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 晓 岚
(广西师范大学文学院 新闻与传播学院,广西 桂林 541006)
“公宴诗”也多称为“公燕诗”,段玉裁《说文解字注》释“宴”有言:“安也。引伸为宴飨。经典多假燕为之。”[1]《文选》六臣注也对“公宴”的含义做了界定,大意即是公卿举办的宴会。
公宴诗由来已久,早在诗经时代就已有之。《诗经》中有20余首燕飨诗,既有如《诗经·小雅·鹿鸣》周王宴会群臣宾客,描写上层贵族阶级的礼乐宴饮,体现当时宗法制社会下上层阶级的“尊尊亲亲”和脉脉温情的诗歌,也有《诗经·小雅·常棣》描写家宴,歌颂兄弟和睦相亲的燕飨诗。从《诗经》燕飨诗发展到建安公宴诗,经历了一段漫长的时间。期间有《楚辞》歌舞娱神的宴饮诗歌,以《招魂》为最。到了汉代,又有宴饮诗文,有代表性的是汉大赋,如枚乘《七发》,描写吴客以打猎设宴宴饮来启发楚太子。《诗经》的燕飨诗有滥觞之功,经过历代的积累,到了汉魏建安时代,公宴诗才正式形成。《昭明文选》始创“公宴”一类,公宴诗作为一种正式的诗歌题材得以确立。在这过程中,以曹氏父子为中心建立起来的“邺下文人集团”,进行有目的、有组织的文学创作,创作了不少公宴诗佳作。其中建安七子所创作的公宴诗,成为建安文学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诗经》燕飨诗数量不少,以四言为主体,杂以五言、七言等。但章法结构方面却并不成熟,其中重章复沓手法、比兴手法等的运用,实为“诗三百”之整体特色。作为单独一类题材的燕飨诗,其章法结构方面虽没有形成一个固定的模式,唯其功在为后世开创了燕飨诗一类诗歌题材。至建安时代,公宴诗创作才受到重视并成为文人的一种自觉创作。《昭明文选》特别将“公宴诗”划为一类,至此公宴诗到建安时代才正式形成。建安七子同属于曹氏父子的邺下文人集团,创作了大量的此类诗作,现以《建安七子集》中6首公宴诗为研究对象,探究其章法结构,大体可归纳为三类。
以陈琳的《宴会诗》为代表:
凯风飘阴云,白日扬素晖。
良友招我游,高会宴中闱。
玄鹤浮清泉,绮树焕青蕤[2]。
前两句描写自然景物,白云伴日,逐风云飘,诗人用纯白描的手法描绘宴会当天的天气。中间二句点明赴宴缘由,然而接下来并没有对宴会情况的描写,而是又回到了对黑鹤、清泉、草木等自然景物的描绘。整首诗完成了从景物到景物的回环,似是诗人在赴宴前所作,对宴会内容只字不提,只是轻描淡写带过,其重点是在景物的白描描写,着重描绘纯粹的自然山水。
此外,刘桢的《公燕诗》也是公宴诗中写景的代表作:
永日行游戏,懽乐犹未央。
遗思在玄夜,相与复翱翔。
辇车飞素盖,从者盈路傍。
月出照园中,珍木鬱苍苍。
清川过石渠,流波为鱼防。
芙蓉散其华,菡萏溢金塘。
灵鸟宿水裔,仁兽游飞梁。
华馆寄流波,豁达来风凉。
生平未始闻,歌之安能详?
