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乡土小说的潜隐革命叙事
——评吴仕民长篇小说《铁网铜钩》

2019-12-26 21:54:21
武陵学刊 2019年5期
关键词:赵家小人物风景

周 军

(闽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福建 漳州 363000)

常言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不同的地域文化往往孕育出不同的风土人情、社会风貌。诚如丹纳所言:“自然界有它的气候,气候的变化决定这种那种植物的出现;精神方面也有它的气候,它的变化决定这种那种艺术的出现……精神文明的产物和动植物界的产物一样,只能用各自的环境来解释。”[1]正是因故土文化对作家灵魂的滋养,作家笔下的故土才显得格外吸引人,鲁迅的未庄、沈从文的湘西、苏童的香椿树街、莫言的东北高密乡等莫不如此。吴仕民的长篇小说《铁网铜钩》以极其绵密的风景闲笔穿插与村落写真呈现了民国时期鄱阳湖畔村民的悲剧性历史画卷。小说中村庄之间的宗法斗争与小人物的世俗挣扎则构建了对民国时期中国乡村如何向现代转型的思考,而乡土往事悲剧的步步推演却在不经意间将潜隐的宏大革命叙事推到了前台,这为乡土中国的经验书写提供了新鲜样本。

一、文化视角下的风景闲笔刻写

风景既可指风光、景物,也可指风采。可见,风景是人们对自然景观的观影形成投射之后的想象共同体。不过,西蒙·沙玛则认为“风景首先是文化,其次才是自然”[2]。换言之,风景二要义中的自然与文化,后者才是最本质的,而一切风景描绘的背后皆可见人心与思索。毫无疑问,风景刻画在小说写作中扮演了重要角色。当代小说多喜欢于写实中增添一些奇幻因素以吸引读者眼球,但《铁网铜钩》则全然跳脱了玄幻的外饰,以最质朴、直击心灵的情感层层推动对赵、朱两个村落的全景式描摹,同时还以闲笔式风景描写节制了现代小说的庸常浮躁。众所周知,小说自进入现代以来,越来越注重人的刻画,尤其是心理刻画,这样就形成了两个局面:一是独立现代人的内心世界被描摹得越来越摇曳多姿,一是对人文历史所构筑的风景刻画显示出有意无意的疏远。《铁网铜钩》则独辟蹊径,非常注重对鄱阳湖的民俗风情、民国风貌进行闲笔式风景刻画,从而将叙事落点拉回了西蒙·沙玛所言的文化。在一段段看似无关紧要的历史文化、风土人情描写叙述的穿插背后,展现出作家深厚的文化底蕴与人文情怀。显然,热情洋溢的乡土情怀熏染下的风景书写指向的正是作家在整部小说中不事张扬的潜隐革命叙事笔调。

吴仕民的《铁网铜钩》以朱、赵两家的历史恩怨为支点,用极为绵密的文化风景细致入微地刻画了波澜壮阔的鄱阳湖历史画卷,作家不仅力求其贴着自己乡土的精、气、神去写作,还注重用看似闲笔的自然风景描写来刻画故土的风姿,从而使得风景的二要素浑然交融,推动小说革命主题的发展与升华。对乡土叙事而言,文化风景的刻写让乡土经验得以具象化,也使小说笔下的人物形象变得更为丰满。著名评论家谢有顺曾表达过这样的担忧:“强调乡土经验与乡土资源,其实就是强调写作要有一种脚踏实地的感觉,不能过度虚构,想象无边,而是要在一种经验和生活里扎根。没有根,不接地气,作家的感觉是漂浮的,无法沉下来,更谈不上贴近生活本身,经验也会越来越贫乏。”[3]的确,乡土之于作家的意义常常是让写作避开虚无的踏空,在及物写作中获得灵魂深处的反思。当作家拿起笔,深入骨髓的乡土风景与故土文化积淀就会如影随形地进入其脑海,从而帮助作家更为生动地塑造理想人物。

