缪学超,聂 雅
(湖南师范大学 教育科学学院,湖南 长沙 410081)
在学校教育中,升旗仪式不仅是实施爱国主义教育的重要途径,更是强化民族文化认同、坚定文化自信的重要形式。升旗仪式通过国家象征物隐喻民族历史和文化,塑造学生对民族和国家的记忆,强化学生对民族文化和国家的认同感。在升旗仪式中,身体在规定的套路中被赋予适当的姿势和动作,这些操演动作是显著的“说话”方式,使仪式作为记忆系统的效用得以发挥。本研究试图探讨学校升旗仪式塑造小学生身体记忆的途径,小学生身体记忆的特点以及影响,以开启审视学校升旗仪式的新视野。
自尼采以降,西方哲学逐步打破身心二元论,身体在各学科研究中开始显现。在仪式研究中,文化人类学家普遍认为身体作为客观自我而存在,任何仪式行为的展现均离不开身体。“仪式行动通过以身体的方式重新制定意义与语言的根源联系在一起,如果不以身体方式的话,意义就会失去它们体现的所指意义。”[1]德国文化学家保罗·康纳顿在肯定身体对仪式的重要作用基础之上,进一步指出身体具有记忆功能。“在纪念仪式中,我们的身体以自己的风格重演过去形象;也可以借助继续表演某些技艺动作的能力,完全有效地保存过去。”[2]可见,任何仪式行为均离不开身体,身体具有记忆功能。在升旗仪式中,小学生的身体记忆通过服饰、动作和声音等途径不断被塑造。
Z小学每周一早上都有学生干部提前站在校门口检查全校学生校服的穿着和红领巾的佩戴情况,如果发现学生未穿校服或未佩戴红领巾,小干部们便会禁止他们入校。这天一个小男孩因红领巾清洗未干的缘故而未佩戴红领巾,入校门时,学生干部们注意到他并禁止小男孩入校。小男孩急切地说道:“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下次我再也不会这样了……”在小男孩略带哭腔的请求下,其中一位小干部给小男孩提议:“你可以去小卖部买一条红领巾,带好就可以进去。”最终,小男孩遵从小干部的建议购买红领巾后将其佩戴在脖子上进入学校①。
人们身体上所穿戴的服饰作为人的第二皮肤,象征着社会规范的要求,因而也被赋予了文化意义。正如恩特维斯特尔所言:“穿在我们身上的那些纺织品就像是我们的身体乃至灵魂的自然延伸。”[3]4穿校服、戴红领巾意味着对统一性和角色扮演的认同,借助它可以区分小学生和教师,“它应该能够标志出一个人期望自己扮演的某种角色、必须能够显示出可能符合也可能不符合穿着者的真实身份与地位的某种社会形象”[3]130。当具有高度统一性的校服穿着在小学生身上时,隐喻着他们作为“小学生”的身份,当全校小学生在每周一聚集在操场共同参加升旗仪式时,相同的校服有利于他们获得集体成员的身份感。而红领巾表面上看是一块红布,但却因其“用革命先辈的鲜血染红”的象征意义而与众不同,佩戴者戴上红领巾时,它与祖国同呼吸共命脉的亲密感也呼之欲出。因此,学校要求小学生将红领巾佩戴在脖子上也具有教育意义。
人体的动作大部分是在有意识状态下完成并具有文化和象征意义。在升旗仪式中涉及小学生身体动作的规定包括:站立、注视、五指并拢以及掌心向上并且手肘弯曲高于头顶的行礼。
第一,站立。升旗仪式中的站立一般面向国旗呈军姿中“立正”体态,即双脚并拢,手自然下垂,显示挺拔感。人体动作语言学认为,站立这一动作意味着尊敬,并且因其将人体的重要部位展示给他人而显得诚实可靠。升旗仪式借助身体站立方位(面向国旗)与动作背后所隐含的信息向小学生们传达忠于国家、尊敬国家、热爱祖国的仪式感。第二,注视。注视即盯着观看,包含两层意思:第一层为观看,第二层为盯。有学者指出:“看与被看的关系分为两种。一种是:看是一种享乐,被看仅仅是快乐的制造者。看是主体,被看是被贬低的对象和客体,这曾经是戏曲演员(古代称之‘戏子’)地位低下的原因。另一种是:被看成为巨大的荣誉,看仅仅是‘光环’的制造者。被看是领袖或者神灵身体形象的光辉。”[4]小学生在升旗仪式中对国旗的注视即为上述所言的第二种观看。国旗作为国家形象现身而被观看,在观看过程中,小学生因视线紧盯国旗,其头部状态在不知不觉中伴随国旗不断上升而呈仰望状。一般而言,唯有对高大的人或事人们才会仰视,此时小学生对国旗的仰视透露着对国家的崇拜。第三,五指并拢、掌心向上并且手肘弯曲高于头顶的行礼动作。一般而言,掌心向上意味着顺从和无威胁;手肘弯曲且高于头顶则表达着敬畏。从面向国旗站立、注视国旗再到行队礼,身体动作隐喻与国家象征紧密联系,共同营造庄严、敬畏和肃穆之感,不断塑造着小学生的身体对国家形象和情感的记忆。