投翰长叹息,绮丽不可忘[2]:188。
诗人将白天行宴会、做游戏一笔带过,着重写夜晚游园,这也是全诗的重头戏。“月出照园中”点明游园时间,营造出一个幽静散淡的氛围。其诗作的重点在于写景,由景兴叹,不似陈诗,从景到景完成了回环。由此可见,建安七子公宴诗中景物描写的位置是很灵活的。不过与前首陈琳《宴会诗》中写景相比,刘桢的《公燕诗》所写景物既有自然景物,也是宴会中所见之景。此外,比起陈琳诗作中描写与宴会毫不相干的自然景物,刘桢的写景显然和宴会本身贴近得多。
这一类公宴诗与前一类重写景不同,着重于描写宴会本身,也是最符合规范,对后世公宴诗体制形成有重要影响的章法结构。如王粲的《公宴诗》:
昊天降丰泽,百卉挺葳蕤。
凉风撤蒸暑,清云却炎晖。
高会君子堂,并坐荫华榱。
嘉肴充圆方,旨酒盈金罍。
管弦发徽音,曲度清且悲。
合坐同所乐,但愬杯行迟。
常闻诗人语,不醉且无归。
今日不极懽,含情欲待谁。
见眷良不翅,守分岂能违。
古人有遗言,君子福所绥。
愿我贤主人,与天享巍巍。
克符周公业,奕世不可追[2]:89。
建安时期,天下还未统一,社会动荡,政治混乱。开篇两句却言“昊天降丰泽”,花草树木都随之繁盛兴荣。这明显不符合当时混乱萧条的社会大背景,其实际含义是对宴会主人曹操的赞美之词,不是“昊天”而是主人曹操降恩泽。其下二句简单描绘了一下当时的自然环境,交代此时已到了秋季,暑去秋来,天高云淡。经过前面四句简单的过渡,下面开始正式写宴饮场面。宴会地点是“君子堂”,宾客坐在华美的屋宇中,佳肴美酒应有尽有,丝竹乐曲佐以欢宴,至此是对宴会大体情况的描述。接下来诗人直抒胸臆,“今日不极懽,含情欲待谁”是诗人想要痛快畅饮,是及时行乐的真情流露。诗人感慨宴会主人对自己眷顾良多,并由感激自然引申到对主人的歌颂“愿我贤主人,与天享巍巍”,将曹操比作周公,赞扬其功业累世都难以望其项背。
阮瑀和应玚的《公宴诗》也是这个结构思路,先是开篇赞颂一番宴会主人的亲和仁德,“贤主以崇仁”“巍巍主人德”。与王诗不同的是,此二人之诗中赞颂的位置在开头,位置上与王诗比有变化;然后是描写宴会盛况,阮诗中的宴饮是“相娱乐”“奉时珍”,佳肴丰盛,美酒无数。应诗中的宴饮则是一群文人雅士一边喝着美酒,一边“辩论”“兴文章”。
这三首诗歌的共同特点,都是把诗歌的重心放在宴饮场面的描写和对宴会主人的歌颂,期间还有诗人自己的感慨。
在建安七子的公宴诗中有一个比较特殊的存在,主要体现在应玚的《侍五官中郎将建章台集诗》中:
朝雁鸣云中。音响一何哀。
问子游何乡。戢翼正徘徊。
言我寒门来。将就衡阳栖。
往春翔北土。今冬客南淮。
远行蒙霜雪。毛羽日摧颓。
常恐伤肌骨。身陨沉黄泥。
简珠堕沙石。何能中自谐。
欲因云雨会。濯羽陵高梯。
良遇不可值。伸眉路何阶。
公子敬爱客。乐饮不知疲。
和颜既以畅。乃肯顾细微。
赠诗见存慰。小子非所宜。
为且极讙情。不醉其无归。
凡百敬尔位。以副饥渴怀[2]:172。
诗人以大雁自比,用大雁的摧折寥落象征自己个人经历的坎坷,又以大雁得救象征诗人得蒙宴会主人赏识和恩惠,最后表达要不辜负主人的深情厚谊,努力报答之意。整首诗巧妙地运用比喻,意蕴连贯,结尾并没有流之于对主人的称颂之词。全诗的重点在于叙述诗人自身的经历,突出个人的情感历程。作为公宴诗,原本突出的宴会内容不再是重点,即使结尾提到“乐饮不知疲”也不是为写宴会而写宴会,而是为了突出宴会主人的“爱客”,其重点仍是在感激主人的垂怜。而为了报答这种垂怜,诗人才说要不醉无归,劝在座各位都竭力报答主人的求贤若渴之心。宴会中宴饮这一主题被弱化了,诗人完全从内心情感出发,这就和建安其余六子的公宴诗和很大的区别,也和《诗经》中体现“礼乐”的燕飨诗,以及后世形成的应制诗有天壤之别。
