侵华日军云南细菌战探析(1938—1945)

2019-12-26 21:18
武陵学刊 2019年3期
关键词:细菌战师团保山

张 华

(湖南文理学院 文史与法学学院,湖南 常德 415000)

日本学者奈须重雄从日本国内数万部的博士论文中,寻找到原731部队重要成员金子顺一在战后赖以取得博士学位的《金子顺一论文集》[1],该论文集证实:日军细菌战部队在吉林农安、农安—大赉,浙江衢县、宁波,湖南常德,江西浙江交界的广信、广丰、玉山等地实施了细菌战,这一发现使学术界对于日军在上述地区实施了细菌战这一观点达成一致。

由于没有类似《金子顺一论文集》这种确凿的文献记录被发现,日军是否在云南实施细菌战这一问题在学术界一直存在分歧。这种分歧实际上关涉到包括云南细菌战在内的日军细菌战历史研究中的史料运用问题。如果一味强调确凿的文献记录即档案的价值,排斥其他如口述史料、地方史志、社会调查报告等材料的运用,云南细菌战的研究将进入死胡同,永远无法接近历史的真相。

拙文将在前人研究基础上,综合运用包括口述史料、地方史志、社会调查报告和新近发现的档案在内的各种文献资料,对侵华日军云南细菌战进行综合探讨。

一、侵华日军云南细菌战的分期与细菌战形式

日军对云南实施的细菌战,以1942年5月3日日军侵入云南为界,分为前后两个时期:第一时期日军极有可能以间谍、汉奸的人工破坏为主要作战形式并辅之以空投细菌的作战;第二时期是日军侵入云南并占领的时期,日军具备了动用细菌战部队的条件,以细菌战略攻击为主要作战形式,并辅之以人工破坏的作战形式。第二时期又以日军于1944年夏秋之际败退为界,分为两个阶段:第一阶段,日军以“防疫”为名,在其占领区保持菌种、训练部队,这其实也是细菌战,因为这种“防疫”是为大规模的细菌战做准备;在怒江以东地区以大规模无差别轰炸的方式在保山引发大规模的霍乱流行并使疫区扩大,这是主观意图明显的细菌战。第二阶段日军在败退之际,实施大规模的鼠疫细菌战。

日军细菌战部队的上述两种细菌作战形式,可以从1942年12月15日日军细菌战部队重要骨干增田知贞在东京对一些日本科学家发表的演讲得到证明。增田知贞把细菌战分为两种:战略性攻击和人工破坏活动。增田知贞主张人工破坏活动和战略性攻击并重。他还指出:“由于很难发现细菌和区分是自然流行还是人为造成的传染病,因此没有必要去用一场公开的战争去进行破坏活动。”[2]①这就说明,利用间谍和汉奸秘密散播细菌武器以引起瘟疫流行与使用细菌作战部队进行细菌战是日军同等重要的细菌战手段,而且即便发动了战略攻击也不要公开。日军利用瘟疫自然流行的特点掩盖其细菌战罪行之险恶用心昭然若揭。

日军细菌战部队不仅在云南对人实施了细菌战,而且极有可能利用兽医部队对动物和大牲畜实施了细菌攻击。兽医部队的攻击不仅破坏了中国军队和盟国军队的重要运输工具和食物来源,更毁坏了中国军民恢复农业生产的物质基础。后者对云南的危害是长期的,造成了云南乡村的长期贫困[3]。

二、侵华日军云南细菌战的战略目标

1938年10月,日军攻占广州,完成了对中国的海上封锁,滇缅公路成为国际援华物质的主要运输通道。在日本政府的压力下,1940年7月18日英国关闭了滇缅公路。在英国宣布关闭滇缅公路之前的将近2年的时间里,一方面日本政府运用外交手段迫使滇缅公路关闭,另一方面日本军部用细菌战的阴谋破坏手段迫使滇缅公路瘫痪,这些都日本的战争手段。

1940年10月8日,英国驻日大使克莱琪向日本外相做了一个口头声明,英国政府决定重开滇缅公路[4]。10月18日,滇缅公路和香港边境同时重新开放。这一行动结束了英国长期对日绥靖的错误政策。

滇缅公路的重开使中国政府与英、美为首的西方确定了新的友好关系,西方无论是物资上还是士气上都给了中国抗日军民以莫大的支持。滇缅公路既是一条外部世界援华的物资运输通道,也是一条维系中、英、美盟国关系的精神纽带,而切断这条被当时称为援蒋路线的公路,对日本来说具有重要意义[5]53。因此使用包括细菌战在内的一切手段切断滇缅公路是日军的重要战略任务,云南作为滇缅公路的重要一段自然就成了日军细菌战的重要目标。