一些小说为了让情节引人入胜,达到跌宕起伏的效果,通常开篇喜用扣人心弦的倒叙。《铁网铜钩》则不然,开篇即很注重闲笔的介入,从文化视角俯瞰鄱阳湖的历史,由湖光山色延展的文化风景推及渔村里的人,正是这种看似和缓的历史闲笔让革命叙事得以潜藏。伴随着主人公的出场,与主角赵仁生未来一起并肩战斗的小伙伴也一一亮相,这样绵密的人物安排与小说情节的切换爆发出了叙事的张力,令人不由得想起中国古典小说中的优秀叙事手法,可以说,借助古典小说绵密的针脚来缝合现代小说追求哲思与结构却忽略阅读感受的罅隙,在《铁网铜钩》中得到了很好的实践。再如,当赵家村的人打算寻找政府支持以解决现实困境时,小说同样没有马上写赵家村民是如何在赵仁生的带领下进行抗争,而是先从蛇舌俚讲的一个故事讲起。故事讲的是穷人如何机智地借助贪腐判官之手赢得官司。很显然,民间故事的穿插讲述代表了村民对打官司的期待与忧虑。故事讲完之后,小说将笔触轻盈一转,对准了对余南县的历史审视,接下去又将笔触宕开,写蛇舌俚入赌场、仁生拜会打铁恩师等细节,最后才把视角对准贪婪的黄中和县长。黄县长去赵家村时关于茶文化、瓷器文化的闲笔,去朱、赵两家时有关祠堂文化的对谈,无不显示出作家对故土文化的娴熟,也正是信手拈来的文化风景的闲笔穿插,让作家笔下的人物、意境以及革命的导引都显得那么从容。

H.R.斯通贝克在《福克纳中短篇小说选》一书的《序言》中指出:“能听见宇宙歌唱的地方是你从时间、地点、家庭、历史等方面已经扎根或决定扎根的某一条街,某一个社区。只有空间、运动、广袤千里是不会产生具有独特作品的。”[4]H.R.斯通贝克非常看重作家立足的那片热土,认为故土的风情与文化滋养对于小说写作意义非凡。所以,一部小说是否具有优秀的异质性,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作家是否具有深厚的故土文化滋养和精准的故土文化把控能力。吴仕民的《铁网铜钩》正是立足故土文化的典范之作。在整部小说中,作者将对故土文化的历史俯瞰穿插在小说叙事之中,这种文化风景刻画的叙事形成了该小说独特的叙事节奏。比如,在人物命名的细节处理上,作家融合了中国传统文化中的许多符码。在朱、赵两村争斗中处于下风的赵家,人物命名紧紧围绕儒家“仁、义、礼、智、信”展开,其命名折射出了对善良族群整体精神风貌的赞许;朱家人虽然在民族大义面前有所取舍,但他们却只关心小家的蝇头小利,常常罔顾正义事实,所以,处于上风的朱家后人则以“金、木、水、火、土”来命名,寓意了作家的某种意义暗指。代表两村武装力量的人物命名亦如此:赵家的“仁生、勇生、礼生、祥生、蛇舌俚”叫“五大罗汉”,朱家的“金根、木根、水根、火根、土根”叫“朱家五虎”,与同堂的“龙根、虎根、豹根、鹰根、鲲根”并称“十大铲刚”。所谓“罗汉”,在民俗文化中代表扬善惩恶的正义力量,而“铲刚”从命名上来看就显得较为凶恶,这些命名的细节处理彰显了作家的价值臧否。小说中,仁义的彰扬也形成了小说的叙事节奏场。在元宵节的灯会上,作者在快速走笔余南风俗之后,很快将笔墨转移到了飞天拐子与朱家金根斗狮子的细节描写上,并将这些民间争斗场面的细节刻画得非常精彩,显然,作家并不想让暴力打斗成为小说叙事的主线,所以当飞天拐子礼生以高超的个人技能力压金根为赵家挣得了颜面的时候,善良的仁生却叫停了飞天拐子的攻势,小说叙事节奏的转折也就此形成。

应该说,《铁网铜钩》中信手拈来的文化风景的书写恰到好处地嵌入到文本关键处,与小说本身的潜隐革命叙事形成了巧妙共鸣与互文式书写。文化书写的反复也构成了该小说的另一大亮点。希利斯·米勒曾经指出:“任何一部小说都是重复现象的复合组织,都是重复中的重复,或者是与其他重复形成链形联系的重复的复合组织。在各种情况下,都有这样一些重复,它们组成了作品的内在结构,同时这些重复还决定了作品与外部因素多样化的关系。”[5]《铁网铜钩》通过对文化风景的反复书写构筑了鄱阳湖风情画卷与历史文化的对话,这种内在质地与外在历史空间的多元对话,又进一步推动了小说的宏大革命叙事走向深入。例如,黄县长去赵家、朱家分别敲竹杠时,作家插入了饮食文化、瓷器文化的书写,虽然在一定程度上反衬了文化流氓黄县长贪婪成性的罪恶面目,但同时也展现了作家对故土念兹在兹的深情怀念,这种历史文化的反复沉潜穿插与当下现实矛盾的紧密叩击,形成了希利斯·米勒所重视的小说中的“重复”要素。