通过对这三种章法结构的总结,可见建安时期的公宴诗体制十分灵活,既可以纯写景,写景的位置不固定;也可以重点在宴会本身,描绘宴会的盛况,表达对宴会主人的赞颂之情;又可以脱离宴会这个主体,从写个人经历,叙述情感历程,侧重于个人化抒情。
建安七子的公宴诗,在内容上写景的部分占比例不小,如纯写景的陈琳的《宴会诗》。景物意象有“凯风”“阴云”“白日”“素晖”“玄鹤”“清泉”“绮树”和“青蕤”。轻柔的风吹着阴云,太阳放射着光辉,黑色的鹤在清澈的泉水中游玩,秀木上的花朵垂下来。从色彩来看,诗人选取的都是淡雅的颜色,“白”“素”“玄”“青”等,营造出一种安静祥和的静谧氛围。同时用纯白描的写法,不带多余的夸饰,将景物写得清新又自然。诗中“飘”字将风之温柔吹着云朵的特点生动地表现了出来,不同于“风卷残云”的狂暴,而是突出一个轻和柔,仿佛赋予其人格特点。此外,还有太阳“扬”日光,鸟鹤“浮”碧水,佳树“焕”光彩,动词的选择准确又生动,看似随意实则包含了诗人的独具匠心,乃一种炼字的追求,却丝毫不见刀斧痕迹,赋予了景物以灵动的勃勃生机。
又有如刘桢《公燕诗》中景物的描写:“月出照园中,珍木鬱苍苍。清川过石渠,流波为鱼防。 芙蓉散其华,菡萏溢金塘。灵鸟宿水裔,仁兽游飞梁。华馆寄流波, 豁达来风凉。”如水般的月色倾泻于园中,繁茂的树木交相掩映,清泉流水潺潺,鱼儿在石渠中快活,芙蓉和荷花各自绽放,还有各类鸟兽,夜晚微风习习,这是一幅恬静悠闲的夜宴游园图。如果不是前面诗人介绍此次夜晚游园是宴会的一部分,单独来看也完全可以成其为一首写景诗。和陈诗一样,二人都采用一种纯白描的写法来摹景状物,语言简约却意蕴十足,景物描绘得鲜润而灵动,清新而自然,极富有画面感。这些白描手法、炼字的追求,对后世山水诗的形成发展有极大的影响。
明代文学家钟惺和谭元春曾言:“《公宴》诸作,尤有乞气。”[3]清人方东树评价王粲《公宴诗》时说:“仲宣工于干谄,凡媚操无不极口颂扬,犯义而不顾。”[4]其实不然,建安七子的歌颂多发自于肺腑,即使是歌颂赞扬也是有其背景和缘由,而后世的宴会诗往往在这一点上脱离了真情实感,从而往歌功颂德偏僻狭隘的道路发展而去,被后人诟病。
如述王粲的《公宴诗》,诗人先是投靠刘表,但多年不受重视,常有怀才不遇之感。后归附曹操,才得到赏识和重用,并且诗人同曹氏父子的关系十分密切。这是前情和背景,了解了这些我们才能够更好地理解本诗中王粲对于宴会主人曹操的歌颂和称赞之词。曹操给诗人一展抱负的平台,使其从长期的压抑愤懑中解脱出来,故此王粲对于曹操是满怀感激,其歌颂称赞之词可说是感遇之恩的由衷表达,正如王维之“感激有公议,曲私非所求”(《献始兴公》) ,不是脱离实际的谄媚,而是有其缘由背景“情动于中而形于言”的由衷而发。
这种由衷而发的赞颂,可以看出宴会宾主间的地位是相对平等的,氛围其乐融融,政治色彩较淡,宴会诗是作为一种宴会的助兴手段。即使确有君臣、宾主的地位之分,但是这种区分并不是一种横亘在二者之间的隔膜,而是由宾客发自内心的尊敬自然形成的地位之别。
到了西晋时期,天下终于统一,对于新朝的歌功颂德也随之而来。“建安‘公宴’之作那种描摹宴饮游园的场面与景物从诗中消退了,诗的形象性削弱了;诗中情感的抒发成为干篇一律的与歌功颂德联系在一起的感恩, 已没有建安诗人那种真心实感。[5]” 后世远离了建安时期求贤若渴、爱才惜才的政治背景,加之封建皇权逐渐集中,政治地位的不平等,君主始终是高高在上,臣子只是唯命是从的下人。宴会诗中描绘景物的部分少了,真情实感也少了,歌颂的政治意味演变得愈加浓厚,愈加脱离现实。为了得君主欢颜垂青,为了功名富贵,逐渐走向一条谄媚的偏狭之路,完全失却了建安诗人的初衷。