1942年5月,日军侵入云南后,滇缅公路已经完全切断,其细菌战战略目标变成了细菌战部队配合日陆军野战部队对滇西的进攻,试图达到破坏中国军民在怒江以东的抗战活动,制造瘟疫并力图扩散至昆明、影响陪都重庆以及在西南大后方制造严重心理恐慌,摧毁中国军民抵抗意志的目的。

1944年夏秋,日军在败退时施放大量鼠疫鼠,引发滇西地区鼠疫暴发性流行,其战略目标是在中国军队和盟军的追击道路上制造瘟疫区,掩护日军大部队撤退,尽量减少日军战斗伤亡。

三、第一时期的日军云南细菌战(1938年10月—1942年5月)

1938年10月,日军占领广州,至此,从北到南基本上完成了对中国的海上封锁。此时,切断重要的国际援华物资交通线——滇缅公路就具有了重要的战略意义。但是日军细菌战部队当时还不具备对云南实施战略攻击的条件,利用人工破坏的手段就成为日军细菌战部队的主要选择。

从增田知贞1942年12月在东京的讲演可知,人工破坏活动就是派细菌战间谍秘密地使用细菌武器,用各种卑劣的手段去破坏战区、城市、交通线、水源地、敌方军民、军马、粮食等[2]。云南处于滇缅公路的要路,因此也就成为了日军人工破坏活动的重要区域。

1939年的中国、日本档案记录了日军来滇散布细菌的事实,从而有力地佐证了日军在云南实施秘密细菌战的历史事实。

1939年 4月,8604部队派 15人到海南岛进行鼠疫调查,为实施细菌战做准备。[6]

据铁道部运输局钱宗泽1939年6月1日电称:敌利用夏初气候,派汉奸冒充难民,携带热水瓶内藏鼠疫、霍乱、赤痢等传染病菌,潜入粤、桂、滇、蜀,设计散发于我军阵地水质中……其派往重庆、桂林、西安、金华、韶关等处者,已于4月16日分由海南岛、厦门、汕头、温州、汉口出发。[7]

上述第一条史料源自日本《大东亚战争陆军卫生史》,该书的编辑顾问和执笔者多数是原日军731部队成员,材料的权威性、客观性与史料性不容置疑。1939年日军细菌战部队8604部队利用海南岛的热带环境与云南类似以及地理上接近云南的特点,把海南岛作为细菌武器的试验基地和对云南细菌作战的前进基地。第二条史料则表明日军利用冒充难民的汉奸从海南岛出发,携带内藏鼠疫、霍乱、赤痢的热水瓶潜入云南、重庆等地。此2则史料在时间上具有连续性,内容上具有连贯性。

下面一则来自云南大理州档案馆的档案记录可更具体证明1939年的云南鼠疫疫情与日军秘密战之间的关系。1939年6月19日,云南省弥渡县长宋文熙给第四区区长郭钟熙训令:

云南省政府秘党字第九十一号训令开案奉军事委员会委员长蒋川侍六密电开据报东京敌大本营近派台籍学生四十名携大批传染病菌潜入滇省企图在各地秘密散布等情希转注意等因奉此除分令外合行令仰该县即便遵照特别注意防范为要此令等因奉此除分令外合行令仰该区长遵照并转饬所属一体注意严密防范勿违切切此令县长宋文熙

民国二十八年六月十九日。[8]这份训令表明,日军大本营利用台籍学生②在语言和文化上的天然优势,派出40名台籍间谍携带病菌实行人工破坏活动,攻击目标就是云南,规模还比较大。

上述3份档案表明,日军以地面的秘密战对云南实施细菌攻击最迟从1939年6月就开始了。

根据浙江宁波市工人文化宫裘为众对宁波市档案馆藏的《时事公报》的研究,1937年9月,宁波民众现场抓获投毒的汉奸多人,宁波警察局也多次枪决投毒之汉奸。1937年夏季宁波的霍乱大流行就是日军派出大量冒充难民的汉奸、间谍地面投毒和飞机撒毒的结果[9]。

1941年12月,日军细菌战部队在绥西地区除了使用飞机投撒鼠疫跳蚤外,还派出细菌队40人并利用汉奸散播鼠疫杆菌[10]341,348。

裘为众的发现和绥西细菌战佐证了日军在云南使用的人工破坏活动,不过是其在其他各地细菌作战的继续,它们和上述3份档案一起证明了增田知贞在东京演讲的真实性,日军细菌战部队的人工破坏活动是日军细菌战部队惯用的一种常规秘密细菌战,是和战略攻击并重的作战形式。

