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温庭筠创作的禅意审美与时空艺韵

2019-12-26 21:54:21余安安田文雅
武陵学刊 2019年5期
关键词:温庭筠词作时空

余安安,田文雅

(1.廊坊师范学院文学院,河北廊坊 065000;2.献县职业技术教育中心,河北献县 062250)

对于时空的探讨,古已有之。“上下四方为宇,往古今来为宙。”(《淮南子·原道篇》)古今圣贤、文人墨客从未停止对自然、天地、宇宙、时空等命题的追问。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作家多将自己独特的时空意识渗透于文学创作当中,以反映自己的生命体悟与时空感悟。温庭筠被后世称为花间派的鼻祖,对文人词的发展有着重要的贡献,其纤秾深婉的艺术风格对其他文人有着深远的影响。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温庭筠的词作在时空结构安排上表现出独特的时空美学意蕴,其中还隐蕴着深深浅浅的禅意佛韵。佛学对他产生了潜移默化的影响,他的感悟不源于青灯古佛旁的枯禅久坐,他的创作并未作枯燥的义理说教,虽然人生给了他痛苦,但他仍满心地投入生活,认真地体验生活以获得切身感受,在日用是道、任运自然中发觉自性,从而进行表露心迹的艺术实践。

一、色空相即飞卿诗词

佛教在国事动荡、世情萧索的晚唐,依然蓬勃发展,并未衰微。天下纷乱,河山飘摇,苦海的波澜起伏,人心的失意忐忑,使佛教精神更能深入人心,更可慰藉心灵。生活在那个朝代的温庭筠,曾师从高僧,心思细腻的文人对佛意幽旨自然有独到心悟。他在佛学中深悟了色空相即的微妙,所以即使写男女私情,也自有一番空灵超然的感悟,书写因缘万象的幻化,实则并不违其本心的清净。皆因色即是空,此心即佛,明明不昧,了了常知。因悟成文,可以说,一切的书写、一切的妙用,都是文人智慧、敏感、细腻的性灵抒发。颇具慧根且曾习佛而豁然的温庭筠,其文风空灵飘逸又极具深沉蕴藉之美,不难看出妙悟禅思在作者创作中潜移默化奠定的思维基础与心理潜能。

温庭筠的见性起悟具化为文学创作所追求的审美情趣,妙化为他的沉吟低唱。粗略统计,温庭筠有四十余首诗渗透了禅意佛韵。“虚閤披衣坐,寒阶踏叶行。众星中夜少,圆月上方明。霭尽无林色,暄余有涧声。只应愁恨事,还逐晓光生。”时值明月夜,身处远离尘嚣的清净之地,在无林色、有涧声的亦真亦幻间,细腻善感的文人有所思、有所悟,而感动兴发的篇章,在幽静中透着苍凉之美。因文人心中有愁怀幽绪,便自然地投向了安顿人心的佛教,以求身心的轻安。

温庭筠的诗作不乏清寂宁静的格调。“禅房无外物,清话此宵同。林彩水烟里,涧声山月中。橡霜诸壑霁,杉火一炉空。拥褐寒更彻,心知觉路通。”不仅是禅房无外物,更是心无外物,世俗的杂念被清澈的山涧涤荡,自识本心的心灵在一瞬间获得了豁然通达的自由。而其中炉火空之喻,指了悟空性,才能从内心深处直抵般若三昧。

对于洒脱不羁的温庭筠而言,无处不恬然。不仅是涉佛诗,即使是深情款款的艳词,只要作家心明如镜,面对尘世的缘聚缘散,亦有自性不迷的观照与参透,进而在色空幻影中,勘破尘埃,了悟佛性。故此,作为红尘过客,温庭筠即使写婉媚绵丽的风月情爱,亦能在香软纤细间做到不离世间觉,在艳科之词中仍能透露清雅之趣,也许正是不落言筌的另一种体现。

伴随着人类文明的进步,时空观念日趋多样化和经典化。先贤孔子面对滔滔江水抒发“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的感慨,道出了时间洪流中万物不断变化发展的规律;中国古人崇尚“天人合一”“人与物化”“梵我如一”等,认为人与万物万象的亲缘关联是世界存在的方式;古典哲学中的阴阳、五行、宇宙之说等无不体现了博大精深的时空观念;佛教的生死轮回、生住异灭等时空观念,丰富了人们对时空的认识。这些源自不同哲学、流派各异的时空观念,所强调的主客体与时空的复杂关系,如盐入水般渗透于文艺创作与审美倾向中,使得生命与情感的存在得以精彩纷呈地彰显。

