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欣玙
单从情节上看,《受戒》讲述了庵赵庄的小和尚明海和小英子单纯美好的爱情,没有波澜起伏,简单得不像小说;但其中夹杂了大量地方志式的描写,对许多不怎么重要的人,如和尚仁山、仁海等都花了笔墨,让读者感受到的不仅仅只是一个故事,而是整个庵赵庄的情调和风土人情。有意淡化的情节、疏散的结构以及“水”这个轻盈柔软的意象,令读者在20世纪80年代初流行的伤痕文学和反思文学之外寻到一泓清泉,这清溪缓缓流过心间,飘出一缕“轻逸”。意大利小说家卡尔维诺谈到自己的写作追求“轻逸”,汪曾祺的许多小说也带着“轻逸”的味道,诸如《受戒》《大淖记事》等,作者都有意将其与现实脱离开,《受戒》更是直接而明显地用“四十三年前的一个梦”来与现实拉开距离,有意为之的“轻逸”的确有减少现实沉重感的意图。笔者将借用卡尔维诺在《未来千年文学备忘录》中关于“轻逸”的理论,从三个方面解读《受戒》的文本,并将文本的“轻逸”与现实的“沉重”联系起来,探究这“轻逸”风格在20世纪80年代初期的文学史意义。
卡尔维诺曾谈到,有时觉得“世界正在变成石头”,因此在写作中寻求轻松“是对生活重负的一种反作用力”。在卡尔维诺看来,“轻逸”,首先便是尽可能减轻小说结构和语言的分量。其次,“轻”包含三种含义:一是“减轻词语的重量,从而使意义附着在没有重量的词语上,变得像词语那样轻微”(比如一片花瓣、一汪露水、一只蜜蜂等没有重量的词语,传达出的便是更轻盈的意义);二是叙述一种细微的不可感知的思维或心理过程;三是“具有象征意义的‘轻’的形象”。《受戒》的“轻逸”便是从叙事结构的轻逸、语言的轻逸和视觉形象(或意象)这三个方面体现出来的。
《受戒》的轻逸首先是建立在结构上的,即致力于减少整个故事结构的沉重感。小说题为“受戒”,却处处“出戒”,内容实为对题目的一种反叛,这样的文本裂缝形成极致的张力,贯穿全文,打破世俗传统观念。在庵赵庄中,重要的群体是和尚,但是又异于传统意义上的和尚:仁山不叫住持,叫“当家的”;“二师父仁海,有老婆的”;“三师父仁渡,有相好的,不止一个”;和尚们常常聚在一起打牌、过年时在大殿上杀猪;明海受戒后与小英子的真情表白,小说结尾的性暗示……一系列“出戒”都与题目形成巨大的裂缝和错位,背后隐藏着作者的真实意图:对人情和人性的肯定。佛抑制七情六欲,但不合世俗中的人情和人性。“和尚也是一种人,他们的生活也是一种生活,凡作为人的七情六欲,他们皆不缺少,只是表现方式不同而已。”[1]因此,和尚在这里可以一反清规戒律地娶妻、吃肉,作者追求的是单纯的人性美和人情美。“对神的嘲弄,对人的自然情感与生活权利的肯定。”这样美好而健美的人情与传统文化的厚重对比,无疑是轻逸的。
叙事角度上,《受戒》的外视角和内视角不断转换。采用内视角时,聚焦的人物是年少的明海、英子等,年少的视角更轻逸。比如,小说开头描写庵赵庄和明海的家乡是外视角;写舅舅带明海去当和尚的路上,是基于明海的视角了解沿途风景:“县城真热闹:官盐店,税务局,肉铺里挂着成边的猪……他什么都想看看。”从十三岁的少年眼中看世界,整个世界都变得柔软,一切都是新奇美好,沉重被这个13岁少年的视角消解。
