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个故事,原本有个挺伤感的开局。
那天午饭后,周凤岐兴之所至,套上他深咖啡色的风衣,戴上礼帽,走出中央巡捕房大门,一个右拐,就踏上了人流如织的薛华立路。
眼下的时节,正是法国梧桐最璀璨的时候,街道上满地的斑驳落叶,踩在脚下,沙沙作响,提醒你正徜徉在一个撩人的金黄季节。
往前没走多远,他就信步踏进一家咖啡馆,挑了个靠马路的位置坐下。然后问眉清目秀的侍者要了一杯清咖,把礼帽摘下,轻轻盖在菜单上,划亮火柴,点上一支烟。再扭过头去,顺着咖啡馆敞亮的落地玻璃窗,把目光投向外面的薛华立路,发着呆,等侍者把咖啡端过来。
这样的中午,宁静,致远,还是相当惬意的。
就在这个时候,突然一个女人踏进咖啡馆,一下子就令周凤岐直起身子,留意起来。
这个女人周凤岐认识,是他老同学张炳根的女朋友,名叫卢桂芳。就在一个月前,周凤岐在街上偶遇张炳根,而对方当时就挽着卢桂芳的胳膊,并肩走在一起。张炳根跟周凤岐是同学,平时虽少有联络,但彼此的印象都很不错。
而周凤岐刚才之所以会比较关注,是因为他想知道卢桂芳身后是不是会跟着张炳根。如果是,他就考虑要不要到时候上前打个招呼。
但事实上卢桂芳却是一个人来喝咖啡的。周凤岐因此也打消了招呼的念头。
这个时候他的咖啡来了。周凤岐拿起小勺,把盘子里的一块方糖加了进去,略加搅拌,金属勺子在搅拌时轻轻磕在咖啡杯内壁,和着缓缓旋转的咖啡,发出几声叮咚,这让灯光昏沉的咖啡馆更增添了几分静谧,幽深。
周凤岐随后端起杯子,闻了闻咖啡清香,喝了一口。这个时候,他就见到了李友康走进咖啡馆。
李友康和张炳根一样,也是周凤岐的中学同学。这些年大家四处奔波,已经很少见面。
周凤岐欣然,刚要抬手招呼,就看到李友康面露柔情,正大步朝咖啡馆某个角落走去。
而在那个角落里,就坐着卢桂芳。
接下去,周凤岐眼看着李友康坐到卢桂芳身边去。两人言笑晏晏,很快就亲亲密密的,窃窃私语在了一起。
周凤岐惊呆了。这样的亲密景致,不是情侣,是绝对做不出来的。
但是,卢桂芳不是在跟张炳根恋爱吗?难道就是这短短的一个月里,发生了很多很多事情?
周凤岐不敢想象下去,更有些害怕被他们看到自己,就问侍者要了一份当天的《申报》。他把《申报》展开,挡着自己的头脸,然后时不时偷偷放眼朝他们望去。最后,终于还是被他们两人的卿卿我我所打败,惶然逃离咖啡馆。
出了咖啡馆以后,周凤岐的头脑也似乎被秋风吹开。他觉得自己就这样离开,总是有些不够仗义。至少,他得弄清楚,卢桂芳现在究竟是谁的女朋友吧。
但这跟你有半点关系吗?又不是案情,你干吗非要弄得那么清楚?尤其是爱情这种事。
周凤岐一番踌躇,最后还是摆脱不掉那份牵挂和好奇。他在薛华立路上伫立片刻,就决定去找老同学张炳根。
到了张炳根家,周凤岐敲了好长时间的门,张炳根才打开房门。周凤岐见老同学面色有些憔悴,衣衫不整,胡子拉碴的,跟上次见到他,完全判若两人。
眼前这个颓废的张炳根,怎么看都像是一副失恋的模样。
周凤岐被张炳根拉进椅子里坐下,一番客套。最后周凤岐按捺不住,直接就问道:“柄根,桂芳最近还好么?”
张炳根直愣愣盯着周凤岐,吞吞吐吐说道:“我们……已经有日子没有见面了。”
周凤岐心里一“咯噔”,就问:“你们准备什么时候结婚呢?”