温庭筠的作品大都是题材丰富,辞藻华丽,风格多样。但世事无常,温庭筠一生经历坎坷,虽有才名却仕途不顺,为人放荡不羁,尤擅长音律、喜爱填词。他的情感经历也颇为不顺,据说曾与才女鱼玄机惺惺相惜,可时空流转,聚散匆匆,情缘无果而终,深切体验了佛教八苦中的“爱别离”之苦。他将悲情、哀思转化为了他词作中的真挚喟叹。

温庭筠的词作浓丽而精致、委婉而灵动,作家对意象的选择、意境的塑造、景物的描写、人物的描摹与情感的抒发等,都或隐或显地将时空线索贯穿其中。时空布局巧妙新颖,立体纷呈,投射出中国古典时空观念,特别是佛教的时空观念,并从复杂的人情叙事中反映了诸行无常。

温庭筠作品中的微妙情感含而不露,多借意象意境表达,在温词中常用到的抒情叙事意象繁多,根据意象的性质与特点,大体可以分为两类。其中一类是人文景观,以女子闺阁为主,有对室内“香红”“香闺”“绣帘”“珠帘”“玉钩”“烛台”“红烛”“暖香”“铜镜”“画屏”等的具体刻画,有对室外“池阁”“亭台”“湖泊”“画楼”“灯火”等的氛围营造。另外一类是自然景观,有动物类“燕”“子规”“鹧鸪”“蝴蝶”等象征表现,有植物类“杏花”“桃花”“海棠花”“杨柳”“春草”等情思符号,还有“春风”“春雨”“雷雨”“月”等自然现象渲染。此外还有对于人物的细致描摹,因为温词多写女子闺情,所以其中塑造的形象以妙龄女子为主。作者主要是对主人公的形貌、神态、服饰等加以描绘,如对“鬓云”“蝉鬓”“蛾眉”“山额”“睡脸”“小山眉”“眉黛”“绣罗襦”等的形貌刻画,对女子日常行为“画眉”“远望”“弄妆”“对镜”“倚栏”“流泪”“卷帘”等的动态展示。温词虽然以写女子闺情、艳情为主,题材相对狭窄,然而由于作者极重文辞及音律的锤炼,所以即使是常见意象也会以别致面貌出现在作品中,多以纷繁而有序、浓丽而精致的时空排列方式呈现出来。温词的抒情与叙事主要是通过绘景与写人来体现的,“起句主要运用绘景和写人这两种方式,共计占总数的77%”[1],而绘景自然离不开空间格局的安排,写人则多借助流动时间而塑造立体形象。

温词中绘景常以远近、高低、先后等空间交织组合,将自然景物与人文景观巧妙地排列组合以传达情思意趣,写人则主要通过时空线索进行形神描写、心理刻画以塑造人物形象。因此,若以温庭筠作品的时空元素比重作为品读审美的依据,可以粗略地分为:虚实相间的空间侧重型、光阴长短的时间侧重型、幻变绵延的时空交织型。创作主体对时空的体认与证悟,折射了其深刻的哲思、情感、艺术观、生命体验等,正如马正平先生所表述的:“在生命美学和艺术哲学上说,时间情绪、时间意识、时间感觉是人的生命是否活着的体认、感觉的证据。”[2]此外,创作主体对空间变异迁化的别具匠心的透视与表达,是个性化、具体化、形象化的象征寓意在空间的投影。

二、梦中聚散参虚实

侧重突显空间元素的作品,其抒情叙事多以空间为主要线索。“诗人有时通过并置手法在诗歌中创造空间形式……‘并置’是指诗歌创作中各个意象不按逻辑关系组合。”[3]这是指在空间塑造上,作家可写眼前所见实景,也可写心中想象虚景,虚实纵横交错,情思意趣相靡相荡。并置手法在温庭筠作品中通常表现为对女子闺阁中景象的展露、送别场景的再现、今昔对比的感慨、悲春怜己的叹息,以及梦中聚散的幻境等。空间侧重型的词作又可以分为两类:一类以所描写的地点场景的转变为依据,通过具有典型意义的地点或场景来表达其背后蕴含的深层次情感上的波澜起伏;一类是选取某一个固定不变的地点场景,按照一定的空间顺序如高低、远近的变化,或者在相对固定的空间内,抒情主体以不同感知体验为线索进行描写。具体如下。