在升旗仪式中,小学生听到的声音包括主持者的指令、国歌声以及国旗下的讲话。
第一,主持者的指令。在升旗仪式中,主持者的口令主要是宣读程序化语言,其作用在于稳定仪式秩序。例如:“第一项,全体肃立,升国旗、奏国歌;第二项,国旗下的讲话;第三项,礼毕。”借助主持者的指令,全校师生在大型聚集场合也能有条不紊地举行升旗仪式。在程序化口令的指引下,小学生们做出相应仪式行为与动作。“在人类的五官中,耳朵是最自私、最被动的,不像其他感官,它不能动。因此,当周遭声音袭来时,不能关闭自我以拒绝。”[5]144处于升旗仪式中的小学生对主持者指令不能予以躲避,其头脑中对仪式语与秩序感的记忆由此不断生成。
第二,国歌声。国歌是升旗仪式的重要组成部分,它借助慷慨激昂的歌词与曲调营造出一种庄严、肃穆之感继而引起广泛共鸣。集体奏唱国歌为小学生提供了一个交流的场域,这种交流包括两种:一是自我表现性交流——即通过升旗仪式中的行为不仅展现自己,也向他人表现自己;二是表达性交流——即升旗仪式为人们提供了一个表达和转述情感的机会。正如法国社会学家涂尔干指出的:“当一个群体的各成员看着国旗升起并一起唱国歌时,他们将注意力集中到了这些事物上,并知道别人同样是这样,这时他们会感到自己在见证一种比他们中任何一个人都伟大的原则或力量——国家。这样,共同持有的观念就转换成了他们自己世界中的一个道德标准的世界。”[7]
第三,国旗下的讲话。国旗下讲话是在升旗仪式中由校长或其他教师、劳动模范、先进人物等作的简短而有教育意义的讲话。国旗下的讲话区别于学校日常生活中教师对学生的讲话。首先,方位透露着文化,上与下相对,而上意味着高与尊。在升旗仪式中,位于上方的国旗代表着国家,意味着国家至上;其次,站在国旗下讲话的个体不再以权威形象而现身,取而代之的是以言传身教的方式为小学生们树立典范;最后,在升旗仪式中讲话的人皆为榜样人物,他们是国家理想的公民,通过让他们站在国旗下讲话,激励并塑造着其他公民。总之,在时间、方位以及榜样等元素的共同作用之下,小学生们倾听国家的声音,感受国家的神圣。
升旗仪式是实现国家意识培养的重要途径之一。升旗仪式通过国旗、国歌、红领巾等物化形态的国家象征对参与者的身体姿势、言行举止和穿着打扮等提出要求。当小学生面对升旗仪式中的象征物有所行动时,他们的身体在此刻就承载着丰富的政治思想与价值理念,具有国家性。身体作为国家道德纪律载体而显现,在此过程中,小学生的身体记忆呈现出以下特点。
小学升旗仪式的开展通常有固定的时间、空间、程序、动作和服饰。《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旗法》第十三条规定:全日制中学小学,除假期外,每周举行一次升旗仪式。《关于施行〈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旗法〉严格中小学升降国旗制度的通知》中明确指出升旗仪式程序为:出旗—升旗—唱国歌—国旗下讲话。在时间上,各小学升旗仪式均在周一早晨举行;在空间上,因天气变化而有所不同,晴天、多云则在操场举行,遇雨则在教室进行升旗仪式;在程序与动作上,严格执行升旗礼仪;在服饰上,要求小学生穿着校服、佩戴红领巾。
在升旗仪式中,小学生所表现出来的一系列身体动作与国旗、国歌、红领巾、校服等可见的仪式象征物呈对应关系。同时,敬畏、敬仰和崇拜等情感也在此过程中产生。可见的身体动作、仪式象征与情感三者之间不断流动和循环,共同构成一个相互影响的关系链。升旗仪式在固定的时间、空间与程序中的反复操练,固化了身体与可见象征物之间的联系,在以后相似情景中会自然而然地引发仪式参与者相应的情感。
集体记忆通过把关于集体过去的形象和历史文化进行现时化展演而实现。在升旗仪式中,国家塑造着新生一代关于中国和中华民族历史的记忆,但“国家是不可见的,它必被人格化方可见到,必被象征化方能被热爱,必被想象才能被接受”[7]。因此,升旗仪式中国家形象和中华民族的展现,总是借助于可见的物化形态如国旗、国歌、红领巾等呈现在学生面前,并通过身体实践完成象征背后隐喻的政治意义和历史意义。从国旗、国歌与红领巾中,我们能很容易找到升旗仪式复演过去历史文化的例证。