小说在叙写黄中和县长、日本侵略者藤木去朱家村时,使用了大量笔墨对忠臣庙进行细微刻画。对忠臣庙的反复细微书写,体现了作家的忠义观以及深厚的民族情感,其文化意蕴深长。黄县长去朱家村时,朱继元详细讲述了忠臣庙的历史,但贪婪成性的黄县长仍然打起了祭台上的青花大瓶和忠臣香炉的歪主意,族长反复说明祭祀文化的禁忌,试图对其行为加以阻拦,并献上一枚颇具收藏价值的印章,这才打消了黄县长的贪念;在陪同日本侵略者藤木前去参观忠臣庙时,黄中和唆使邪恶的朱二去偷拿香炉,却被侵略者藤木大声训斥:“连神灵面前的东西你也敢拿?你是一个十足的中国猪猡。”显然,在忠臣庙里作家从历史文化到即景对话的描写,无不彰显了对忠、信、勇等传统文化美德的赞许。历史典故、风土人情、文化价值臧否的从容叙写,看起来是闲笔的穿插,却都恰到好处地凸显了该小说在风景刻画上的独特价值,相比直奔主题的革命叙事,潜隐革命叙事在一幅幅自然与人文交织的风景画导引下,乡土小说革命叙事中历史走向的必然性得以确立,更让以往乡土小说的线性叙事有了新的突变可能——不动声色的风景闲笔叙事之中也能孕育出潜隐革命叙事的大爆发。

二、黑暗时代小人物的末路群像

《铁网铜钩》将一个个小人物做为文化的承载体置放到黑暗时代中,在不显山露水的叙事中轻松映衬革命叙事的必然性,也是该小说值得称道的地方。钱穆曾经说过:“世俗即是道义,道义即是世俗,这是中国文化的最特殊处。”[6《]铁网铜钩》恰恰就抓住了世俗与道义刻写的关键处。小说表面上以两个村庄的缠斗史为主线来推动情节发展,实际上,无论是无处不在的历史往事、乡土人情、风景闲笔,还是栩栩如生的小人物形象,都指向了作家对俗世与道义的深刻思考。其中小说中小人物在时代中的种种困难处境尤其打动人。小人物在黑暗时代的挣扎无论被迫还是主动奋起;村斗中不论占据上风的朱家还是处处受压制的赵家,都难以逃离黑暗时代对他们命运的嘲讽与拨弄。当罪恶社会步步紧逼,贫弱小人物的挣扎只能面对穷途末路的悲剧命运,他们无法跳出历史的恶循环,革命洪流对众人的拯救自然而然成了冲破困局的历史性法器,潜隐的革命叙事浮出水面也就水到渠成了。

为了使小人物群像获得更为圆融的立体感,该小说更是尊重人性的复杂,让写实落到了实处。爱·莫·福斯特曾经将小说中的人物区分为扁型人物和圆型人物。在他看来,扁型人物易于读者辨识,圆型人物体现出复杂的人性,在美学效果上更具文学吸引力,所以他说:“伟大的小说家只要大笔一挥,就能够把一个扁型人物巧妙地展现为一个圆型人物。”[7]《铁网铜钩》可贵之处就在于,对众多小人物的刻画都极好地实现了从复杂人性出发,在扁型或圆型两种人物形象的精雕细刻中实现自由转换,从而更为立体地展现了鄱阳湖畔普罗大众的丰满形象。小说中的小人物,既有为正义而抗争的,也有为一己私利而背弃善良的,且各自都具扁型和圆型人物气质。作家对于欣赏的人物,往往给予其符合优秀传统文化的符号;对于鞭挞的人物,则在鲜明的正义立场上对其展开灵魂的拷问,尤其是对那些背弃善良的小人物,在命运走向上安排了断子绝孙的惩罚。即便如此,对那些被正义鞭挞的小人物的刻画也并没有出现脸谱化书写,而是巧妙地将其放置到黑暗时代穷途末路的大背景中去端详、审视,从而展示出其复杂人性。