(一)玉楼闺阁型

玉楼闺阁型这类词作以空间上的转换为主要特色,借由空间上的转换来表达情感上的起伏。空间上的变化可以是真实的地点上的变换,也可以是主观意识上的空间感的迁移。“玉楼”“闺阁”“帷帐”是温词中常出现的特殊空间,尤其在以送别、思念等为主题的作品中最为典型。

爱别离苦是佛教认为的人生八苦之一。温庭筠感叹离别与思念的凄楚:“玉楼明月长相忆,柳丝袅娜春无力。门外草萋萋,送君闻马嘶。画罗金翡翠,香烛销成泪。花落子规啼,绿窗残梦迷。”[4]33作品以虚实两种空间表达即色即空的意味。开篇“玉楼明月长相忆,柳丝袅娜春无力”,交代了“闺阁玉楼”的实写之境,“玉楼”一词点明了地点,一个“忆”字则透露了主人公的身份及情绪,“春无力”说明时间为暮春时节。作者塑造出了在明月下闺阁中苦苦思恋远方的游子恋人、生活安逸却形单影只无人陪伴的思妇形象。时间上,从芳草萋萋至“花落子规啼”,楼外垂柳寂寥地摇曳,说明已到暮春时节;空间上,从绿窗转入玉楼内落寞的残梦虚境,空间光影时而明丽时而阴暗,“长相忆”的情与“春无力”的景相互映衬,将此情此境衬托得格外悲凉。此外,虚实空间转换的安排亦十分巧妙,即虚构空间为送别游子之景“门外草萋萋,送君闻马嘶”的回忆,以“门外”二字点出空间的视角转变,以听觉、视觉感受渲染惜别难舍的送别场面。又通过视听空间的塑造,将昔日送别情景在梦境中再现。后两句“画罗金翡翠,香烛销成泪。花落子规啼,绿窗残梦迷”,视角又从户外转回了闺阁,即从虚幻转回了现实。香烛落泪、子规夜啼,只有梦醒后的思妇仍在回味着聚散匆匆的残梦。

温词中涉及到地点场景转换时,通常是将现实之景与虚幻之景互摄,因为温庭筠的词作中多抒发闺中情思,其中的抒情主人公多为女子,或者多以女性视角进行叙事描写。在封建社会,女性受到时代观念与生活环境的限制,极少外出远游,也很少有机会亲临塞外边关,那么游子在外的场景只能是想象,与游子别离时间一长,对于惺惺相惜的美好时光,或者是依依惜别的送别之景就只能是回忆。而实景与虚景之间,往往是借助似真似幻的“梦”将其巧妙地联通,浑然天成地将空间场景的转换与叙事抒情结合起来。“莺语,花舞,春昼午。雨霏微。金带枕,宫锦,凤凰帷。柳弱燕交飞,依依。辽阳音信稀,梦中归。”[4]66该词描写了思妇将对丈夫的思念寄托于缥缈梦中的情景。词作一开篇写实景,正午过后黄莺在啼叫,花瓣在空中轻舞飞扬,天空中飘着无边丝雨,这是室外之景。紧接着笔触转向了室内的女主人公,她孤独地望着床上的金带枕、宫锦被、凤凰帐帷等女子闺阁中常见的摆设而怅然失神。下一句又转回了室外之景的描写,“依依”二字是主人公情感的首次流露,尾句地点则转移到了边关,其思念之情更绵远深切。该词作前两句营造出了大的环境背景,交代了时节与时间;接着以典型的意象刻画了女子香闺之景;之后视角又转向了室外;在最后又停留在了虚幻的梦境之中,将难以言表的情感绵延在梦境内外。词作通过室外、室内、实景与虚景的变换,展现了主人公神思的发散与飘远,透露了人物情感的微妙变化与发展,空间转换的运用十分自如。