云南历史上鼠疫频发,但是在20世纪的头37年里,鼠疫的活动性减弱,进入了所谓的“静息期”[11]。从1938年开始,鼠疫又大规模在云南暴发。1938—1939年,云南瑞丽的7个村寨流行鼠疫,盈江30余户发生腺鼠疫和肺鼠疫[12]752。1939年,腾冲发生鼠疫,卫生署中央防疫处汤飞凡前往该地防治[13]。1939年5月,云南蒙化县暴发鼠疫[14]。1940年6月,瑞丽垒允(现雷允)一带发生鼠疫,情形颇为严重,国联鼠疫防疫专家伯力士受命前往防治[15]。1940年瑞丽勐卯等6个村寨暴发鼠疫,102人亡[12]752。1941年瑞丽姐线街发生鼠疫,患病10人,死亡6人。盈江县接续流行[12]752。

需要注意的是,云南瑞丽、盈江、腾冲都是滇缅公路的重要节点,结合上述档案所揭示的日军不断派遣携带病菌的间谍、汉奸、台籍学生前往云南等情况,人们有理由相信,经历了长时间静息期之后的云南鼠疫在上述地区反复爆发流行绝对不是纯粹的巧合。

虽然人工破坏活动是这一时期日军细菌战的主要作战形式,但也不能排除日军细菌战部队为了获得最大作战效果,实施战略攻击这一作战形式。

在日军未占领缅甸之前,广西空域是对云南实施空袭的必经之路。从一份云南防空情报处的档案看,1938年9月28日,日军机9架首次轰炸昆明就是从广西方向飞来,被击毁1架,飞行员池岛被俘[16]。

从日军的文献资料来看,731部队也是从广西方向对云南实施空投细菌弹的。日军战俘上野某供词:“我在1942年(在731部队教育部)受训时……听佐藤大尉说,在七三一部队内部称细菌弹为特殊瓦斯弹。在昆明方面使用细菌炸弹时,七三一的飞机被击落,驾驶员柳濑大尉战死(上野某参加了葬仪)。”[10]45

由此可见,尽管日军突破桂林、衡阳的空防不容易,日军却从未放弃对云南昆明的细菌作战,柳濑大尉的战死就是明证。柳濑大尉的战死也使日军731部队长石井四郎发出了“桂林、衡阳被敌机压制后”“在无人地区实施细菌战很困难”[17]的感叹。

从日军必须破坏国际援华物资大通道的战略需要以及相关档案揭示出的日军不断派遣间谍、汉奸、台籍学生携带病菌潜入云南来看,结合云南在经历了37年的鼠疫静息期之后,在滇缅公路重要节点的瑞丽、盈江、腾冲等地反复暴发鼠疫疫情,再结合日军把人工破坏活动与战略攻击并重,在各地加以实施的事实,人们有理由相信日军在侵入云南之前使用细菌武器从地面进攻了云南。柳濑大尉战死的事例证明,731部队突破衡阳、桂林防线,对云南空投细菌弹,证明日军对云南实施了细菌战,因为人们无法以这一不成功的战例排除其成功战例的存在。

四、第二时期的日军云南细菌战(1942年5月—1945年1月)

1942年5月,日军南方军自缅甸侵入并迅速占领怒江以西的云南地区,1945年1月日军被赶出中国国土,日军侵占这一地区达2年9个月。这表明云南属于日军南方军当时的作战范围。在此期间,日军在其占领区大搞所谓的防疫活动与人体实验,对怒江以东地区实施战略攻击和人工破坏。日军在败退之际,施放大量带鼠疫杆菌的老鼠,引发长时间的鼠疫流行。

(一)日军对云南的细菌作战计划

日军对云南实施细菌战有明确的作战计划,这可以从下述史料得到证明。

原日本参谋本部作战课参谋井本熊男的业务日志《井本日志》③记载:“昭和十七年保号指导计划”,攻击目标有6处:

攻击目标

昆明(以下有几个字被擦掉了)

丽水、玉山、衢县(沿岸飞行基地)、桂林、南宁

萨摩亚(撤退的时候)

DH.ADAK.