张炳根笑笑,望了望周凤岐,冷静说道:“凤岐,你别急么,如果有那么一天,我一定登门把喜帖送来。”
话说到这里,周凤岐心里已经明白了八九分。看上去张炳根还蒙在鼓里。
但如何对张炳根说穿这件事呢?周凤岐也觉得头疼。假如这个时候周凤岐告诉他,自己刚刚在咖啡馆里看到卢桂芳和李友康在一起卿卿我我,那么这对张炳根而言,是何等尴尬和残忍的事情。而若是闭口不说,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
“你最近怎么啦,看上去脸色不太好?”周凤岐又问道。
“这几天有点不舒服,又不出门,所以也懒得梳洗了,见笑。”张炳根笑笑说道。
“难怪我刚才进门时,闻到过一股中药味道。你的病要不要紧?”周凤岐问道。
“没什么大碍,最近有些累,感冒咳嗽而已。”张炳根说道,“郎中大惊小怪,配了好些药,根本就是多余,全被我扔掉了。”
张炳根说着指了指墙角的一个垃圾桶。周凤岐走近以后才看清,有好几帖中药被扔在垃圾桶里。
“炳根,药还是要吃的。”周凤岐劝道。
张炳根的神色有些瞬间的波动,随后平静说道:“吃不吃的,反正都一样。”
两人又聊了会,周凤岐便告辞离开。他最终没有把情况跟好友说明。他实在是开不了这个口。
走出张炳根家门以后,周凤岐心中依旧盘旋着一股懊悔和歉意。他觉得自己就此把这件事丢下,总归是不妥。想来想去,他决定去找卢桂芳说说这事。
毕竟现在看来,她才是整件事的关键人物。
而在去找卢桂芳之前,周凤岐突然又牵挂起张炳根的病。因为他怎么看都觉得张炳根的憔悴模样,根本不像是感冒那么简单。
好在之前他看到垃圾桶里那几包中药上面贴着一张纸,上面有个红色的秦字。他知道,这是秦记药房特有的标记。每一包从秦记药房配出来的药,店家都会在上面贴一张这样的纸,作为药房标签。
所以周凤岐在去找卢桂芳之前,先去了秦记药房,很快就找到了属于张炳根的那张药方。方子是本市著名郎中马胜利开出来的。据药房掌柜说,这个方子剑走偏锋,很罕见,他也吃不准这是医治什么疾病的。
周凤岐很好奇,又来到马胜利的诊所,并很快得知,这张处方就是马胜利亲手开出来的,这是一个很古老的偏方,专门针对各类凶险的恶疾。
“张炳根的腰眼里,长了一个恶疮,很罕见,而且已经病入膏肓,即便是采用西医手术,也没有任何医治的余地。这种恶疮起因不明,恶化迅速,没有什么好办法。我看他还年轻,所以斗胆用了古籍上的一个偏方,看能不能化险为夷,让他挺过这一关。”马胜利说道。
“这种病会死人,对吗?”周凤岐问道。
“死人倒不一定。如果积极治疗,最有可能的后果,就是瘫痪。病人会慢慢坏死局部神经,直至完全无法自理。”马郎中说道。
周凤岐听罢就傻了。他呆了片刻,着急说道:“不管怎么样,张炳根现在并没有吃那些药呀。他把药全都扔了。”
马胜利听罢,缓缓摇头道:“看来你这位朋友,对自己也已经失去信心。哎,这也难怪,得了这种病,谁都会胡思乱想,但治病恰恰不仅仅要靠药物,更是要靠勇气和信心。你既然是他好友,就多劝劝他吧。”
周凤岐走出马氏诊所,既难过,又焦急,赶忙回到张炳根家。张炳根一看周凤岐那份神态,就知道周凤岐已经知道了些事。
周凤岐规劝安慰了一阵,答应替他去找家医院,好好治疗。但张炳根告诉他,他已经走遍上海所有医院,大家对此都没有什么好办法。有些西医提出来的治疗方案,听起来比死亡和瘫痪更加可怕,而且治疗效果也没有保证。所以他已经决定放弃治疗,安静等待最后一刻的到来。在他看来,瘫痪是一种比死亡更加可怕,更加难以接受的后果。他宁愿死,也不想让自己变成一块肉,慢慢躺在床上变臭。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他才开始故意疏远卢桂芳。他不希望卢桂芳得知自己患了恶疾,更加不想让她看到自己落到这样的狼狈下场。他希望这辈子可以给卢桂芳留下一个美好印象,直到自己死去。