(二)画屏绘影型

画屏绘影型词作的特点,是词作涉及到的地点场景皆处于同一方寸小天地之间,描写之景象多连绵,如同画屏上呈现的景致一般,其描写与绘景都有特定的空间次序,并以这同一空间的场景来完成写景、写人、叙事、抒情。

温庭筠常写女子的孤寂日常。如:“南园满地堆轻絮,愁闻一霎清明雨。雨后却斜阳,杏花零落香。无言匀睡脸,枕上屏山掩。时节欲黄昏,无憀独倚门。”[4]61词作所摄入空间仅止于女子生活的一方狭小天地。首句运用声音的描绘和听觉的体验,引出了女子所处的环境——堆满落絮的南院正在骤雨笼罩之中。次句描述杏花因为大雨的侵袭而凋落的景象。主人公见此情景默默无言,睡意消散,至此是主人公第一次出现在词作描摹中。尾句对她的描绘是梦断、独倚、远望,这几个动作描写加上夕阳西下的陪衬,使其幽情单绪溢于言表。作者绘景叙事所采用的意象“柳絮”“清明雨”“杏花”“夕阳”等是古典文学中常见的自然之景,但作家将其收入同一方天地中与闺阁之景同时出现,进一步渲染了主人公的情感,衬托出思妇无边无际的愁绪。温庭筠擅长以细腻的笔法描摹儿女情态。如:“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4]1该词勾画了女子早上起床后饶有情趣的梳洗细节:画眉、梳头、穿衣、照镜,语言精炼,情感含蓄。词人对处于特定空间的闺中女子的神态和举止进行细致刻画,使读者的阅读兴趣集中在相对固定的空间,从而去体味小空间中人物内心世界的情感涟漪。

三、醉里光阴任短长

光阴丈量着生命的长短、情感的深浅,以时间演变为主要线索的作品最能反映生存状态。佛教时空观自有生住异灭的时间流变论,岁月匆匆留不住,时间的流逝具有客观性与不可逆性,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但文学作品的叙事时间并不是单向性射线,因为从时间感受的主体来说,人们对时间的感悟是个体化、个性化的,时间会以不同的方向、不同的状态留存在主观世界中。因此作品内容可以某一特定时间为出发点,在此基础上或向前追溯至过往,或向后延伸至未来,以此造成时间的穿插反复,从而使自己的神思情绪得以发散扩展,突显作品的先验、体验、超验性时空的抒情性与叙事性。在温庭筠的创作中,时间或表现为对往昔幸福欢乐时光的追忆,或表现为以今昔对比感慨自身的坎坷遭遇,或表现为对青春爱情等一去不复返的怀念。温庭筠往往是对特定的时间段进行形象化的描绘,以特殊而典型的事物表现时序或者时光流转,常采用残红落叶、斗转星移、三更雨等自然意象之变,或以时令名称、计时工具等作为时间标志并将其巧妙融入作品,以此表现富有情感色彩的时间流变。

(一)旧欢如梦型

旧欢如梦这一类词作着重表现为叙事、写景在时间上的交错,时间线索有向过去的追忆或者向未来的展望。通常以梦作为转化的媒介,既遵从时间的客观性又体现时间的主观性。温词在很多情况下会借这种经验性、体验性的时间来绘景写人,抒情叙事。

