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 枞
周人早在《尚书·牧誓》中总结了殷商“惟妇言是用”[1]的亡国教训,《国语·周语》和《诗经·大雅·瞻卬》[2]也批评了周幽王依从妇人之言行事。《左传·桓公十五年》也记载了郑国的一个故事,郑伯指示祭仲的女婿雍纠杀祭仲,却被祭仲的女儿雍姬知道并提前告诉了父亲,最终导致雍纠被杀,郑伯出逃时道:“谋及妇人,宜其死也。”[3]郑伯认为,失败的原因就在于和妇人讨论。可见周人早已认识到“妇言”的危害。那么,按理说此时的女性言论应该受到限制,甚至剥夺女性的话语权力。然而,查阅这一时期的文献,却发现《左传》《国语》中保留了数量不小的“妇言”。《左传》中约有五十余则,《国语》中有十余则,其中一些女性言论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甚至直接影响了事件的成败。比如:文嬴说服晋襄公放走了秦国的三个将军,保留了秦国的实力,使其能够继续与晋国抗衡。总的来看,这一时期的女性仍然拥有一定的言说空间,女性言论数量较多且内容复杂,甚至可以产生巨大的现实影响。那么,在不轻易听信“妇言”的春秋时期,女性究竟如何建构自己的言说空间呢?
首先,部分贵族女性所拥有的权力和地位为她们创造了天然的言说空间,使她们拥有一定的话语权力。其实,女性是否拥有、拥有多大的话语权力是由其父家、夫家以及子嗣的权势地位决定的,在性别关系中处于劣势的女性,完全可以凭借其父亲、丈夫或儿子的尊崇地位获得相应的权势。《左传·僖公二十三年》记载了秦国的怀嬴被秦穆公嫁给了重耳,她质问重耳:“秦、晋匹也,何以卑我?”[4]而重耳也因为秦国的势力而不敢怠慢于她,甚至脱去了上衣自囚表示谢罪。怀嬴能如此理直气壮,便是因为背后有强大的秦国做依靠。
正是因为这类女性有较高的权力地位,所以她们任意的言论足以产生巨大的政治破坏力,引发严重的后果。声孟子作为作为先君齐顷公的夫人,现任国君齐灵公的亲生母亲,这样的身份使她可以轻易地向自己的儿子诬陷高、鲍和国武子。同样,骊姬深受晋献公的宠爱,因此得以利用自己宠姬的身份向晋献公进谮言,仰仗着国君的权势陷害太子申生,给晋国造成了巨大的破坏。这部分贵族女性利用自己的身份地位向掌权者所进的“谗言”,往往引发出政治祸患甚至倾覆国家政权,正如孔子所言:“彼妇之口,可以出走;彼妇之谒,可以死败。”[5]由此,“妇言”正式走向了“女祸”[6]。
上述由于权势地位获得话语权力的女性毕竟是少数,因此更多的女性仍然需要通过特定的话语方式来建构自己的言说空间。从《左传》的记载来看,春秋时期的女性具有一定的知识文化水平和必要的言说能力,她们熟悉礼仪规范,善于在言论中运用征引,能够赋诗并作出相对准确的预言,个别女性甚至通晓当时的方术。
“知礼”一直是春秋时期重要的评价标准,而“礼”作为言行的前提和基础,同时是言行必须遵守的准则,合乎“礼”的行为和辞令更能得到认可和承认。《国语·周语》中,靖公被称赞就是因为他知礼守典,言行举止合礼得体。同样,“有礼”“知礼”也是女性言论能够得到认同的重要原因,但即便如此,女性所遵循之“礼”与君子也有所不同,主要是符合“妇德”要求的礼仪和行为规范[7]。《左传·成公二年》记载齐候回国偶遇一女子,女子先问君王安危,而后问父亲,得到了齐候的认可,“齐候以为有礼”。齐国女子的言说能使齐候赞同,是因为她能根据“礼”的要求进行言说,其实质是对“知礼”的推崇和看重,而能自觉将“礼”作为言行的前提和基础的女性也更容易被接纳。从《国语·鲁语》中公父文伯之母的言论足以看出她对制度礼法方面知识的熟稔,所以孔子对她评价很高,认为“季氏之妇可谓知礼矣”[8]。正因为遵守了“礼”的准则,并得到了贤人的认同,公父文伯之母留下了许多言论,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另外,女性也通过直接引用“礼”来佐证自己观点,《左传·僖公二十一年》记载了成风劝解鲁僖公保护自己的母国须句的言论:“崇明祀,保小寡,周礼也;蛮夷猾夏,周祸也。”成风用“周礼”来论证保留须句的正义性和合理性。由此可见,女性不仅在言论中自觉将礼作为标准来约束自己的言论,同时充分认识到了“礼”的权威,能够自觉在言论中以“礼”为论据,增强自己话语的分量。