所以前一阵张炳根一直没有主动去联系卢桂芳。卢桂芳给他打电话,他也冷冷推说自己工作太忙,没有时间约会,甚至连卢桂芳的生日他也轻易疏忽掉,这必定让卢桂芳对他大为不满。
其实他原本已经把生日礼物都准备好了。那是一个特别可爱的芭比娃娃,是他花大价钱从永安公司买来的,法国货。有一次他跟卢桂芳经过永安公司橱窗时,卢桂芳站在橱窗外面,盯着那个芭比娃娃好一阵,喜欢得不得了,张炳根一直记着这件事。
最后一次跟卢桂芳通电话,是在十来天前,从电话里张炳根听得出来,卢桂芳明显是生气了,还说了你不陪我我就找别人陪这样的话。
二
卢桂芳从周凤岐嘴里得知了张炳根的消息,非常震惊。
她是在大半年前跟张炳根认识的。她当时觉得这个男人各方面条件还不错,关键是他很爱她,这一点她从各个方面都能感受得到。而卢桂芳又是那种特别渴望被人深爱的女人,所以两个人很快走近。
但是最近这段时间,卢桂芳发觉张炳根突然对自己变得疏远起来。刚开始是减少约会时间,慢慢的,每次约会的气氛也明显不如以往。比如在以往,张炳根跟她在一起时,总是神采飞扬,滔滔不绝。他们约会时多半会搂搂抱抱,甚至还会亲吻。但这些到后面几次约会都省略了。张炳根非但约会时变得沉闷,而且还似乎很忌讳跟卢桂芳拥抱。而到最近一段时间,张炳根索性躲了起来。所有这些令卢桂芳非常纳闷,非常恼怒。
现在她明白了,这都是因为那个时候,张炳根腰里的恶疮已经开始长成。
这么年轻,就身患这样的恶疾,而且这种恶疾还有那么可怕的后果,这让卢桂芳怎么也无法接受。所以当周凤岐提出,希望卢桂芳在得知这个消息后,主动去看望张炳根时,卢桂芳心里凭空就生出一股强烈抗拒。
何况就在最近,李友康再次走进了她的生活。
李友康很久以前就对卢桂芳表示过好感,但当时卢桂芳却选择了张炳根。而这次张炳根的种种表现令卢桂芳非常不满,恰巧这个时候李友康出现,卢桂芳出于愤慨,马上开始跟李友康来往。她是个非常渴望被爱被宠的女人,张炳根这样莫名其妙地疏忽她,冷淡她,她根本无法接受。
而且卢桂芳也特别反感张炳根对自己隐瞒他的病情。她觉得既然他们是恋人,那就应该坦诚相待。为什么其他人都知道了,唯独自己却被蒙在鼓里呢?
说到底,卢桂芳还是无法揣度到张炳根的一番苦心。她更愿意从另一个负面去看待这件事,所以得出的结论也是可想而知。
因此卢桂芳当时就对周凤岐说既然他不想让自己知道他的病情,她就不会去看望他。而现在自己知道了他的病情,反过来就更加不想去见他了。
这话已经说得很明白。卢桂芳是准备顺势而为,结束跟张炳根之间的恋情关系。她之前所有对张炳根的不满,其实全都是在为这个做铺垫。
但是毕竟卢桂芳跟张炳根之间的交往,是大家都已经知道的。所以当张炳根突然病倒,卢桂芳再要离开张炳根,总归是要找个合情合理的借口的。说张炳根之前疏远卢桂芳,这个理由并不充分,不足以拿来作为分手的借口。相反因为张炳根患了重病,一旦卢桂芳真这样走了,周围的人,也大多会对她有看法。
人言可畏,这是个很棘手的问题。
但不管如何,卢桂芳离开张炳根的决心是不会改变的。她所要做的,或许就是尽量把事情做得体面一些,和缓一些。
而在周凤岐跟卢桂芳的交谈当中,他同样也感受到了卢桂芳的这份心思。
说句实在话,在周凤岐看来,卢桂芳摊上这样的事情,还真的不能对她有什么限制,更加不适合道德绑架,她有选择离开张炳根的权利。
反过来,这其实也是张炳根内心所想吧。他同样也不想连累卢桂芳,所以才会选择主动疏远。所以从这一点看,张炳根对卢桂芳的感情还是真挚的。
周凤岐觉得,此时此刻卢桂芳最需要操心的,还是如何体面委婉地离开张炳根,而不落入闲人口舌,这才是关键。
但要做到这一点,她也是不容易的。卢桂芳毕竟就是在张炳根病重期间另择新欢,离开张炳根的。所以,除非出现一种不可预料的场景,否则在这件事上,她很难做到刀切豆腐两面光。
周凤岐这样想着,心里却始终在暗暗为张炳根惋惜和同情。从卢桂芳那边出来以后,他觉得这件事李友康还未必知情。所以一番踌躇,就又找到了李友康。