澳洲要点(以下有几个字被擦掉了)

加尔各答[17]

这说明日军1942年的细菌战目标就有云南昆明,而昆明后面被擦掉的几个字也许是云南的其他地区。

根据1943年11月1日“ホ号报告要领(石井少将)”记录的石井四郎在陆军省医务局上的发言,石井四郎主张不必顾忌国际关系,大量使用细菌进行先发制人的攻击,他指出因细菌战而患病的人当中会有77%—90%的患者死亡,准备27架飞机,以12架飞机每2个月一次的频度,依次攻击缅甸、印度、中国、新几内亚、澳大利亚、太平洋岛屿及其他地区[17]。

从石井四郎力主攻击的“缅甸、印度、中国、新几内亚、澳大利亚、太平洋岛屿及其他地区”细菌作战目标来看,这些地区都是日军南方军的作战区域,这里的“中国”应该是中国云南,因为中国云南以外的其他省份是关东军和支那派遣军的作战区域。

从1942年、1943年日军的细菌战作战目标来看,对云南实施细菌战是日军大本营一以贯之的战略考虑。

(二)日军在云南的细菌战部队

除了明确的作战计划,日军在云南存在比较庞大的对动植物攻击的兽医部队[3]和对人攻击的防疫给水部队。

驻扎在云南滇西地区的日军南方军部队主要是第56师团和第18师团,因此,滇西地区的日军细菌战部队主要是第56师团的防疫给水班④和第18师团的防疫给水班以及这两个师团的兽医部队。关于滇西地区兽医部队,在此不赘述,这里主要介绍配属第56师团和第18师团的防疫给水部队。

日军第56师团防疫给水部于昭和16年(1941年)12月15日开始组编[18]37,12月22日组编完毕,又称龙6747部队。1942年2月16日,该部队从日本门司港乘船出发,1942年3月6—10日,陆续在佛印登陆,1942年3月28日登陆作战,然后,迅速攻入中国云南境内。日本天皇宣布投降后,第56师团防疫给水部队1945年9月12日通过缅、老国境,1945年10月27日解除武装,1946年5月26日乘船离开缅甸,1946年6月12日从日本浦贺冈登陆,6月15日,日军第56师团防疫给水部解散[18]51。龙6747部队的部队长是市村势夫军医少佐[18]4。

1941年12月,第56师团从久留米兵营出发时共194人⑤。吉田好雄在《龙兵团防疫给水部》一文中说成196人[18]37。第56师团防疫给水部队由本部、斥候班、防疫班、检水班、净水班、搬水班、修理班组成。主要装备有乘用车1辆、搬水工具20具、卫生滤水机甲4台。第56师团防疫给水部队战死连名簿显示:1944年6—8月在缅甸密支那战死31人,1944年5—9月在腾冲战死26人,1944年8—9月在拉孟地区即龙陵松山地区战死20人,1942年3—4月在缅甸的同古战死1人、和榜作战受伤后病死1人,1944年7月至1945年12月在中缅边境战(病)死18人[18]5-8。第56师团防疫给水部队共95人死于滇缅战场。但是吉田好雄在《部队志发刊的意义》中却说成了94人[18]1。

第18师团防疫给水部队的前身是第11防疫给水部。1938年8月31日,第11防疫给水部编成完毕,9月17日出发前在立正女学校校庭前全体队员合影共141人[19]附图。第11防疫给水部隶属于第21军。1938年10月2日,由于第21军的第18师团参加华南的广东作战,第11防疫给水部配属给了第18师团[19]20。第11防疫给水部后来改编成第18师团防疫给水部,再后来又改编成第18师团司令部防疫给水班[19]11,第18师团的秘匿名为“菊”,因此,该部队又称“菊的防给”,第18师团防疫给水部队番号是“菊第10716部队”[19]凡例。

第18师团防疫给水部队有四任部队长,分别是井上勇陆军军医中佐(1938年8月30日—1943年 3月)、藤原中佐(1943年 3—4月)、尾能吉一陆军军医少佐(1943年5月1日—1945年8月14日)、山本英夫陆军军医少佐(1945年8月14—1946年 7月 14日)[19]709。

第18师团防疫给水班经历了上海作战、南京作战、广东作战以及翁英、宾阳、海南岛作战,1941年11月15日,南方军命令第18师团接受第25军指挥,从而使第18师团防疫给水班转隶南方军9420部队。

1941年12月7日,第18师团防疫给水班之一部随第18师团的佗美支队登陆作战,第18师团防疫给水班在南方(东南亚)的作战历程开始。1942年3月11日,日军第18师团进入缅甸北部作战,第18师团防疫给水班分成3个分队分别配属3个联队,其中松谷忠彦分队配属第56联队,藤本哲分队配属第55联队,木岛泰年分队配属第114 联队[19]214。

从华中到华南再到东南亚,第18师团防疫给水部队的隶属关系经历了1644部队到8604部队再到9420部队的变化。自部队编成到战争结束,第18师团防疫给水部转战多个战区且不断补充队员,在籍者650人,其中战死134人[19]496。