“星斗稀,钟鼓歇,帘外晓莺残月。兰露重,柳风斜,满庭堆落花。虚阁上,倚栏望,还似去年惆怅。春欲暮,思无穷,旧欢如梦中。”[4]95这首词前三句从视觉与听觉的角度描写黎明将至,用“星斗”和“钟鼓”两个意象交代出特定时间:天初晓时,星斗若隐若现。接着描写露重风斜、落花满院,表明已至暮春时节。读者能够从字里行间推测主人公所处的时空变化。上片写景中暗含着时间线索,情感在此刻是隐曲委婉的。空间上的聚焦点由室内转向庭院,笔触所及都是萧索的暮春之景,主人公耳之所闻都是凄清之音。上片中作者抓住暮春与黎明这两个特殊时间点的特点来选择描写意象,勾勒出暮春冷清的画面,烘托出寂寥的氛围。下片则明显地表露了女主人公的心理变化,女主人公在高阁之上凭栏远望,惆怅之情流连在斗转星移的此去经年里,落入了旧欢如梦的无穷情思的绵延之中。此时的时间已经开始追忆到过去,开始表现主观意识上的时间,不再是按客观时间进行叙述描写。又如:“夜来皓月才当午,重帘悄悄无人语。深处麝烟长,卧时留薄妆。当年还自惜,往事那堪忆。花露月明残,锦衾知晓寒。”[4]66词作中有“夜”“晓”等特定的时间点,表明是皓月当空的深夜,所涉及的也是女子闺阁和夜间庭院中的景物。但就在此刻,时间仿佛停滞不前,女主人公的思绪不断地飘远,开始回忆起当年的情景,但作者并没有对回忆深入展开,而是点到为止,然后又回到了现实的时间中。“晓寒”二字点出了时间,也透露了清冷之意,这种逼人的寒气,是内心凄苦之情在时间中的印证。特定空间即皓月下、帘影中依然是孤独者的怅叹,而毕竟光阴迢递,往事不复,主人公似乎欲放下前尘旧事,“无人语”“麝烟长”颇有静谧之美。人间迷情痴念,残而不全,无法永恒,色即是空的意味在独抒性灵中再次流露。

(二)春残梦断型

春残梦断型的词作主要以时间顺序展开,春残梦断透露出了良辰美景稍纵即逝、离踪似海佳期如梦的遭遇。一方面体现出时间的客观性,无常世界中万象幻化由时间贯穿始终;另一方面表现了时间的主观性,时间会因为个体的感受而引起节奏的变化,时间的快慢张弛变奏传达了作者的心路历程和情感脉络。

春光易逝,好梦易醒,是温词吟唱的经典旋律。“牡丹花谢莺声歇,绿杨满院中庭月。相忆梦难成,背窗灯半明。翠钿金压脸,寂寞香闺掩。人远泪阑干,燕飞春又残。”[4]45词人一开始便交代了地点时间,随后,又从满庭芳院转向女子香闺,女主人公望着背窗处的烛台灯火,几番梦不成是因为被寂寞缠绕,思念被“人远”引向时间远方,又因“燕飞”截断了思绪,再次回归到春残的现实当中。整首词的主客观时间是相互融合的,在词末女主人公不禁感叹又一个春天快结束,此时此刻的时间则倾注了悲春伤己的主观色彩。缘起性空,世间万物变化本是因缘和合的结果,人的主观情感与客观世界始终关联、彼此影响。该词“牡丹花谢莺声歇”“燕飞春又残”,一方面是对正值暮春时节的客观时间的交代,另一方面象征在韶光渐逝里红颜渐老的内经验时间变化。长夜漫漫度日如年,时间的脚步因人的主观性情感而放慢了。

四、千帆过尽水悠悠

在现实世界中时间与空间是不可分割的,在文学作品中会有侧重时间或空间的不同表现,更多的时候时空是以互摄交织方式呈现世间万象、人生百态。在时空并重型的作品中,时间空间相互融为一体,难解难分。千帆过尽水悠悠,是指通过空间时序的迁变,在创作个体有限的人生体验中,表达悠悠不尽的情思与绵绵不断的美感。

(一)千帆过尽型

所谓千帆过尽型,是指作品中的意象同时带有时间与空间的特质,通过不同意象穿插展示时空变化。此类作品中的时间流逝会以空间场景的变化为媒介表现出来,或者是借助空间场景的迁变体现时间流转。这种关系就如同我们运用的成语沧海桑田一般,不仅有沧海到桑田的景物演变,还有着瞬息万变的时光飞逝。千帆过尽,来了又往的何止是千帆,还有主人公专注等待着的时时刻刻、分分秒秒。