李友康从周凤岐嘴里得知情况以后,非常吃惊。在这之前,他甚至不知道卢桂芳正在跟张炳根恋爱,更不要说张炳根病入膏肓这件事了。
“那现在你是怎么看卢桂芳的?”最后周凤岐问他。
李友康摸了摸他右下巴上的一颗大黑痣,迟疑片刻,道:“我很喜欢桂芳,从同学时期我就爱上了她。这次她突然接受我,我感到非常幸运,也非常珍惜。但你说的这件事,我也有些接受不了。我要去找桂芳说说这事。”
周凤岐想了想,没有阻止李友康这么做。
毕竟,这件事对李友康也是一次考验和洗礼。
三
两天以后,张炳根突然中毒,然后被送往广慈医院急救。周凤岐闻讯后马上赶往医院。
发现张炳根中毒的,是他一个亲戚。这个亲戚刚好来上海办事,就想着来看望一下张炳根。他敲门后发现房门没有锁,就推门而入,很快就发现了昏死在地上的张炳根,随后送了医院。
据医生讲,张炳根疑似砒霜中毒,目前虽然还有一口微弱气息,形势不容乐观,随时都会走掉。他们现在正在用一种新型抢救方式抢救,看能不能出现奇迹。
周凤岐在医院里待了一会,但医生说短期内张炳根不可能苏醒,于是他让人收集好张炳根在医院的呕吐物和洗胃物,自己带人去了张炳根的家里。
张炳根怎么会砒霜中毒呢?是他自己无法面对未来,自寻短见,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在张炳根家里的桌上,周凤岐找到了疑似盛放砒霜水的一个杯子,杯子里还有残液没有喝完,初步检验含有砒霜成分。然后他又看到桌子跟前的地面上,有被人画出来的一个人形。据张炳根的亲戚说,当时张炳根就是这样蜷缩着,倒在桌边的。
然后周凤岐又在张炳根家里一阵搜查。他是希望找到一些能够支持解开张炳根中毒疑团的蛛丝马迹,比如说遗书什么的。但找了一大通后,一无所获。
最后他在桌子底下发现了一个揉成一团的纸团。解开纸团后发现,这个纸团是由六个小纸片揉成一团的。而这六个小纸片大小差不多,每张纸片都有大致相同的折叠痕迹,不知道是哪里来的,跟张炳根中毒有没有关系。
然后他发现家里弥漫着一股中药味道。垃圾桶里还有一份药渣。又在柜子里看到四帖中药包放在那边,仔细一看,正是两天前周凤岐发现被张炳根扔在垃圾桶里的那几包中药。而在检查了厨房间的一个小锅以后,周凤岐又断定这个锅曾经煎过中药。
看上去张炳根最终并没有把那些中药扔掉,而是开始在煎着服用。这样看来张炳根并没有对自己失去信心,或许是上次自己跟他反复规劝的行为,是起到一定作用的。
然后周凤岐又找到一些西医的抗生素,以及圣玛利医院的一个病历卡。从病历卡上他获悉,昨天上午张炳根曾经去过医院就诊。医生给他开了好些西药,而这些药都能在他家的饭桌上一一找到。所有的药已经被服用过,这也是可以核实的。
这样看来,张炳根对于自己的病情已经有了一个新的认识。他不再自我放弃,正在积极治疗。
既然他准备积极治疗,那么又是什么原因,要去喝那些致命的砒霜呢?周凤岐核实过,那些中药里并没有砒霜的成分。
更何况导致张炳根中毒的砒霜,又是被单独溶化在了喝水的杯子里,然后被张炳根喝下去的。这种举动,看着应该就是自杀。
但根据常识,一个正准备积极治疗的人,说明他非常有求生欲,是不可能会主动喝下砒霜自杀的。
不是自杀,那难道是他杀?这个念头令周凤岐不寒而栗。但除此之外,似乎又不太会有第三种可能。
是什么人具备杀害张炳根的动机?周凤岐想来想去,无法不想起卢桂芳这个人来。
卢桂芳在张炳根身患重病时,坚决不来探视,还要跟他断绝关系,这是周凤岐亲眼看到亲耳听到的。但她同时也面临着一个天大的难题,就是她一旦这样做了,就肯定会背负一个不仁不义、不亲不善、不贤不惠的骂名。
但是如果张炳根突然死去,那么卢桂芳所面临的尴尬境地瞬间就不复存在。她只需要假惺惺掉下几滴眼泪,然后就可以开始新生活。从这一点上说,张炳根的死亡,卢桂芳是最大的受益者。
想到这些周凤岐开始有些心慌。卢桂芳为了达到目的,真的会疯狂到要蓄谋杀人这个地步吗?