第18师团防疫给水部队除了携带卫生滤水机和搬水工具这些防疫给水设备外[19]18-21,还携带了各种菌株和卫生器材[19]518,590。

第18师团在1937年9月19日编成时有24 900人[19]22。第18师团防疫给水部队在籍者为650人,这支师团级细菌战部队的规模相当大。

从现有资料看,第56师团防疫给水部队仅有出发时的人数统计(前面有194或196两种说法),没有在籍者统计数字,但是从其出发时人数比第18师团多53人来看,在籍者应该不会比第18师团少,这两支部队加起来最少也应有1 300人之多。

日军在滇西地区的防疫给水部队和日军所有的防疫给水部队一样,重要职责就是实施细菌战。关于这一点,《前日本陆军军人因准备和使用细菌武器被控案审判材料》(中文本)[20]和国内外学者的研究已经给出了明确证明[21]绪论。因此,这样大两支日军细菌战部队在滇西地区存在2年9个月时间,不可能只是一种摆设,它们必定要发挥其特殊作战功能,努力在云南准备和实施细菌战。

(三)日军所谓的防疫活动

有研究者认为,日军在占领滇西地区期间搞了防疫活动,没有实施细菌战。

1994年12月16日,日本学者伊香俊哉和望月睦幸⑥在云南芒市以座谈会的形式进行访谈调查,注意到了当地民众对日军是否在其占领区实施细菌战持不同观点。

其一,被切除了淋巴结的方正绍老人和潞西外事办的文光义、张德友都强调说日军开展了生体(人体)实验。其二,文光义认为,“如果因细菌战导致这里的人全部死掉的话,日军本身就会陷入困境”,认为日军在德宏州各地仅实施了鼠疫菌、霍乱菌的人体实验,不太可能实施了细菌战。其三,参加座谈的方向红就有关日军占领期间的鼠疫流行,指出当地有3种看法:“第一种看法是日军进行了人体实验、细菌战的实验。如果是细菌战的话,那么规模也太小了。第二种看法是在这附近出现了病人,日军知道是鼠疫后进行了消毒并将其治愈。这是因为如果大量发生的话,对日军也不安全。我的看法是第三种,即日军实施了细菌战。”[5]70-71

1993年就曾与吉见义明一起共同研究日军细菌战的伊香俊哉认为,即便是滇西地区的民众有不同的看法,只要日方的相关人员或日方资料无法完全证明这是纯粹的防疫活动,“日军人为地流行了鼠疫”这个记忆就会一直持续下去[5]71。人为地流行鼠疫就是鼠疫细菌战。

解学诗对1940年日军在农安、新京人为地制造鼠疫流行的研究表明,日军打着“防疫”的旗号,施放染疫的老鼠和跳蚤,引发了农安、新京鼠疫,这种防疫其实就是细菌战。解学诗的研究“打破了一些好心人的‘日本人无论如何不会在它控制下的伪满洲国投放细菌’的天真想法”[22]108,也有力地佐证了日军不会在其控制的滇西地区实施细菌战的观点是多么幼稚。

伊香俊哉对二战时期的云南鼠疫流行原因提出如下观点:首先,就鼠疫流行的原因,有自然发生和日军人为两种可能。1942年的鼠疫流行很可能是自然发生的。面对鼠疫流行的事态,日军(防疫给水部队)对居民开展了防疫活动。日军一面向当地居民注射鼠疫疫苗、磺胺药物、退烧药;一面捕获老鼠,对感染地区实行焚烧。在这个过程中日军开始保有大量的鼠疫鼠。然后,日军将那些鼠疫鼠放出,人为地使鼠疫蔓延。到1944年撤退前,日军细菌部队的主要目的是调查鼠疫鼠对人进行传染的能力及药物对感染者的有效性,还通过从患者身上获取的细菌进行鼠疫疫苗的生产。也就是说,这个目的与其说是直接杀害居民,倒不如说是在限定地区内让居民感染,把他们当做治疗的实验对象(生体实验)。伊香俊哉认为,日军在撤退时故意放出了饲养的鼠疫鼠,是以扩大鼠疫灾害为目的,因此具有攻击性的特性[5]69。

伊香俊哉的分析包含了对日军细菌战部队在云南的人体活体实验和征缴、生产老鼠⑦以及用鼠疫的办法杀害居民比用刀枪的直接杀害更加隐蔽的大量事实的承认。

任何部队都有日常训练科目,日军细菌战部队的日常训练科目就是细菌武器的生产与维护、防疫与细菌作战。因此,每到一处,他们都会收集老鼠,以用于生产和检验细菌武器。但日军不满足于老鼠的检验,而最好的检验方法就是用于人体(活体),因此,他们在各地都会利用人体开展检验细菌武器感染效能的试验。

