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淑玲
移民是一种复杂的社会文化现象,古今中外,无论大规模的族群迁徙,还是小群体的居地转移,都隐含着纷繁复杂的因素。黎全恩等学者在《加拿大华侨移民史》中写道:“基于民族、地缘、血缘关系相互牵引造成的移民现象发生在近代中国,是有着各种复杂的政治、经济、社会、历史等许多内部和外部原因的。”[1]的确,19世纪末期华工出国的内因主要是“在社会巨大变革之中,清政府一边镇压农民起义,并采取赶尽杀绝的残酷政策;一边不管百姓死活,变本加厉地横征暴敛,这就触发了民众外逃和人口外徙的局面”,而早期华工出国的外因则是“当时国外大量需求劳动力,而中国廉价劳动力意味着更便宜的劳动力商品,意味着节省金钱……”[2]此种华人移民的内外成因分析清晰呈现出华工外徙的客观因素。然而,汉民族历史上多次群徙迁移的种族历史记忆是深藏于华夏子民心中的“集体无意识”,是天灾人祸面前谋求生存之路的传承方式,这些民族心理等方面的因素都是促发早期移民潮流的产生和壮大中不可忽略的重要成因。
表面看来,淘金和筑路是早期加拿大华人移民的两大直接动因。其表面背后掩藏的有关历史、社会、地理和文化等方面的复杂因素都构成了推动早期华人对加拿大趋之若鹜的助推力。
从历史角度而言,汉民族的移民历史是与汉民族的发展史同步行进的。从古至今的每个朝代都有很多人由于战乱、饥荒、买卖或者宗教等各种复杂原因而形成一定规模的移民行动。当前,国内最为系统而完整地呈现自先秦至20世纪40年代中国境内移民状况的六卷本丛书《中国移民史》的作者葛剑雄教授如是评价移民史:“移民的历史与中国的历史、世界的历史共同开始,移民的作用和影响无所不在,无时不在,中国史和世界史的研究都离不开移民史的研究。”[3]
回眸历史,从三国两晋到南北朝时期,直至唐代的安史之乱,从宋朝靖康之乱再到蒙元对峙时期,汉人南迁的浪潮从未中止过。“纵观中国社会发展的漫漫历程,普通民众为谋生存、求发展而背井离乡,游走迁移,史不绝书。”[4]对丰衣足食、安生服业的不懈追求使得历代国人不惜离乡背井、颠沛流离。这样的民族历史被世代记忆传递下来,即建构了华夏族群强大的集体无意识。每当类似的生活境况发生时,“历史再现”便成为人们寻求出路时极具共性的集体思维模式。故而在19世纪末的饥荒战火之中,华人选择远渡重洋奔赴加拿大不可不说是民族历史记忆的驱动,是集体记忆中的心智再建构。
如果说汉民族群体移民的历史记忆是促成海外移民的历史成因的话,那么,当时社会的政治、经济状况则是华裔移民最直接的推动力。鸦片战争于1839年爆发,1841年,清政府抵抗英军失败,《广州停战协定》与《南京条约》相继签订。依照《南京条约》规定,英国人可以偕同家眷在广州、厦门、福州、上海、宁波五个沿海港口居住,这使得当时的国人获得机会同外国人有了直接的接触与了解。与此同时,外国人转运中国青壮年赴境外做苦力也拥有了最为便利的条件。由于《南京条约》没有完全满足英国人的野心,1856年,英国以“亚罗号事件”为借口,又对中国发动了二次鸦片战争。就在清王朝国弱民贫的状况下,西方列强联合进攻、趁火打劫,并在1858年签订又一个丧权辱国的《天津条约》。《天津条约》规定,外国人可以在中国内地自由生活、往来,中国社会独立自主的状况完全被打破。清廷的腐败衰落已经使得民不聊生,这样连年的战火洗礼又让民众完全丧失了民族的希望和信心。
汉朝史学家班固在《汉书·元帝纪》中说:“安土重迁,黎民之性;骨肉相附,人情所愿也。”但有生路,谁又愿意背井离乡?我们不妨来看这样一则史料,《华工出国史料汇编 第一辑 中国官文书选辑》所辑录的“旅居加拿大商民为加拿大苛征华民身税呈商部等禀文”(光绪三十二年(1906)八月初九日)昭示了加拿大华裔在呈商部禀文时对弃国离家的无奈:“人非至穷,岂肯孑身去远,抛弃家室,以求糊口于四方。”[5]缘此,尽管走出国门后的未来同样难以预料,然而,对金山的梦想和对改变生活现状的期盼对于中国劳工来说,充满着神秘无比的诱惑力。这里,我们不可回避的是,清朝末年内困外侵、生灵涂炭的社会现状是华人移民加拿大最为直接的动因。