飞天拐子取名为礼生,从取名的用意来看,应该是肩负礼仪教化的人,但礼生一出场就是一个喜欢利用规则漏洞搞小破坏的人。他虽然残疾,但武艺高强,虽有正义感,但更喜欢争强好胜,然而,在现实苦难面前又不得不靠卖妻来维持生计。可贵的是,尽管英雄末路,虽然可以通过杀人越货、落草为寇等方式来改变穷困的生活,但他却紧守儒家礼教思想,不越雷池一步。面对朱家村的欺凌,他拍案而起;面对生活的穷困,他却低眉顺眼不做斗争。赵家村的勇生,好勇尚武,但也不是蛮横之人,与朱家村的虎根形成了鲜明对比。赵仁生甫一出场就显得格外优秀,无论是与小伙伴游戏还是应答大人的戏弄,既聪颖又正义感十足,但可惜的是,他的父亲死在了朱、赵两家的械斗中,幼年丧父的仁生本应背负起父亲的血仇行走,但父亲的临终告诫又给他幼小的心灵种下了与人为善的种子,然而现实却让他在努力追求以和为贵的村落相处理念中彷徨挣扎。仁生在两村争斗最激烈的时候被推举为赵家的带头大哥,其想法与村民血债血偿、以暴制暴的思路有着本质不同,他非常理性,一直试图以和平的方式解开两村的仇恨之结。应该说,从父亲临终遗言不要报仇开始,仁生心中就种下了和解的种子。不过爷爷离世前的嘱托又让他陷入了两难境地,他很难不顺从以叔叔为代表的村民以暴制暴的民意。更为复杂的是,与朱继元的女儿朱小鲤互生情愫,使他在处理两村之间历史恩怨时的态度变得首鼠两端。但随着朱家村族长孙子、儿子的相继死亡,他的思想变得愈加自私与僵化,两村的和解之路被牢牢封死了。矛盾丛生的世仇让两个村庄的大部分人陷入冤冤相报何时了的怪圈,唯有赵仁生仍在为寻找和解之路而苦苦探求。在村斗陷入更大的僵局时,日军侵华事件在一定程度上让中华儿女“四海皆兄弟”的民族情感迸发了出来,两个村庄团结在一起成功地击退了日军,但危机的解除却因为朱继元的阻碍,让仁生化解两个村庄仇恨的道路变得更为险峻。

小说中的黄县长虽然大权在握,然而本质上也是一个在末世挣扎的小人物。身处民国时期,作为文化人的他本应遵照现代社会的法则为民解难,但是当仁生与朱家村都去求他秉公执法的时候,他却在一己私欲的驱使下选择了两边通杀,以“拖字诀”应付汹涌的民情;他贪图义生娘的瓷器,结果弄得义生娘愤而跳水差点丢掉性命,义生爹拿命换来的瓷器也最终被义生娘毁掉;因收受了朱族长的古董印章贿赂,应该主持公道的他却选择偏袒朱家村,视正义与弱民如草芥。黄县长因此也遭到了被横征暴敛压迫得毫无出路的民众群起追击。当日军挺进余南县时,他在朱二的金条引诱下,自编自导了一场寡不敌众的假象来应付民众,继而做了日军藤木的走狗。但随着朱二的惨死,县长黄中和终于在民族大义的感召下回归了本真,当他有机会逮捕赵仁生以向日军邀功时,却放掉了仁生;当日军与民众的军队在湖上进行厮杀时,他勇敢地拿起枪对准了日军头领藤木。虽然黄中和最终死在了藤木的枪口之下,但作为一个读书人,他临终前的所作所为为自己挽回了尊严。小说中的这些细节安排无疑丰富了反派小人物形象,让革命叙事下的人物形象变得更加丰满而立体。