任何细菌的存活都有存活条件和存活时间的限制,菌株的保存是不容易的,因此,能够就地取材随时获得菌株是日军细菌战部队一种方便的选择。这就要求保持某种瘟疫的适度传染,以便于可以随时获得菌株,从而保证细菌武器扩大生产的前提。因此,日军细菌战部队在日占区进行人体实验、生产细菌武器、进行小范围的细菌武器效能实验并把某种瘟疫控制在一定范围也是日军获得并保持菌株的一种需要,从而为实施更大的细菌战做扩大细菌武器生产的准备。

笔者认为,1942—1944年败退之前的日军经常开展的所谓防疫导致的鼠疫不断流行⑧,是日军细菌战部队为维持正常战力而进行的常规作战训练,仍是一种打着防疫幌子的细菌战。这也印证了前述解学诗的研究成果。

(四)云南霍乱细菌战

日军实施保山细菌战与保山大轰炸结合在一起。这一点与日军实施常德细菌战并实行无差别狂轰滥炸相同[21]9-11。从两地的一致性来看,日军细菌作战常伴以大轰炸,因为大轰炸可以引起更大的恐慌,导致更大的人口流动,人口的大流动有利于瘟疫的大扩散。

日军对保山的轰炸可以分为两个阶段,第一阶段是从1941年1月3日到1942年5月4日,此次轰炸是为了切断滇缅公路而实施的。1942年5月4日以后为第二阶段,轰炸是辅助手段,日军机投下的除了常规炸弹,还有燃烧弹、细菌弹,主要目的是实施细菌战,在保山、大理一带形成了重疫区,破坏怒江以东的抗日力量,力图把瘟疫向昆明、重庆等地区扩散。5月4日、5月5日以50多架军机连续大轰炸,此后,日军又多次轰炸保山,比较大的轰炸是5月22日开始的,持续3天。单是5月4日的大轰炸,时任云贵监察使的李根源在《为保山惨变乞赈通电》中指出:“死伤万余,血流沟渠。”[23]405由于日军机的连续轰炸,保山县城腐尸遍地,长时间无人掩埋。距5月4日大轰炸过去了10天后的5月13日,来到保山指导防疫的云南省防疫队长缪安成“露宿城外”,仍然闻到“炸毙尸臭”,见到“城内外已一片焦土”[23]298-299。

5月4日日军大轰炸之后,保山很快就暴发严重的霍乱瘟疫。霍乱瘟疫快速扩散到大理、下关等地[24]。

日军在保山大轰炸时投放细菌弹的文献资料如下:

其一,云贵监察使的李根源在《为保山惨变乞赈通电》中明确指出日军在保山投下爆炸弹、烧夷弹、病菌弹3、4百枚[23]405。其二,保山大轰炸的亲历者熊毅廷如此描述:“炸后数日,保山城乡到处发生霍乱传染病,猖獗一时。患病者,上吐下泻,朝发夕死,持续数月,全县约死亡五、六万人之多。……此与炸后暴尸太多,更与敌投掷细菌弹极为有关。”[23]321-322其三,保山文史委的陈祖樑寻找到了日军空投细菌弹的目击证人林毓越,林毓越向他描述了亲眼所见的霍乱细菌弹:“像海豚样的炸弹,头略尖,尾有三叉戟,长约二米,直径约50公分左右,没有了盖子(盖子揭开了)。弹壳内附着像蜡一样的黄色物质,弹内装满了无计其数的苍蝇,苍蝇正在爬动,扇翅膀,还飞不起来。”⑨

日军除了空投霍乱细菌弹,还派间谍、汉奸从地面散播霍乱细菌。档案资料如下:

其一,1942年7月20日,昌宁县长给云南省民政厅长的情报代电:“(三)据各组队报称,敌人便衣队及间谍无孔不入,散布谣言、下毒药、扰乱地方,是其惯伎。现有三十多名完全假借乞丐模样,身带镜子、药盒,已赴顺、昌两县工作。”⑩其二,当年参加滇西抗战的李家茂回忆:“1942年4月28日深夜,我们从前线退下来,过了腊戍,行将抵达畹町时,忽听逃难的人说:缅奸与汉奸在水井中投放了霍乱细菌,大家不要随便喝生水……进入永平后,公路两旁因霍乱而死的尸体时有发现。”[25]

笔者认为,日军对保山连续实施大规模的无差别轰炸造成了巨大的人员伤亡[11],大量高度腐烂的尸体得不到及时有效的清理,很容易酿成霍乱瘟疫。这一医学常识,日军细菌战部队比谁都清楚。即便是日军没有投下霍乱细菌弹,没有派遣日谍、汉奸、缅奸进入保山城乡各地投放霍乱细菌污染水源[12],单从日军对保山实施大轰炸后立即引起保山、大理等地范围广、灾情重的霍乱疫情来看,这也应该是日军实施细菌战的一种特殊战争形式。