“故事是由一系列事件构成的。”[2]法国叙事学家罗兰·巴特把较为重要的、起功能性作用的事件称为“核心”事件,把意义较小的称为“卫星”事件。在《受戒》中,作者自然地穿插了许多看似与主要情节无关的庵赵庄风情、荸荠庵的情况介绍等“卫星”事件,使小说情节淡化、结构疏散,但散而不化。小说营造的不是情节,而是一种情调:庵赵庄的地方志式风俗画呈现在读者眼前——明海和小英子清新质朴的爱情,待嫁大英子的欢喜,荸荠庵的牌桌。这些穿插看似随意打乱了结构,却展现了更多地方化的美好风情。我们在这样疏散的结构下仿佛看到远离政治漩涡的桃花源,体会到的是明快清新的情调。
这部小说的创作源于“四十三年前的一个梦”,且不论这是否真的是汪曾祺做过的梦,但梦却使它变得虚幻缥缈了,因为整个小说结构在是“梦”的基础之上,“梦”当然是轻逸的,因而结构也带着轻逸的味道。这个“梦”打破了看似真实的虚构,这个“梦”打破了轻逸的纯真爱情,使轻逸变得更轻了。
《受戒》语言疏淡的原因之一,便是作者用了许多明快轻逸的意象,这些简单的意象减轻了语言的重量,如“栀子花”“芦花”“芦花荡”,但有一个特殊的意象不容忽视——水。水的柔软使整个小说浸润在一种湿气的氤氲下,“使意义通过看上去似乎毫无重量的语言肌质表达出来,致使意义本身也具有同样淡化的浓度”。
汪曾祺的行文风格和沈从文是颇有些相似的,而谈到水这个意象,我们就会想起《边城》的水。边城依山傍水、爷爷和翠翠靠水吃饭、翠翠的爱情在水边发生但也因水破灭,那水既是诗意又是感伤的。水在《受戒》中出现的次数没有前者多,也不似前者渲染了哀伤之情,而是为明海和小英子的爱情起着巧妙的媒介作用,水的柔软也使小说更有韵致和情调,轻逸之味油然而生。汪曾祺自己也说:“《受戒》写水虽不多,但充满了水的感觉。”
明海和小英子第一次见面就在水上:“到了一个河边,有一只船在等着他们……船头蹲着一个跟明子差不多大的女孩子,在剥一个莲蓬吃。”两人彼时的友情就在这水上开始了。“尽意莫若象”,水这个意象不仅呈现了明海和小英子之间情感的温柔单纯,也暗示了初生爱情的柔软和未来的细水长流。而且,水也是一种象征,因为既然来到庵赵庄要过河,那么水就意味着隔断了这个地方与外界的联系,营造了一个与世隔绝的桃花源,与现实拉开距离。
在水的浸润下,庵赵庄的一切都是水意蒙蒙的:庵里的大师父叫仁海;小英子的家在三面都是河的小岛上,水汽氤氲;庵赵庄“这地方的忙活是栽秧、车高田水”;明海去善因寺受戒时小英子划船送他去、接他回来;在水上小英子直白爽利对明海说“我给你当老婆”;在芦花荡,作者暗示明海和小英子的性以及明海的破戒。虽然并不多,但水却以各种形式出现在小说中,对情节的发展起着重要的作用。
最典型是小说的结尾:“英子跳到中舱,两只桨飞快地划起来,划进了芦花荡,芦花才吐新穗……”这里虽然只随意提到“芦花荡”,却处处写水,描写水上清新的植物、动物,明海和小英子就在这缠绵的水上划船、隐没,爱情呈现的除了柔软就是轻逸。同时,这里的“水”还具有一种留白艺术,不管是此时两人性意识的暗示“惊起一只青桩”,还是今后的生活,读者都联想到他们或许还会无数次在这芦花荡上划船穿行,他们的爱情也如水一般涓涓长流。
简单明丽的水意象本身诗意且柔软,也是贯穿整篇小说不可或缺的要素,是明海和小英子爱情的媒介和象征;同时,水减轻了小说语言和故事结构的沉重感,使整个小说浸润在一层水汽之中,轻盈如纱。