这个世界上,最黑暗,最深不可测,最难捉摸的就是人心。
周凤岐没有耽搁,从张炳根家出来以后,让人把找到的一些东西拿去化验,自己直接去找到了卢桂芳。
“什么什么,炳根他……中毒?”卢桂芳在听完周凤岐的话以后,神态非常惊讶。这种大惊失色的表情,周凤岐根本看不出任何异常。
不过也难怪,大多数女人天生就是好演员,极其擅长伪装和掩饰。
“是的,服毒自杀。”周凤岐冷冷说道。
卢桂芳站在窗户边,直愣愣盯着窗外,眼眶里开始有些晶莹闪烁起来。片刻,她突然泪流满面。
“炳根……”卢桂芳抑制不住,潸然痛哭。
“你也别急,这不是还在抢救么?或许还有救。”周凤岐注视着说道。
“炳根,你怎么这么傻?你一定要挺住。”卢桂芳擦泪说道。
“你既然准备离开他,并且也不想过问他的病情,这会儿怎么又难过起来了?”周凤岐问道,“你有这份心思,当初要是过去问寒问暖,不离不弃,用爱的力量帮助他渡过难关,张炳根还不一定会走这条路的。”
说句实话,周凤岐说起这个事,心里还是有些愤愤然的。
“我承认自己不是个好女人,我也的确是准备丢下张炳根。我希望他原谅我,我是个弱女子,我只想找个依靠,好好过日子,而不是给自己找个麻烦。我无法想象我跟着一个瘫痪在床上的男人过日子,这太可怕了,我做不到,做不到……”卢桂芳边哭边说道。
周凤岐听罢,心里的愤然却反而有些沉淀。
趋利避害,人之常情。这个卢桂芳,虽说有些不地道,但还算是比较坦率的。
这是卢桂芳给周凤岐最新的一种印象。
那么这种印象,又能否跟张炳根的死亡形成一种对等?
这个时候周凤岐在想,假如这真是一桩谋杀案,那么杯子里的那些砒霜,也必定是有人偷偷加进去,然后诱骗或者强行让张炳根喝下去的。
而这一切,会不会是卢桂芳所为?
“今天上午你都去过哪里?”周凤岐问道。
“我一直在公司上班。”卢桂芳说道。
后来周凤岐询问了卢桂芳所在的贸易公司同事,证实卢桂芳从今天早上七点半到现在,一直在公司上班。而张炳根的中毒时间,大致在十点左右。所以卢桂芳似乎并不具备作案时间。
这个时候,周凤岐的助手赵勤赶来说,从张炳根家找到的那六张奇怪的小纸片,已经被证实是药店用来包装砒霜用的。他们从纸片上验出残留的砒霜,同时也找到了出售砒霜的那家中药店。
周凤岐马上赶到秦记药房核实,掌柜的承认这六张纸片就是他们用来包装砒霜用的。
“这几天有什么人来店里买过砒霜?还记得这些纸片吗?”周凤岐问道。
掌柜的看了看纸片,又想了想,说昨天倒是有人来买过六份砒霜。
“是什么人?有药方吗?”周凤岐追问道。
“对方没有药方……”掌柜的为难道。
“没有药方你怎么敢卖砒霜给他?你不知道这是违禁的吗?”周凤岐警觉地说道。
“对方是我的一个好友……他说他有个朋友患了恶疾,有人给配了六剂偏方,但现在里面独缺一味砒霜,无法成药,所以托他想想办法。我跟这位朋友相识已久,情面难却,所以就配给了他。随后我反复叮嘱,一定要谨慎使用,他满口答应……”掌柜的非常紧张,说道,“周探长,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周凤岐把事跟他说了。掌柜的战战兢兢。
“这件事很严重,告诉我,你那个好友叫什么,住哪?”周凤岐追问道。
掌柜的哪里敢隐瞒,如实告诉周凤岐,对方叫李友康……
周凤岐非常吃惊。
四
李友康是卢桂芳的新任男友,自然对卢桂芳的处境心知肚明。假如他有意出头,替卢桂芳摆平一些烦心事,也是极有可能的。
或者说卢桂芳因为张炳根的事,对李友康产生了某种抵触和回避,这也不是没有可能。那么作为深爱着卢桂芳的李友康来说,自然会见招拆招,排除一切阻碍他们感情发展的绊脚石,来换取跟卢桂芳的长相厮守。
这也可以作为李友康的作案动机了。
是的。此时此刻,李友康一下子就成了本起中毒事件的重大嫌疑人。
李友康从药店购买了六剂砒霜,称是为了给张炳根的一个偏方配齐。且不说这个理由是不是存在,就结果来看,却是张炳根直接把六剂砒霜集中起来,一起喝了下去。这可真是要命。