关于保山、大理霍乱瘟疫何以出现大量人员死亡的问题,笔者认为:第一,如前所述,保山大轰炸后的大量腐尸长时间得不到清理掩埋,尸体高度腐烂导致霍乱暴发。缪安成1942年5月13日在保山城外闻到炸毙尸臭,心颇不忍;5月14日在城内,闻到城内尸臭更甚,在保山县卫生院还看到2具死尸[23]298-299。卫生院尚且如此,其他地方糟糕程度更是可想而知。

第二,保山当地卫生系统遭到彻底破坏,不能及时开展有效有力的医疗防疫工作。大轰炸之后,保山县卫生院被炸毁,常规的卫生工作都难以进行,遑论卫生宣传和卫生防疫了。

第三,云南省的防疫力量极为薄弱。且不论缪安成率领的赴保山的第一次临时救护防疫队人员之少,第二次救护防疫队包括缪安成在内也总共才有13人,其中事务员1人(史国明),司机1人(曾飞龙),工友1人(苏本雄),卫生稽查2人(魏焕彩、汤文辉),医师3人(石长德、孙绍武、陈忠),专司注射工作的助理员4人(吴怀元、薛伯熙、李德海、李培宽)。真正从事医疗防疫工作的只有10人[23]303。这区区10人不仅负责保山的卫生防疫,还要负责包括下关在内的大理沿滇缅公路各县的防治工作。当时军队医卫人员的工作重心在部队的卫生防疫工作,不可能对地方防疫实行大规模的援助。从民间的防疫力量如公谊救护队、红十字会等来看,防疫队伍也不大,而疫区很广,疫情很严重,即使将所有防疫力量加在一起,其防疫能力也是杯水车薪。

第四,云南地处偏远,当时人们的文化素质低下,卫生知识欠缺,不能自主做出正确应对。日本学者山田正行在20世纪90年代实地采访云南细菌战的受害者时发现,“即使现在,云南省滇西地区的许多山村,路上到处是垃圾和家畜的粪便,卫生状态很差,很多地方没有医生、护士和指导保健卫生的人员”[26]74。

因此,日军狂轰滥炸造成的大量高度腐烂尸体加上日军空投细菌弹和地面派遣日谍、汉奸、缅奸污染水源,致使霍乱在短时间内得以广泛严重流行。而当时云南地处偏远,卫生防疫力量薄弱,不能够及时有效地开展有力的防疫工作,又加上民众愚昧,卫生环境差,卫生防疫知识缺乏,无法开展自救[27]。这些因素共同作用,造成了1942年云南霍乱大暴发大流行,造成数十万人死亡的人间惨剧。

中国近代社会因为受欧美列强和日本的侵略,在当时的战争状态下出现统计不充分的情况很正常,即使到现在也很难确认死亡者的数字,能够统计到的数字仅是一部分,如果考虑到连户口都没有、连姓名都不确实的无名民众,保山轰炸造成霍乱流行而导致的死亡人数恐怕远远超过十万[26]74-75。

(五)日军在败退之际实施的鼠疫细菌战

1944年夏秋,面临中国军队和盟国军队发起的强大反攻,为掩护大部队撤退,日军细菌战部队施放大量鼠疫鼠,引发包括腾冲在内的滇西地区鼠疫大流行。前述伊香俊哉认为这是战略攻击行为。关于这一研究,可以参见拙文《侵华日军云南腾冲鼠疫细菌战研究》[28]。

对于这一研究,笔者有新的补充。刀安禄一行1980年代初在盈江新城访问了刀安济、刀安永、刀安光、刀成章、龚玉贤、龚彦、刀一中等八位七八十岁的傣族老人。这几位老人向刀安禄一行介绍了四十多年前的往事:“他们把八至十岁的儿童哄来,叫大家捉活老鼠来卖给日军。日寇得了活老鼠后,用鼠疫病菌注射在老鼠身上,再把老鼠放走,老鼠中疫死后到处传播鼠疫,人体传染到鼠疫后,无法救治而死,盈江县因鼠疫流行而死亡的群众数以千计。”[13]

1994年12月中旬,伊香俊哉和望月睦幸在云南实地调查中发现,日军在龙陵和芒市强制性地收集老鼠,撤退后随即发生了1945—1948年的鼠疫大流行[29]。

1956—1958年间,云南省流行病防治研究所在滇西地区进行的实地调查表明:“当地群众反映:‘1944年日寇败退时,曾在盈江、梁河、潞西(芒市)一带使用细菌武器,杀害我边疆人民,因此鼠疫疫情异常猛烈。’”[14]