朱继元作为朱家村的主心骨,一出场很是不凡。高高在上的家长风范、老谋深算的族长形象给赵家村制造了无形威慑,他初次与赵仁生打交道时,还算有着长者的宽厚,但随着孙子、儿子相继暴亡的惨剧发生,他一步步失去了仅有的一点理智,变得更为狭隘自私。他心中只有一家之淫威,一村之利益,所以,当狡诈的朱二前来谈合作的时候,他明知朱二代表邪恶,却放手让朱二去做伤天害理的事情;他明知自己的女儿为仁生所救,二人可能已经互生情愫,但仍然亲手摧毁了女儿朱小鲤顺利走向幸福婚姻的可能;他唆使曹家村和岭背朱家村充当朱家村攻打赵家村的打手,使村落之间的悲剧愈演愈烈。在某种意义上说,朱、赵两家的血仇正是他主导造成的。虽然小说没有安排朱继元死去,但他最心疼的孙子和儿子先他而去,显然就是上苍对他最严厉的审判。不过,当面临民族大义的时候,他又显示了难得的清醒,放下私仇,团结乡邻,共同面对民族敌人。这说明作者在人物刻画时十分注意尊重人是复杂的动物这一本质特征,从而避免落入脸谱化写作的陷阱。

还有一些恶毒的小人物制造了大大小小的人间悲剧,作家对这些小人物的刻画也使得小说群谱像塑造较为立体。朱二阴险狡诈,所做之事常常阴损无比,他为了自己的利益,不惜以金钱诱使手下方大狗为朱家村顶罪,害得方大狗白白丢掉了性命;作为老乡的朱长财无论是在当兵前还是在军队时都一再对仁生下毒手;作为老乡的赵吉中拿走仁生的盘缠,害得仁生差点回不了家;黑社会头目灰鲢鱼、社会毒瘤青帮等,都是黑暗时代为虎作伥的帮凶。应该说,将人民大众推入水深火热困境的不外乎两个原因:一是民国政府的不作为与横征暴敛,二是封建宗法礼教意识形态主导下的民斗。随着小说情节张弛有度地推进,读者渐渐明白,只有革命的新时代的来临,才有希望让深重苦难中的赵家村民冲破命运的牢笼,只有革命才能拯救困局中的百姓!潜隐在乡土叙事之中的革命之路就此铺就。

除了复杂人性的圆形人物刻写,该小说还特别注重对一些深具一技之长却又隐居民间的“高人”作细笔篆刻。然而他们却无一不走向了绝望,这一切最终又都指向了潜隐革命叙事。苏先生之所以成为赵家村的私塾先生,是因为妻子难产差点丧命,使其愧疚不已,于是在安顿好妻子生计之后,就毅然背井离乡前往赵家村。可以说,小说中的苏先生像极了《白鹿原》中的朱先生。他心地善良,对有着学习天分的赵仁生照顾有加;他虽隐居乡野,但心怀天下,对整个社会的黑暗以及社会治理有着较为清醒而独到的认识。所以当县长问计如何安天下之时,他慷慨陈词,虽不免有书生的呆板,甚至不如《白鹿原》中朱先生那般伟岸、睿智,但正是在看似局促的人物形象安排中,却更为真切地展现了小说写实主义的可贵品质。苏先生在经历土匪劫难之后更是看破红尘,在村子被县长威逼交人的艰难时刻,他勇敢地站了出来,用自己宝贵的生命替村民受过,让村子暂时躲过了一劫。文化人就此倔强地死去,而当回顾其情感之旅时,又不能不让人感叹其人生的沧桑。

打铁的姜师傅同样引人注目,他为人善良,一身正气,不仅教会了徒弟仁生如何打铁和武术等谋生技能,还努力帮助门人弟子树立正确的义利观。姜师傅即便面临土匪的挟持被逼做火铳,也不畏生死毅然拒绝;在教授徒弟造枪技术的同时,一再告诫徒弟:“这世道很不太平,也很难太平,这造枪的手艺有时候还真用得上,但我还要再说一遍,造枪只能为善,不能助恶。”[8]可黑暗时代的漩涡,让原本就已绝望、噩梦连连的姜师傅最终却选择了遁入空门。原来,年轻时姜师傅与一女子相恋,但对方家长嫌弃姜师傅家徒四壁,不同意他们交往,二人私情被发现后,女子被沉入湖中,只有姜师傅一人逃了出来,所以姜师傅一辈子都愧疚不已。封建礼教之恶毁掉了原本幸福的一对。