周凤岐没有犹豫,马上把李友康带进了巡捕房审讯室。
“我承认这六剂砒霜是我买的,而且也确实交给了张炳根。但这是他托付我去做的事情呀。我是看在老同学的份上,才去替他想办法的。”李友康似乎很是冤枉,说道。
“你见过他说起的那个偏方吗?”周凤岐问道。他之前已经核实,马胜利并没有配给张炳根任何含有砒霜成分的偏方。之前给张炳根的那个配方,根本不含砒霜。而附近的所有诊所他也派人打听过,根本没有接待过张炳根。
“没有,但炳根就是这么说的。我看他病得那么重,也无心再追究下去,赶紧去想办法了。”李友康说道,“他说他搞到一个很古老的偏方,听说治疗恶疮很灵验,但因为不是出自挂牌营业的诊所郎中之手,而且里面含有砒霜,所以药店只愿意把除了砒霜以外的其他几味药给配齐,怕承担责任。”
“你是什么时候把砒霜送到张炳根手里去的?”周凤岐又问道。
李友康想了想说道:“我是昨天下午把砒霜买回来。但之后有点事,耽搁了,所以是今天一大早给张炳根送去的。”
“你看到张炳根怎么处置砒霜了吗?”周凤岐继续问道。
“我当时嘱咐他谨慎处置砒霜,如果第一帖吃了有异常,就赶紧停下来。这些他都答应了。这种以毒攻毒的配方,一般副作用也是挺大的。不过也是因人而异。”李友康说道。
“你在他家呆了多久?”周凤岐问道。
“也就半个小时吧。上午我还有事,没待久。”
“你离开他家是什么时候?”周凤岐又问道。
李友康想了想说:“大概十点。”
十点.差不多也就是张炳根中毒的时间。因为张炳根的亲戚是十点一刻进门的,这个时候张炳根已经中毒倒地。从中毒的症状看,张炳根当时还应该是中毒初期。
周凤岐听完以后,沉默片刻。李友康也开始变得不安和窘迫起来。
“周探长,你是不是在怀疑我……”
周凤岐注视着他,点点头,说道:“事实上在张炳根的家里,除了秦记药店配来的那几帖中药,我们并没有找到传说中的那些偏方药。这一点是很奇怪的……”
“我也没有见过那些偏方药。当时我问起过,但张炳根说他待会自己弄,再加上我有事要离开,也就没顾得上……”李友康急着辩解。
周凤岐摇摇头说道:“李友康,你要清楚,如果我们找不到那些偏方药,那么你说你是为了给张炳根配齐偏方药方的说法,是站不住脚的。换句话说,你针对自己购买砒霜一事所给出的理由,是无效的。既然是无效,那么我倒是另有一套理由可以提供给你。那就是你偷偷去药店买回来砒霜的目的,是为了杀害张炳根。而你杀害张炳根的目的,就是为了让卢桂芳可以摆脱窘境。”
周凤岐说着,就把卢桂芳在张炳根这件事上的窘境分析给李友康听。
李友康吓得两腿发软,坐在椅子里再也站不起来,说道:“周探长,我真是冤枉的呀。”
周凤岐冷冷说道:“李友康,好在张炳根并没有死,还有生还的希望。如果他能够醒来,那么事情就全清楚了。”
“炳根,你赶紧醒来,否则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啊。”李友康双手合十道。
这个时候助手赵勤回来。他告诉周凤岐,张炳根依旧昏迷,情况很不好,醒来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周凤岐听罢,心里一阵叹息,转而又望向一边的李友康。
这个结局,想必李友康也是能够预料得到的吧。这么大的剂量一次性喝下去,没有人可以逃过一劫。李友康说得对,如果张炳根没有醒来,那么他就失去一个最好的撇清自己的机会。但同样,如果张炳根没有醒来,凭借周凤岐手头现有的证据,也不好把李友康怎么样的。毕竟他们也没有办法彻底否定李友康的说法。因为如果他们真的要把李友康办成故意杀人,那么在整起事件当中,还是有一些疑点存在的。
首先就是那六张包着砒霜的小纸片。如果李友康想要害张炳根,是不会把这么重要的证据随意揉成纸团,丢在案发现场的。因为这样做,就等于是把自己的行踪告诉了巡捕房。任何一个侦探,都会循着这六张纸片,顺利找到买砒霜的那个人。李友康不傻,不会想不到这些。
另外张炳根又是在一种什么样的状况下,喝了杯子里的砒霜水的?