《左传·昭公八年》载叔向言:“君子之言,信而有征。”可以看出,要取信于人就必须有征引,征引是君子言说的主要方式,也是获得话语权力的重要方式。的确如此,春秋时期的辞令常征引《诗》《书》或历史典故、民谣谚语等来增强说服力[9]。而正是因为征引成为最为典型的话语方式,女性也开始学习这种方式,通过征引来增强自己话语的权威性。具体说来,主要有以下几种方式。
伯宗的妻子为了劝诫丈夫讲话不要太直接,引当时的俗谚“盗憎主人,民恶其上”,并对其进行了预言式的解释,用以告诫伯宗如果继续下去一定会有祸患。根据《国语》的记载,伯宗最终听从了妻子的建议。可见,伯宗妻子通过引用谚语的方式来佐证自己的观点,并由此得到了伯宗的认同。
栾祁在陷害怀子的时候,为了取得听者的信任,在讲述中引用了怀子的话:“吾父逐鞅也,不怒而以宠报之,又与吾同官而专之。死吾父而专于国,有死而已,吾蔑从之矣。”姑且不论这段话是否真的出自怀子之口,栾祁借怀子之名将这段话复述出来,有力地证明了自己的观点,并最终取得了对方的信任。
穆嬴为了说服赵盾,复述了故去丈夫晋襄公的话:“此子也才,吾受子之赐;不才,吾唯子之怨。”并由此质问赵盾抛弃先君的嘱托,最终成功逼迫了赵盾及群臣立自己的儿子为国君。另有公文伯之母两次以“吾闻之先姑曰”“吾闻之先子曰”引出自己的言说,这种方式与《左传》以“君子曰”为开始的文本结构很相似,都运用征引来立论。
总的来看,女性通过模仿春秋君子征引的言说方式获得了价值依据和话语权力。不同的是,春秋君子多引《诗》《书》,而女性则较多地引用谚语或他人言论,这与女性所接受的教育内容和君子不同有关。
《诗》作为春秋时期通用的雅言,是这一时期的知识中心,也是行人们必备的素养之一。外交场合上,君子们常常通过“引诗赋诗”来委婉地表达意愿,完成沟通交流,因此孔子云:“不学诗,无以言。”[10]《诗》已经成为一种话语权力的标识,而“引诗赋诗”则是春秋君子最为典型的话语方式。这一时期的女性也明显受到了这种言说方式的影响,并已经能够较好地运用这一言说方式。《左传》成公九年载:“穆姜出于房,再拜……又赋《绿衣》之卒章而入。”鲁宣公夫人穆姜在宴会上行礼犒劳使臣,并赋《绿衣》之卒章答谢,完全符合当时的赋诗风尚,通过选章取义委婉地表达了自己的情感。
此外,武姜和许穆夫人通过自己创作的诗歌来表达情感,《左传·隐公元年》载:“公入而赋:‘大隧之中,其乐也融融。’姜出而赋:‘大隧之外,其乐也泄泄。’遂为母子如初。”武姜通过赋自作之诗表达母子和好的喜悦。而许穆夫人因母国被灭却不能归,所以创作了《载驰》来抒发自己的情感,并获得了很高的评价,可见女性也能通过“赋诗”受到推崇。值得注意的是,赋诗的言说方式与征引有所不同。征引往往在表述的内容前后加入一个一般性的道理,内容和道理虽然有着语言和事理上的相关性,但二者仍是相对独立的部分,而赋诗则是通过诗句直接传达意义和情感,言说者所要传达的信息都在诗句里,二者浑然一体,不可分割。
春秋时期神秘的巫祝文化十分兴盛,这种文化代表着此时人们的认识水平和思维习惯,也直接影响到了人们的言说方式——使用大量预言,因此这一时期预言的言说方式十分盛行且有效,女性也开始借助预言的言说方式来获得话语权。
神秘预言的文本形态大致相同:前一部分是对神秘因素的描述,后一部分是根据分析而作出的预测,两部分之间事理上的相关性并不紧密,往往是借由神秘因素来传达言说者的主观意愿。换言之,神秘预言的言说方式是运用各种方法将神秘因素和现状联系起来,并作出合理的解释,就能被相信,其核心是对神秘力量的崇拜信奉。
1.占卜预言