苏先生和姜师傅相似的悲情往事在《铁网铜钩》的主题叙事中以穿插的方式呈现出来,显然不是为了通过所谓的情感纠葛增强小说的可读性而刻意为之。结合小说的革命叙事主题不难发现,这些民间高人尽管思想格局、个人能力都显得超拔脱俗,可一旦面临强权与社会黑恶势力,终究无法抵抗全面失败的结局。二人失败的爱情与人生,不仅是对封建礼教的深刻控诉,更具体展现了作家革命叙事的意旨。在封建时代,无论是公共领域还是私人领域,没有正确的革命思想指引,任何个人奋斗都会失败。

如果说苏、姜二位的悲情人生暗示了革命的重要性,那么朱小鲤与赵仁生二人爱情之路的坎坷则同样预示了革命叙事主题——只有革命才能拯救一切——即将浮出水面。朱小鲤是朱家村族长的女儿,赵仁生是朱家村死对头赵家村的领头人,看起来二者不可能产生情感交集,但也正因为这样的世仇,反倒为革命主题的叙事带来了便利。二人先是在卖鱼场上相遇,被恶势力欺负的朱小鲤得到了仁生的正义相助;二人在曹家村看《梁山伯与祝英台》时,朱小鲤借评论戏剧将爱慕之情委婉道出;仁生从日寇手里救下朱小鲤之后,二人情愫更深,此后的朱小鲤也在两村的争斗中扮演了单骑救主的角色,在情感的天平上朱小鲤更是倒向了仁生。应该说,朱小鲤与仁生都代表着新生的一代,代表着破解村庄困局的新希望。但是这对新人在封建礼教、小农意识、时代浪潮的侵袭下也难逃悲剧命运的侵扰——父亲强行要把朱小鲤当成结盟曹家村的砝码嫁与曹村长的儿子。面对困境,朱小鲤显示了独立女性的勇敢,她与仁生约定以私奔相抗争。但仁生面对乡土亲情尤其是母亲生病的现状,最终放弃了私奔。就在仁生觉得两村械斗无法阻挡的绝望时刻,朱小鲤再次出现——她已经成长为一名解放军战士。这样的结局很有革命拯救一切的味道,似乎有主题先行的嫌疑,但从写实主义的手法,尤其是从时代的发展来看,其结局又符合历史的必然走向。与其说小说浓墨重彩地刻画了民国时期潘阳湖畔两个村落的缠斗,不如说作家在饱含故土之思的情感推动下非常精彩地描摹了民国时期的故土人情,与此同时,也将乡土人情之思导引到了以革命驱散现实黑暗的叙事前奏。

三、对黑暗时代的悲情控诉与深沉追问

事实上,小人物的群体末路最终必将引发悲剧之因的思考,很显然,黑恶势力的猖獗与官府的腐败共同制造了两个自然村落此起彼伏的人间悲剧。无论小人物如何努力或挣扎,在黑暗时代面前,这些力量都显然如此的弱小与不堪一击,姜师傅的出家与苏先生引刀成一快都指向了对民国时期黑暗的控诉,小人物的现实困顿与人生理想破灭都非常生动地还原了旧时代的黑暗,可以说,《铁网铜钩》在细微描摹旧社会的罪恶方面展现了优秀质素。当然,悲情控诉之后的深沉追问则再次将潜隐的革命请到了叙事前台。

苏先生为了纾解民国政府对赵家村的压迫,主动代表赵家村去县衙门投案。当冠冕堂皇的虚伪县长审问苏先生的时候,苏先生虽然明知自己会被判处死刑,但仍然正义凛然地斥责无所作为却作威作福的黄县长,撕下其伪装,令其颜面扫地,并且在死亡前平静地享用晚餐,所以苏先生的死显得壮烈而伟大,深具时代悲剧感。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在金钱诱惑之下做替罪羊的方大狗面对死亡判决时的气急败坏与惊恐,他不断地咒骂出卖他的朱二及昏官黄中和。二者死亡的结局一样,但死亡时展现的精神面貌却截然不同。然而,苏先生的死也证明了——儒家礼制的那一套在现代社会行不通,唯有现代革命才能拯救水生火热中的黎民。