上述口述史料、实地调查报告都有力地佐证了笔者2009年的研究。笔者认为,1944年日军于败退之际在沦陷区实施了大规模的细菌战是毋庸置疑的。

余 论

日军1938—1945年对云南实施了细菌战,在不同的作战时期,作战目标和作战形式都不一样。有一些问题尽管还在推测阶段,但是相信终有一天会得到日方解密资料确凿的印证。

解学诗和中村明子都曾高度怀疑日军的防疫报告中农安鼠疫是自然流行的结论,认为这可能与日军实施的细菌战有关[30-31]。日本学者奈须重雄2011年从日本国立国会图书馆关西分馆数万部博士论文中,找到了731部队军医少佐金子顺一的《金子顺一论文集》,从而证实了解学诗和中村明子的怀疑为事实。

有理由相信,随着日本防卫厅防卫研究所隐藏的大量档案的解密,人们对日军云南细菌战的了解会越来越深入。那种以缺乏具有确证性文献资料为由对日军云南细菌战表示“存疑”的观点是可以理解的,但以此断然否定其存在也是不可取的。

注 释:

①原文为英文,中文由笔者翻译。

②台湾在1895—1945年间为日本所占据,皇民化教育下的台籍学生为日军所用。

③关于《井本日志》的真实性和价值,日本学者吉见义明已有论证。参见吉见义明《〈井本日志〉的发现及其内容的真实性和价值》,罗建忠译,《武陵学刊》2010年第2期第42—46页。

④防疫给水班是日军师团级细菌战部队的常规称呼,而防疫给水部是方面军级细菌部队的称呼,方面军下面的各军细菌战部队称防疫给水支部。见中央档案馆、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吉林省社会科学院合编《细菌战与毒气战》第311页,中华书局1989年版。

⑤参见昭和 18年12月部队全体成员在出征之际于久留米兵营的集体照。[日]龙六七四七部队战友会编《龙防疫给水部队志》,后藤精版株式会社昭和五十年版。经核实,该时间应为昭和 16年(1941)12月。

⑥在伊香俊哉著作中,韩毅飞翻译为望月陸幸,有误,应为望月睦幸。参见[日]伊香俊哉著、韩毅飞译《战争的记忆——日中两国的共鸣和争执》第65页,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6年版。

⑦关于日军在云南沦陷区征缴老鼠和施放老鼠的史料,参见刀安禄记录整理《盈江维持会及日寇罪行》,德宏州志编委会办公室编《德宏史志资料》第二集(内部发行)第164、166页,1985年印行。

⑧日军在滇西地区的“防疫”活动在中国史志资料和日军第56师团战报上均有记载。 参见陈祖樑《侵华日军云南细菌战罪行调查研究》,《揭开黑幕:2002中国常德细菌战罪行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第406-408页,中国文史出版社2003年版;德宏州志编委会办公室编《德宏史志资料》第二集(内部发行)第163-164页,1985年印行;第56师团司令部《五十六师战时月报甲第八号(自7月1日至7月30日)》,防卫省防卫研究所战时研究中心史料室藏。

⑨参见陈祖樑的《陈祖樑日记》(1999年1月26日)(未刊稿)。

⑩此档案在不同著作和档案资料保存文本中存在时间错误。云南省档案馆编《日军侵华罪行实录·云南部分》(云南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584页记载的日期为1942年6月20日,云南省档案馆数字化该档案时把时间又编为1942年7月24日。笔者查阅原始档案时,经放大辨认,该电文发文时间应为1942年7月20日。参见云南省档案馆藏,档案号:1011-7-12-23。

[11]1942年5月4—5日,日军对保山实施了大规模的无差别轰炸,炸死6 000余人。参见云南省档案馆藏,档案号:21-3-301-78。

[12]关于日谍、汉奸、缅奸在云南省地面污染水源的口述史料很丰富,主要有:品野实《中日拉孟决战揭秘——异国的鬼》中译本第151—152页,群众出版社1992年版;姜兴荣《日军细菌战对瓦房人民的残害》,保山市政协教科文卫体委员会编《溅血岁月》第63—68页,云南民族出版社2004年版;陈祖樑《侵华日军云南细菌战罪行的调查》,《揭开黑幕——细菌战罪行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第405页,中国文史出版社2003年版;李家茂《霍乱为何蔓延滇西》,《抗战纪实》第84—85页,云南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相关档案有云南省档案馆藏,档案号:1011-7-12-23。

[13]德宏州史志编委会办公室编《德宏史志资料》第二集(内部发行),1985年版。

[14]参见云南省流行病防治研究所编印《鼠疫、霍乱、炭疽》之《云南鼠疫流行史》一章(内部资料),下关印刷厂1972年印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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