》曰:“凡男女自成名以上,皆书年、月、日、名焉。”郑司农云:“成名,谓子生三月,父名之。 ”清方苞《仪礼析疑》曰:“問名者,問女之名字也。”方氏直言“问名”指问女子的名字,承继《左传》《周礼》之说。

古人取名,往往会遵循一定的命理学原则,根据人的生辰判断五行盈缺,再将其体现在名字中。上文所提“六礼”,六者之间环环相扣,因皆属男方行为,所以男方在决定与某女子结成婚姻时,定会使人问清女方名字,通过占卜女名预测吉凶,卜得为吉,方行纳吉礼。

此外,发展至宋元时期,“问名”已与“纳釆”合并,黄本骥《三礼从今》曰:“问名者,问其女幼时父母所命之名,将归卜其吉凶,名即《周礼·媒氏》‘男女自成名以上,皆书其年、月、日、名焉。’”这里明确指出“问名”不仅是“问女子的名字”,还要求得女子的生辰年月,最后将女子的生辰八字与名字写到纸上由媒人传达给男方,在占卜名字预测吉凶的同时,也能测出男女的生辰八字是否相合,此处牵涉问名的演变问题,不多赘述。

三、结语

综合以上诸说,从《礼记·昏义》的“昏礼者,将合二姓之好”角度出发,为男女介绍婚事的媒人必然事先知晓女方之姓,故无须再问;从孔颖达《礼记正义》内容分析,孔颖达将“谁氏之氏”与“问名之名”混为一谈,致使《疏》中出现将“问名”解释为“问其女之所生母之姓名”的错误;从贾公彦《仪礼疏》内容看,贾公彦将“姓氏”等同于“名号之名”,可推断他所说的“姓氏”也就是“名”;从孔颖达等《左传正义》来看,其将“问名”解释为“问女之名”,符合问名仪节的本质目的,即为男方占卜吉凶提供依据。此外,“姓”并非一人所专属,名字比“姓”更具专指性。

由此,我们认为婚礼“问名”的本义当是“问女子的名字”,也即《春秋左传正义》中所说的“问女之名,将归卜其吉凶也”。只是后来随着时代演变,人们又在“问名”中加入了一些符合命理的生辰八字之类的元素,导致现在人们通常将“问名”理解为“问女子的名字和生辰八字”。但根据文献论证可知:“问名”在最初的真正所指应当是“问女之名”,即询问女子出生三月时父亲所取的名字,用于婚礼前占卜吉凶,此解本于郑《注》,符合经文本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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