此时的社会对占卜之术十分笃信,《周礼·春官·大卜》中设有大卜之职,职责是“观国家之吉凶,以诏救政”[11]。可见,掌握占卜技艺的人在这一时期的重要性。从《左传》的记载来看,这一时期的女性已经开始掌握占卜和解读的技艺,穆姜对“随卦”卦辞从字义到卦义的解释表明了她对《周易》的精通。另《左传·襄公十年》记载定姜解读卜辞,“征者丧雄,御寇之利也,大夫图之”。定姜作出了准确的解读和预测,有效地指导军队获胜。可见,占卜和解读占卜的能力使女性能够作出准确的预言,并因此获得言说的空间。
2.相术预言
春秋时期出现了包括相术在内的许多新的方术,并逐渐成为神秘文化的主流。其中,相术预言是通过对他人相貌声音等外在表象进行解读,进而预测其命运和前途。《左传·昭公二十八年》记载,叔向的母亲在孙子出生的时候凭他的啼哭声断言“是豺狼之声也。狼子野心。非是,莫丧羊舌氏矣”。因为精通相术,叔向母亲拥有了解读和预测的能力。同时,预言的言说形式更渲染了神秘色彩,增强了话语的权威性,进而赋予了叔向母亲绝对的话语权力。
不同于神秘预言,人事预言文本形态中的两部分内容之间必然有着事理上的联系,通常前一部分是关于人物、形势、状况的描述,后一部分是通过分析前一部分内容而作出的预测。其实质是观察和分析现状中的一点或几点事实,找出现状和未来之间的某些联系或趋势,并作出合理的推测,就能被相信。人事预言的话语权源自对现状的深刻把握和合乎逻辑的有效推论。
1.剖析人物性格
《左传·成公十四年》记载:“是夫也,将不唯卫国之败,其必始于未亡人。呜呼!天祸卫国也夫!”哀姜看见太子并没有因为父亲去世而悲伤,由此预言太子将要亡国。“不悲”虽然只是一件小事,但实则是太子性格的缩影,哀姜通过对细节进行观察分析,准确地把握了太子的性格,而太子即将成为一国之君,他的言行和性格必然左右国家的命运,因此,哀姜推论有其合理性,她所作出的预言也有充足的现实依据。同时,通过“亡国”预言这样极具冲击力的表达方式,哀姜牢牢掌握了话语权力,并成功引起了卫国上下的恐慌。
2.透析复杂局势
《左传·僖公二十三年》记载,僖负羁的妻子劝丈夫礼遇重耳:“吾观晋工资之从者,皆足以相国。若以相,夫子必反其国。志于诸侯。得志于诸侯,而诛无礼,曹其首也。子盍蚤自贰焉!”僖负羁的妻子通过观察重耳身边的人,认为他们都是国之栋梁,却心甘情愿追随重耳,由此推测重耳一定能回到晋国。同时,结合当下晋国和各诸侯国的局势,她认为重耳必定能称霸诸侯,进而处罚“不礼”的曹国,由此成功说服丈夫礼遇重耳,以避免祸患。可见,僖负羁的妻子对隐藏在纷繁表象之后的因果联系有清醒的认识。正是这种洞察世事的能力,加之明了清晰的说理、层层递进的推论和预言的言说方式,共同筑建起了言说的空间。
3.依据伦理道德
《国语·周语》记载了密康公母亲的一个预言:“众以美物归女,而何德以堪之?王犹不堪,况尔小丑乎?小丑备物,终必亡。”密康公母亲认为她的儿子明显没有足够的德行却强行占有粲美之物,因此判断密国将要灭亡,并得到了应验。其实,春秋时期“伦理道德”始终是衡量言行的重要标准,一切不符合德行的言行必然遭到报应,这样的观念深入人心。“德行”成为话语资源和话语权力的来源,为密康公母亲预言提供了价值依据。
总的来看,较之《左传》中的其他预言,女性预言的话语权力同样来自于对鬼神力量的笃信和符合逻辑的事理推论,因而获得了同等的重视和认可,成为春秋时期女性使用较多的言说方式之一。
通过对话语权力和话语方式进行解析,我们看到了春秋时期女性言说空间的复杂构成。虽然春秋时期有少数贵族女性以权势为后盾获取话语权力,使“妇言”成为“女祸”的代名词,但更多的女性通过模仿春秋君子的立言模式,并将其改良为更适合女性的方式,逐步构建起了自己的言说空间:在言说中紧守符合“妇德”要求之“礼”,并根据自身的知识文化水平,将春秋君子“征引《书》《诗》”调适为征引俗语谚语及先贤之言。在此基础上,她们已经开始学习《诗经》《周易》等经典,能够赋诗并作出预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