对《受戒》诗意清淡的语言已有论述,笔者在这里着重从其语言刻画出的人物细腻的情态出发,突显人情的美好。《受戒》清新明快的情调不乏对主人公明海和小英子细腻的情态刻画,“对有微妙而不易察觉因素在活动的思想脉络或者心理过程的叙述,或者涉及高度抽象活动的任何一种描写”。简言之,对情态细腻的刻画,可以减轻小说的沉重感。《受戒》通过质朴的对话和不同视角下的人物、景致的描写,将小儿女的情态展露无遗。比如,大英子和小英子的对话短促有力,寥寥数字就将小英子的伶牙俐齿和待嫁大英子内心的波澜描写出来,小女儿情态活灵活现。
最诗意的描写属年龄渐长的明海对小英子朦胧动心的那一片段:“她挎着一篮子荸荠回去了……这一串美丽的脚印把小和尚的心搞乱了。”明海的动情是质朴的“心里痒痒的”“心搞乱了”,在最平实的语言下有着最真切不做作的情态。我们仿佛跟随明海感受到少年的情窦初开与内心的悸动,重回年少的青春。
除此之外,“格挣挣”“格当嘚”等口语突出了地方风情,也有一种语言的真实,这一点更明显地体现在村里人评价明海写字好的标准上,“夸他字写得好,很黑”。在村里人眼里,字“黑”就是写得好,这是语言真实性的典型体现。我们从这个“黑”字就能感受到质朴与实诚,乡民的情态跃然纸上。
看似随意平实的语言和对话,包含着最细腻的情态刻画,实际上给人物都着上了色彩,颇有诗中常说“不着一字,尽得风流”的韵致。
汪曾祺师从沈从文,受废名的影响也颇大,写出这样轻逸的《受戒》也是顺其自然的事。“你们能欣赏我故事的清新,照例那背后蕴藏的热情却忽略了;你们能欣赏我文字的朴实,照例那作品背后隐伏的悲痛也忽略了。”沈从文的这段自白,某种意义上反映了汪曾祺的心声。特殊年代的沉沉浮浮,四十年未发出文学之声的他在1979年终于摆脱了政治漩涡,才有了形式轻逸的《受戒》来应对这世界仿佛“变成石头”的沉重。所以,卡尔维诺说:“文学是一种存在的功能,追求轻松是对生活沉重感的反应。”
这一种看似脱离现实的“轻逸”形式和诗化风格背后,有汪曾祺自己的人生之重;在那个特殊的年代,文学脱离了文学本身,这对许多作家来说是一次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对于文学的审美性也是沉重一击。不管是《受戒》还是后来的《大淖记事》,汪曾祺都以小说的“轻逸”减少现实的“沉重”。如果说卡尔维诺与汪曾祺有相似的话,那便是以作品的“轻逸”解构了现实生命的“沉重”。
20世纪80年代初,经历过十年动乱的作家们被压抑的创作力疾速喷发,伤痕文学与反思文学盛行一时,而《受戒》的独树一帜“让人们看到了小说的另一种写法。”评论家马风甚至说道:“真正使新时期小说步入新的历史门槛的,应该是手里擎着《受戒》的汪曾祺。”不同于伤痕文学和反思文学对动乱中社会与人生伤痕的现实性描写与反思,“没有政治话语的痕迹,没有浓烈的悲剧意识,没有一波三折的故事,”沉寂多年之后复出的汪曾祺以一篇《受戒》为主流文学吹来了一股清新之风,以这四十三年前的一个“梦”巧妙自然地承接了沈从文、废名等作家田园牧歌式的小说风格与情调,从某种意义上巧妙对接了20世纪40年代与80年代;而小说疏淡的语言及轻盈的形式甚至呼应了更早的五四新文学时期“为文学而文学”的创作观点。疏淡的结构和情节是对传统写法有意识的反叛,这对于之后的文学可谓意义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