《铁网铜钩》中小人物悲苦命运的必然书写与对民国政府腐败的精彩控诉共同将小说的革命叙事推向了高潮。一方面,老百姓被抓到监狱之后,不管是否触犯了法律,只要花50个花边行贿政府官员就能平安离去;监狱方发现仁生的家人实在凑不齐50个花边的赎金,居然主动降低了仁生的出狱价格。另一方面,处于社会底层的仁生的叔叔为了凑齐赎金不惜将亲身骨肉——女儿山花卖给别人——以此换回赵仁生的平安归来;当民众与政府一道合力赶走日本侵略者后,老百姓原本以为从此就能过上桃花源式的生活,甚至幻想政府会发放救济物资,国民党政府却以发放物资的名义诱骗百姓进行人口信息登记,以此作为强拉壮丁、强迫征税的依据;拐子礼生在贫困的生活中无奈地将妻子卖给了他人;义生也同样因为生活窘迫落入了典妻度日的惨境。赵家村村民一幕幕悲惨的现实遭遇有力地控诉了黑暗时代。

随着批判的深入,人们不禁会问,惨剧绵延不断,仅仅是侵华日军和国民政府造成的?当然这些都是制造悲剧的主要源头,但几千年的封建宗法制度所形成的小农意识何尝又不是小说中悲剧的重要根源!事实上,“构成中国社会基石的,始终是由血缘纽带维系着的宗法组织——家族”[9],家族文化控制度越高的村落就越易滋长畸形的小农意识。小农意识毫无疑问只会加深村庄之间彼此的猜忌,这一点在各村合力打败鬼子之后因为分粮出现意见分歧,三个村子差点火拼就能看得非常清楚。大家合力做成的事情,一旦涉及到利益的分配,曹家、朱家的小农意识就开始作怪了:尽管赵仁生的意见充分考虑了各村的现实利益,而且他的方案最合理,但曹家和朱家都反对自己以外的方案,为此,差一点酿成集体械斗的新惨剧,而当最终以最古老的抓阄方式解决分歧使事件得以平息就格外具有嘲讽意味。当仁生为了吊唁朱继元在抗日斗争中痛失骨肉,特地送一船粮食去修好时,朱继元却一再偏狭地将对方的善意污浊化,再次挑动两个村子的械斗,甚至不惜牺牲女儿的幸福,唆使他人也卷入朱、赵两家的历史恩怨。正是陷入了封建小农意识的困局,赵家村的水域逐渐缩小,生活日渐窘迫;朱家村的水域虽逐步扩大,但因不行仁义之道,族长的孙子、儿子相继死去,族长自己也被异化为一个可怜的自私小农。应该说,朱、赵两个村落之间凶狠的械斗往事非常生动地反映出了中国农村因小农意识引发的悲剧镜像。对宗法意识形态下小农意识的国民性批判使《铁网铜钩》中的文化批判变得更加厚重。

在朱、赵两家村子的争斗中出现的风水先生,他的出场也颇有意味。可以说,这位风水先生的出现稍微调和了小说的写实风格。风水先生惊人的神秘之力让人瞠目结舌,但作家显然意不在此。在朱、赵两村的争斗中,风水先生为赵家出谋划策,甚至引发了朱家土根的死亡,这样的情节安排,一方面表现出作家对传统文化的神秘刻写,另一方面,作者试图反映的是,即便是神奇若斯的风水先生,也无力解决两村的重重矛盾。换言之,即便拥有了所谓的神力,也无法破解朱、赵两村的现实血仇,所以矛盾的化解最终还要回归到革命的正确道路上来。

小 结

《铁网铜钩》以丰赡的笔力围绕朱、赵两个村落的缠斗史生动形象地刻画了民国时期的历史风情图景。其文化视角的穿插式描写、风土人情的互文式写作都取得了很大成功,与通常的现实主义历史小说写作显示了迥异的风格。不过,小说也留下了一些瑕疵,例如,在小说的高潮处,投奔了解放军的弱女子朱小鲤,很轻松就化解了两村的血仇,这一书写显得简单和突兀。朱小鲤是如何从一个追求个人幸福的村姑一跃为现代革命女性的,小说并未涉及。当然,瑕不掩瑜,该小说张弛有度的风景闲笔变换穿插、沉潜革命叙事的不断前移,突破了既往写实主义风格的革命主题小说范式,为读者刻画了一幅壮阔的民国乡村历史革命画卷,是一部深具革命启蒙意义的现代乡土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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