第一,国旗与红领巾。国旗、红领巾的颜色均为红色,“人们把红色当作危险信号是非常普遍的,这可能来自红色=血液,但是,红色也经常与欢乐联系在一起,这可能来自红色=血液=生命”[8]。国旗与红领巾象征着为新中国成立付出鲜血与生命的先辈们,小学生则暗喻新生命力与新力量。在升旗仪式中,“通过‘戴’这一身体实践,标示着、见证着、警示着学生的身份与角色扮演;通过‘戴’,传递政治意识形态、建构教育意义、受教育者对红领巾意义的‘领会’集结于身体”[5]120。当小学生将红领巾佩戴在脖子上时,意味着他们通过身体与先辈们进行“对话”,进而起到缅怀先辈的作用;当小学生面对国旗站立、行注目礼和少先队队礼时,则寓意着对革命烈士的尊敬与敬仰。总之,升旗仪式借助小学生的身体动作彰显国家形象,表达和实践对国家的情感,追忆民族历史。第二,国歌。国歌本身是民族历史的书写,它以旋律的形式诉说着整个民族不能忘却的过去。《义勇军进行曲》在面对日本侵华、民族危难之际发出铿将有力之声,鼓舞无数中国人保家卫国,这段历史是中华民族不可忘却的一段记忆。在升旗仪式中,小学生们看似在特定的现在时空聆听和歌唱国歌,实则是在聆听与歌唱一个民族曾经的苦难。国歌将中华民族浴血奋战的场景重新拉回到小学生眼前,目的是使小学生牢记民族历史,进而使与中华民族认同相关的知识保持在活跃的状态并得到再生产。正如莫雷斯·巴雷斯所言:“一个人唱《马赛曲》自然是因为其歌词,但如果他是专为群情激奋的大众而唱,那么《马赛曲》就能唤醒我们的潜意识。”[9]
记忆与遗忘相对,一个民族最重要、最不能遗忘的东西需要反复操练才能延续下来。比起文字,身体是最好的记忆贮存器。布迪厄指出:“每一群体都会把对于它来讲最基本的原则和对于它的保留最不可或缺的东西托付给身体的自动机制。”[12]其原因在于:一是通过身体展现的姿势、手势和动作在样式上有限制,表达的意思相对清楚,从而使记忆的效果更显著。二是身体实践一经塑造且通过不断的练习,极易在大脑神经通路中巩固下来形成习惯,即心理学中的运动记忆。这种习惯一旦形成并稳固下来,在人无意识状态下,无需经过大脑刻意回忆即可快速提取有效信息。它内隐于个体内部,是不可言说的存在。此外,身体记忆是情绪记忆与形象记忆的集合体。情绪记忆具有极大体验性,往往历经一次即经久不忘;形象记忆因具备感性与直观性的特征也极易在神经系统中保存。因此,在升旗仪式中充分利用小学生的身体进行记忆,会导致相似情境下身体记忆的复现。例如,在开学典礼或运动会等需要开展升旗仪式的情境中,小学生在面对国旗或奏唱国歌时,身体记忆被唤起而自动作出立正、敬礼等规范性动作。总之,在相似情景下,身体记忆的自动化、国家形象的展现与仪式情绪的激发,复现着小学生的身体记忆。
在小学中普遍举行的升旗仪式正是一种非强迫性的熏陶方式,它通过使学生自小熟知并熟练升旗仪式的时间、空间、程序与身体规范,实现身体记忆自动化。具体而言,升旗仪式中小学生进行身体记忆的意义表现在国家意识和民族认同感的培养。
“在仪式的实践过程中,赋予其更多的象征意义,向族群成员灌输一种群体意识和认同感。另一方面通过仪式的反复举行,不仅促使与该群体的过去,而且与本民族的过去,建立某种连续性。”[13]在小学升旗仪式中,国家、仪式、身体与象征之间存在着多重复杂的联系,他们相互联系、相互作用,最终培养小学生的国家意识。具体而言,国家借助升旗仪式展现国家的历史和民族精神,升旗仪式对国家形象的展示通过国旗、国歌等国家象征物进行。国家象征物通过作用于小学生的身体使其获得敬畏感、神圣感和纪律感等情感体验,使他们获得对国家的初步认识并进一步产生国家情感。而小学生具有的国家意识和国家情感,又会让其在重复性的升旗仪式中更深刻地体会国家象征物的意义,进而自觉作出立正、敬礼等自动化的体化实践。
“认同”具有“归属感”或“身份感”的含义,它是一种辨识的过程,其目的在于确立自己的“身份”,找到自己的“归属”。通过自己与他者的比较,而发现自己与一些人有何共同之处,与他者有何区别,从而达到对“我是谁”即自己身份的一种确认[14]。认同总是基于一定的族群,“族群仪式与族群认同的相关性非常密切。表现为族群仪式的符号价值和体认是那一个族群的认知体系直接产生并由族群共同体内部的人们共同分享,其他民族或族群无法体会其中的文化价值,还会产生相反的体认感,甚至恶感”[15]。中华民族共同的民族历史记忆通过借助具有高度感染性与参与性的升旗仪式反复在小学上演,实际上既是民族内部价值体系的再确认,也是奠定小学生外在符号和内在心理特质的同质化基础,维系着民族认同。
注 释:
①选自教育田野笔记:Z小学升旗仪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