这些砒霜纯度不是很高,倒进水里以后,水微微有些发红,所以张炳根不太会察觉不到而误食。更何况谁会粗心大意到把砒霜丢进喝水的杯子里去的呢?
所以说张炳根自己不小心把砒霜水喝进去的可能性是很小的。最大的可能性,还是被人挟持着喝下了毒水。
这一点身高马大的李友康完全能做到。但现场却没有丝毫挣扎搏斗过的痕迹。甚至张炳根当时的表情也非常安详,不太像是中毒前殊死挣扎过。而且他也核实过,张炳根脖子里衣服上,还有房间地上桌上也没有半点溅出来的砒霜水痕迹。
所以现在周凤岐也只能把李友康暂扣起来。对此李友康很是不服,还专门请来律师。那个律师虽然没有把李友康从巡捕房弄出来,但却把这件事给炒得沸沸扬扬,说是巡捕房证据不足就随意扣人,结果弄得周凤岐也有些被动。
李友康现在依旧是重大嫌疑人。但周凤岐还必须找到更加令人信服的证据。
另外周凤岐还想知道,李友康假如真的是故意杀人,那么这件事卢桂芳究竟知不知情?或者说,自己能不能从卢桂芳那边想想办法,找到足以一锤定音的证据呢?
周凤岐再次找到卢桂芳,说明来意。
卢桂芳在听说了李友康的事情以后,似乎很是吃惊。但因为她一句话都没有说,所以周凤岐并不知道她这种吃惊,是出于哪一种原因。究竟是因为李友康事情败露她才吃惊,还是根本没有料到李友康会有此一举才吃惊的?
“我现在怀疑李友康这么做,是因为你。”周凤岐单刀直入,“他这是在为你着想,当然也是为了他自己。”
卢桂芳叹息一声,又是久久的沉默,良久才叹道:“作孽呀。”
“你这声叹息那么忧伤,有什么含义呢?”周凤岐问道。
“没有想到李友康这么傻。”卢桂芳幽幽说道。
周凤岐听到卢桂芳这么说,顿时来了精神,追问:“什么这么傻?”
卢桂芳又是一阵沉默,良久才缓缓说道:“周探长,事到如今,我也不想隐瞒了。李友康在我面前说起过,要帮我解决张炳根这个尴尬。他不想看着我深陷在道德和内心的挣扎旋涡里,说是要为我做点什么事。”
“你说具体些。他到底要做什么?”周凤岐追问。
“周探长是个聪明人,这点还猜不到吗?李友康是想替我解围,也是想创造一个便于追求我的条件。他说张炳根即便没有人对他动手,也活不长了。如果他动手,或许张炳根还会感谢我让他超脱了呢。反正张炳根现在也是生不如死。”卢桂芳淡淡说道。
这一下该轮到周凤岐吃惊了。
“他真的是这么说的?”周凤岐紧张地问道。
“当然是真的。不然的话,你说李友康还有其他杀害张炳根的动机吗?他算是一番真心,但我现在觉得,我不可能接受他这份恐怖的真情,更加不会跟这样凶残阴险的人厮守一起。”
“你愿意作证吗?”
“我愿意。”卢桂芳回答得斩钉截铁,“我当初就坚决不同意他这么做,但很显然他并没有听我的劝。我即便自私,即便不想在张炳根最需要的时候给他一份力量,但我毕竟爱过他,我不会放任李友康这样对待他。”
事情大大出乎周凤岐的预料。有了卢桂芳的证词,那么起诉李友康似乎已经变得非常容易。
“张炳根已经很可怜了,为什么还要去害他?李友康,你也太不是东西了。”最后卢桂芳愤愤然喊道。
这样的怒吼,让周凤岐马上坚定了坐实李友康犯罪的信心。
至于那些暂时还无法解释的疑点,在充足的证据面前,也已经显得微不足道。或许真的是李友康疏忽大意,或者手法缜密,都会导致这样的局面。这个世界上有聪明人,也有笨蛋,有时候也不能把罪犯的智商估计得太高或者太低。
五
即便李友康再如何挣扎、抗辩,有了手头上这些人证物证,周凤岐很快就开始结案。在证据面前,即便是李友康的律师,这次也变得束手无策了。
而就在这个时候,张炳根居然苏醒过来了。医生说他们采取了一种全新的抢救手段,初次尝试,没想到就在张炳根身上见效了,这也是奇迹,更是天意吧。
周凤岐见到苏醒后的张炳根以后,就把李友康设计害他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张炳根听了以后,闭着眼睛,没有任何回应,犹如老僧坐定。
“李友康是你老友呀,他也下得了手,真是没想到。”周凤岐感慨。
“李友康被抓起来了吗?”张炳根问道,“他会不会被判死刑?”