有情之人往往经历过望穿秋水的漫长等待,在望眼欲穿的等待中,时间长度因内心的期待和焦灼而延长。“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苹洲。”[4]235作品中贯穿了时间与空间两条线索。从时间线索看,清晨女子梳洗打扮好之后来到江边,她独倚江楼等待着远游的心上人,直到夕阳西下,一天的时光在此消耗殆尽。从空间的线索看,这一场景以女子独倚的高楼为主,无际的江水为背景,过往的船舶为视角焦点,除去女子所处的高楼不变外,其他景物如江水、船舶、日光都在变化移动。而空间线索的演变是以时间线索的演变为前提的,时间线索的演变又要以空间景物为载体,这二者的演变相互交织。同时女子的感情是复杂的,有变化的,随着时间的推移,情绪由最初的满怀期待变为焦急失落,“皆不是”三个字将其情感表现得含蓄而深切,在时空的变迁当中,无处可安放的是绵长的思念。时空交摄的关系突出表现在第二句中,女子所处的望江楼这一方空间是固定的,但是江水上的来往船只,与天上的日光却在随着时间的推移发生变化,并没有任何一叶扁舟乘载着故人归来。大的空间方位没有变化,但是空间场景有了细微变化,这种变化把叙事、抒情、绘景、写人联系起来,有了时间变化和人物感情变化的交融,也有了空间变化和江水流动、千帆驶过的交融,同时这几种交融又是完美地蕴含在一起的。

(二)竹风帘影型

竹风帘影型词作是借助转瞬即逝的场景来体现或者反衬时间的流逝。竹风帘影透露着清风摇曳、清影缥缈的格调,“竹风”指代飘逸的意象,风过竹林如天籁的清响,传播听觉时空之美,而“帘影”则指代温婉的意象,具有朦胧的视觉时空之美,风影的似真似幻,即色即空的禅味亦流连在或浓或淡的时空中。在抒情主人公的眼中,唯有独特的神思和深刻的情感会被关注,风动与帘影的变化本是转瞬即逝的事物,这种骤变的意象,经艺术加工后具有更持久的审美效果。这类创作既有声色、明暗,又有光影,灵动或静谧,别致且深美,融入了个体的生命体验,细细涵泳,能让读者动容与沉思。

风吹影动这般情景遇到飞卿那般纤细的情思,便幻化出“竹风轻动庭除冷,珠帘月上玲珑影。山枕隐秾妆,绿檀金凤凰。两蛾愁黛浅,故国吴宫远。春恨正关情,画楼残点声”[4]76的情怀。竹林吹来冷风,珠帘在月色下映出倒影,这是客观景象。之后的几句开始写女子的妆容,更是涉及到她的思绪。作品至此,可以说是仅仅描写了风动、帘影这两种客观景象,而这两种景象的发生仿佛是一瞬间的事,但是最后一句点出原来已经过了一整夜。主人公因为愁思一夜未眠,那些外在的变化没有引起她丝毫的注意,愁绪之深可见一斑。“千万恨,恨极在天涯。山月不知心里事,水风空落眼前花,摇曳碧云斜。”[4]250零落在天涯的千万恨,万种千般逐水流,摇曳的时光如水风吹落的眼前花,已然飘逝,虽然愁情遗恨满怀,然言说即休,归于沉寂。喜怒哀乐是世人的真情切意,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然而能在言情体物的书写中自成格调,则是作家深厚功力与超然底蕴的体现。

无论有情无情、真俗二谛皆有佛性,飞卿的一些典型作品中蕴含着独特的时空美学特质,如时间上的今昔对比,空间上的虚实互摄,活参世俗之美以求真。同时,作品还渗透了真幻如一、形神相即的佛教意味,风吹影动本是缥缈不定的色相,又是即色为空的空相。

结 语

笔者从时空美学的角度分析探讨了温庭筠的词作,从文本的时空意象出发,探寻其中言外之意,弦外之音,并且将其作品划分为虚实相间的空间侧重型、光阴长短的时间侧重型、幻变绵延的时空交织型三大类,又根据不同类型在细节上的差异分为了六小类:玉楼闺阁型,这一类词作在空间上呈现出变化跳脱的特色;画屏绘影型,描写特定的一方天地并且遵从立体的空间次序;旧欢如梦型,在特定的时间追忆过去;春残梦断型,遵从时间的顺序却又因主观意识改变影响时间的流速;千帆过尽型与竹风帘影型,呈现出时间与空间交织的特色。温庭筠作品的时空美学意蕴体现在不同层次类型的时空构架当中,由美感体悟营造的温庭筠的文学世界灵动而不凌乱。

通过这种独特的时空安排,完成了过去、现在与将来,及现实与虚幻之间的无形转换。这种转换是没有明显的斧凿痕迹的,使得温词更显细腻婉转、情思深远。浓艳的色彩、繁复的意象呈现出灵动、含蓄、深刻的艺术特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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