由前述几首建安七子的公宴诗观之,描写宴饮场面,必有美酒、佳肴的意象出现,时而还有游戏、管弦丝竹、夜游等意象。诗人竭力用美好的语言来形容这些意象,在王诗中,“嘉肴充圆方,旨酒盈金罍”;阮诗又有“五味风雨集,杯酌若浮云”。酒是“旨酒”芳香甘美,盛在精美的酒器“金罍”中,觥筹相错之间“若浮云”,诗人劝勉大家要畅快痛饮,不醉不归;食物是“嘉肴”“时珍”,食物之丰盛“五味风雨集”,极尽奢华盛大,摆满了“圆方”。宴会的内容十分丰富,诗人们都强调一个“尽欢”,有言“为且极讙情”,又有言“今日不极欢,含情欲待谁”,这其中既有对宴会的不舍和留恋,也有对宴会主人的感激之情,可见宾主之间和乐融融。而总体的感情基调自然也是欢快、欢乐的,昂扬着积极进取的精神,这符合当时的宴会实际情况,也符合公宴诗这样的题材。
建安七子的公宴诗整体上是欢乐的基调。但是,在建安七子的公宴诗中却也找出了一点“不合常理”,一点与欢乐气氛格格不入的悲情。
在王粲诗《公宴诗》中,诗人描述宴会中的音乐是“曲度清且悲”。在这样一个欢乐的宴会中,演奏之乐却透着一股悲凉,或者毋宁说这种悲情不是来自于音乐,而是诗人将内心情感赋予在音乐上,其曲度之“悲”是作者之“悲”的具化。类似的还有应玚《侍五官中郎将建章台集诗》中自述昔年坎坷遭遇的悲情,“往春翔北土,今冬客南淮”是追忆昔日的漂泊零落;“远行蒙霜雪,毛羽日摧颓”是悲叹飘零中所受的摧折;“常恐伤肌骨,身陨沉黄泥”,更是直抒胸臆,将心中时常怀有生死之忧的真实情感表露出来。其“悲”不同于王诗的含蓄,而是直接而极有倾诉欲望的。
那么在觥筹交错欢畅的宴会上,为什么建安七子中会表露出格格不入的悲情呢?这还需要联系到当时的背景环境。建安七子都目睹过东汉末年动荡混乱的社会,曹操的《蒿里行》被称为“汉末实录”,“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这是当时战乱不断下的荒凉凄惨的景象。百姓横尸遍野的残酷现实,“生民百遗一”百死一生的生存之艰,都让建安诗人常怀对生死的忧嗟之叹。历经了这样的时期,痛苦的烙印已经留存在建安七子心中,故此应玚才会以大雁自比,表面上是公宴诗,在感恩主人际遇的同时,更多是回忆起往昔的痛苦悲惨的岁月。其次,这也和整个建安时代的社会氛围有关。正因为经历了汉末的离乱和战乱,建安时期既有对新时代的向往,充满豪情壮志,渴望建功立业一展抱负,如曹操在《短歌行》中所言“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但是心中又不可避免地残存有过往时的记忆,“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人生短暂易逝犹如朝露。于是,诗人们又时常流露出人生短暂的嗟叹,慷慨悲凉之感。如此,建安时期形成了一种独特的风格“建安风骨”。
建安七子的公宴诗中乐与哀的强烈对比,既满怀雄心壮志又有悲凉忧叹,二者的碰撞可以说是当时的政治社会背景的产物,同时,也是“建安风骨”的一部分。诗人将自身的情感遭遇倾泻在欢乐的宴会诗中,让欢乐的宴会也浸染了一点与众不同的“悲”的色彩。
公宴诗自《诗经》开始,到建安时期最终形成,并非是一个成熟的模板。在公宴诗形成的初期,其章法结构有极大的灵活性,结构并不固定,内容的选取也很随意,带有更多个人化色彩,期间还偶有个人悲情的闪现和自我经历的陈述。在建安七子的公宴诗中,景物的白描描写,语言的清新灵动等特点,对后世的山水诗的形成也有积淀作用。建安七子的公宴诗并不是为宴会而写宴会,为歌颂而歌颂,而是当时其乐融融的宾主关系,使得建安七子的公宴诗带有后世公宴诗不能相比的真情实感,也与后世流于表面的歌功颂德、偏向谄媚之行做作大相径庭。总而言之,建安七子的公宴诗上承《诗经》,在建安时期形成,并在七子手中发展,为后世公宴诗的定型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