“或许吧。”周凤岐说道,“你希望亲眼看着他被枪毙吗?”
张炳根没有任何表情,再次闭上眼睛,神态出奇的安详,就好像是完成了一桩非常伟大的事情一样。
周凤岐突然意识到,张炳根是多么希望看到情敌李友康落到这样的下场啊。李友康现在的下场,似乎是老天爷有意平衡一下,恩赐给张炳根用来泄愤的。
这个念头令他有些莫名紧张,但也只是稍纵即逝。
李友康很快就被捕入狱,等待审判。而卢桂芳尽管涉嫌其中,却因为没有直接关联,而无需承担任何法律责任。而她对李友康的揭发,也在本案中起到了很关键的作用。
周凤岐最终还是把这一点告诉了张炳根。因为他觉得,卢桂芳的这个举动,依旧包含着一股对张炳根的爱意。这是张炳根眼前所迫切需要的。
但没有想到,当周凤岐把这个事情告诉张炳根以后,张炳根很是震惊。接下来的举动,更是大大出乎周凤岐的预料。
“桂芳她在说谎,周探长,她在说谎,她对李友康的检举是陷害,你不要相信……”张炳根半躺在病床上,声嘶力竭地喊道。
周凤岐非常意外,忙问:“你凭什么这么说?”
“因为……因为……”张炳根大口喘着气,显然是在做着某种努力,但又似乎顾虑重重,最后他鼓足勇气说道,“因为李友康根本就没有谋害我。李友康是被冤枉的。”
周凤岐大惊。
张炳根早已经泣不成声,说道:“周探长,我向你坦白,整件事都是我的一个设置……这一次我早就想了断自己,但后来李友康突然来看望我,并表示想帮助我渡过难关。我嫉恨他抢走了卢桂芳,还这样跟我假惺惺的,就想拖他下水,谎称自己有个偏方,独缺一味砒霜,让他想想办法。结果李友康还真的把砒霜给弄来了。我就顺势准备用砒霜来结束自己生命,然后还不想放过李友康。于是我故意留下一些线索,我估计凭借你的智慧,以及我和李友康卢桂芳之间的关系,你一定可以从凌乱头绪中找到李友康杀害我的动机,这样李友康有动机,也有具体行动,他就跑不了,我也就可以瞑目……”
周凤岐被深深震撼到了。没有想到真相竟然会是这样。关键是这样一来,本案中所有的疑点也就迎刃而解了。
“这些事,我本来是不准备说出来的。因为这本来就是我所希望看到的。但是你刚才说起卢桂芳检举李友康以后,我就觉得卢桂芳显然也在陷害李友康,这是我无法接受的。”张炳根说道。
“你为什么无法接受?”周凤岐问。
“因为卢桂芳的这个举动,让我进一步看清了她的阴险。本来她在我病重时选择放弃,我也能够理解。我本来就希望她离开我,有个美好前程,然后好好生活着……”张炳根喃喃说道,“但是她却这样诬陷李友康,我就觉得一下子颠覆了她在我心目中的形象。李友康根本就没有半点想迫害我的念头,怎么可能会在卢桂芳跟前说那些话呢?这一听就是卢桂芳在污蔑……我无法忍受她这样,所以才跟你说了实话。另外李友康虽说抢走了卢桂芳,但他并不知情,而且在得知我身患恶疾以后,还热心予以帮助,这样的好人,理应获得好报。我承认之前一时激愤想拖他下水,我也承认自己很卑劣,恶疾让我陷入危机,同时也混沌了我的精神和心智……”
张炳根侃侃而谈,神态也由之前的激愤,慢慢变得平缓起来。
“医生刚才检查了我的恶疮,说他们有一种处于实验阶段的治疗手段,有一定的风险性,问我答不答应尝试。”张炳根又说道。
“你答应了吗?”周凤岐问道。
张炳根点点头:“我已经答应,我现在要争取长命百岁。我已经死过一次,醒来后突然对生命有了新的看法。我现在已经能够从容看待卢桂芳的离开,也可以从容看待每个人的私心,从容看待病痛。不管如何的艰难,生命总归是这个世界上最奇妙的东西,值得我们从容面对、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