任何时代发生的移民行动大都起源于地区间经济发展的差距。经济发展缓慢地区的人们往往是为了能够分享到经济繁荣区域的资源,以达到谋求更好生活的目的,因而进行大规模的群体迁徙。但是,能够达成移民从某地向另一地区迁移的最重要、最基本的条件便是地缘关系上的联结与交通运输上的便利。
西方工业革命以后,社会分工的改变重组了国家与国家、区域与区域之间的地缘关系。人们活动和居住的场所不再拘囿于固定的空间范围,而开始呈现出流动性的特质。与工业发展随之而来的国家间贸易需求开始呈现出不断扩大的趋势。最明显的是,清朝自康熙中期到乾隆中期已经开放了四个通商口岸。时至1757年,乾隆帝下令颁布厦门、宁波等港口停止对外贸易,在施行这一闭关锁国的政策时,允许广州“一口通商”。广州一地的开放通商,为广州地区华工大批输出的可能性提供了地理上的便利。通过加拿大华侨移民史等诸多史料我们不难发现,中国移民最早的输出口岸便是广州。另外,中国与加拿大之间隔着太平洋东西相望,加拿大的维多利亚港(Port of Victoria)是加拿大距离亚洲最近的港口,它的造船业以及船舶维修业非常发达,船舶工业的强大为当时中加之间的海路运输提供了强大的物质保障。于是,在1858年6月,大批华工乘坐“俄勒冈”游轮抵达加拿大的维多利亚港,开始了华人大量移民加拿大的历史。交通条件的便利和地缘关系的扩大无疑成为最初华人移民加拿大的必要条件。
不可置否的是,早期来华的加拿大传教士对于加拿大文化的推介和传播也是早期华人移民加拿大不可忽视的文化引力。鸦片战争爆发以后,西方传教士意在从精神和文化上征服中国而紧随西方列强大批涌入中国,因而,在英美教会的影响之下,19世纪80年代,加拿大教会开始有组织、有规模地向中国派遣传教士。“由于加拿大传教士有组织地来中国传教时,加拿大还是一个刚取得半独立地位的国家,在中国没有类似英美等国那样的政治、商业等特殊利益,也始终没有加入列强侵略中国的行列。因此,加拿大传教士在中国的活动不像英美等国传教士那样密切于本国侵华政策相结合,甚至直接为本国的侵略目标服务。”[6]基于这一特殊性,加拿大传教士以及他们所传播的文化和宗教更加能够被中国民众所接纳。尤其是,加拿大传教士在华期间,除了传播西方文化和宗教教义之外,还创办了瞩目的教堂、学校和医院等便民利民的场所。他们不仅将西方比较先进的教育理念和教学方法带到中国,还为中国部分地区医疗事业的发展贡献了西方先进的医疗设备和医疗技术。从这个层面来讲,加拿大传教士的到来为19世纪末战乱又落后的旧中国带来了新鲜的气息。
更加具有颠覆意义的是,“加拿大传教士倡导男女平等,教妇女识字,开办女校、护士学校,重视妇女医疗,鼓励妇女摆脱一些封建传统习俗,如缠足、歧视女婴等,宣传计划生育……教会的活动对当地近代妇女解放运动产生了一定的影响”[7]。这些拥有高学识、高文化素质的加拿大传教士对西方文化的传播及以身示范,让身陷囹圄、又渴望西方民主自由的一代国人对未曾目睹过的西方社会和文化产生深深渴慕与向往的情愫。在他们看来,传说中的西方世界精妙绝伦,那里的文化和文明值得他们穷其一生,追其一世。于是,当时机降临时,他们情愿不惜一切代价毅然前往,成为加拿大华人移民史上的华裔先侨。
通过上述分析,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古今中外的移民行动皆非单一因素促成的结果,关于这一点,加华移民亦不例外。透过早期的加拿大华人移民史,我们可以洞悉当时的华工华商远赴加国的移民生态与复杂动因,这些涵盖了历史的、社会的、地理的、文化的,以及其他诸多因素的结合体,构成了加拿大华人移民的全部背景。诚如《加拿大华侨移民史》所评骘的那样:“无论从移民的规模,还是从移民遭遇的经历来看,中国人在近代走向世界的历史,就是一部中国近代屈辱历史的缩影,也是一部中国人在化外衣衫褴褛、忍辱负重、和平重建最基本人类生存环境的奋斗史。”[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