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鑫鑫
女伶是《红楼梦》中一个特殊的群体,这个群体有许多出色的人。笔者认为,其中最具有生命力的是芳官。之前研究芳官大多从情节出发,较少从她在戏曲中所扮演人物的角度来理解她。本文将从芳官所扮演的人物对她的隐性影响的视角来理解芳官。王尔德认为:“生活模仿艺术远甚于艺术模仿生活,这不仅仅是由于生活模仿本能,而且是因为以下这个事实:生活的自觉目标是寻求表达,而艺术给它提供了某些美妙的形式。”[1]笔者将以此为理论依据,通过芳官在戏曲中所扮演的人物来分析芳官的人物形象。
五十四回,贾母点了芳官唱《寻梦》,《寻梦》几乎是杜丽娘的独角戏,所以芳官扮演的人物是杜丽娘。扮演过杜丽娘的不止一人,除了芳官,还有龄官。三十六回,宝玉去梨香院找龄官,想让龄官唱《袅晴丝》。《袅晴丝》代指《惊梦》一出曲子,“晴丝”谐音“情思”,《惊梦》一出可谓深情,且这情是杜丽娘与柳梦梅之情。而芳官所唱的《寻梦》不是洋溢着男女之情,而是遍布荒凉。所以,有人指出第五十四回的《寻梦》是一出“冷”戏[2]。五十四回的《寻梦》确实是一出“冷”戏,《寻梦》写杜丽娘看到花园的景象是这样的:
牡丹亭,芍药栏,怎生这般凄凉冷落,杳无人迹?好不伤心也!
芳官看到这样的景象之后她的心情是这样的:
酸酸楚楚无人怨,忽忽地伤心自怜。知怎生情怅然,知怎生泪暗悬。
与梦中欢会相比,园中归来独眠之时更觉清冷:
楼上花枝照独眠。
《寻梦》与《惊梦》不同,《寻梦》极度渲染了丽娘凄凉的心态,丽娘的悲凉情景暗示了芳官的悲凉命运。
贾妃省亲时,点了几出戏。除去后来独让龄官唱的《相约》《相骂》两出,贾妃点了四出戏,第一出《豪宴》,第二出《乞巧》,第三出《仙缘》,第四出《离魂》。芳官在这四出戏中扮演的是谁?五十八回,各官宦家遣发优伶男女,贾府收留了不愿回去的几个女伶,贾母把正旦芳官指与宝玉,此时芳官是正旦。芳官第一次出场时唱《寻梦》,《寻梦》中重要人物杜丽娘由小旦扮演。在昆剧里,“梨园以副末开场,为领班。副末以下老生、正生、老外、大面、二面七人,谓之男脚色。老旦、正旦、小旦、贴旦四人,谓之女脚色。打诨一人,谓之杂。此江湖十二脚色,元院本旧制也”。由此可以看出,芳官扮演的为女脚色。那么,芳官能否跨演男脚色?昆剧有其特殊性,昆剧中“净、外、老生等男脚的唱口要求用宽阔宏亮的真嗓”,故用真嗓子唱的戏称“阔口戏”[3]。芳官作为一个唱《寻梦》的小旦,是难唱男脚色的,所以贾妃省亲时芳官不可能唱男脚色。贾妃点的四出戏里,有女脚色的有三出,分别是《乞巧》《仙缘》《离魂》。《乞巧》里的旦角是杨玉环,《仙缘》里的旦角是何仙姑,《离魂》里的旦角是杜丽娘、春香、杜老夫人。杨玉环为小旦,由蕊官或菂官扮演;杜老夫人为老旦,是茄官扮演;杜丽娘为小旦,是龄官扮演;最后只余何仙姑与春香,何仙姑是配角,唱词不多,春香为贴旦,唱词也不多,那么这两个角色应该由谁来扮演呢?
贾妃省亲点戏的时候,十二女伶都在场,藕官、菂官、蕊官是小生、小旦,为扮演唐玄宗和杨玉环的最佳人选;艾官、茄官为老外和老旦,则会扮演《离魂》中的杜老夫妇,葵官和荳官分别是大花面和小花面,难以跨男女角色去扮演贴旦;龄官被贾妃亲自点名,何仙姑和春香的唱词较少,如果龄官扮这两个角色,是难以突显其功力从而被贾妃赏识的,所以龄官扮的应该是《离魂》中的小旦杜丽娘[4];文官与宝官皆为小生,也不能扮这两个角色;而剩下的芳官和玉官是最有可能扮何仙姑和春香的人。三十回提到,玉官是正旦,五十八回讲到芳官是正旦,这两者的差别在于,芳官曾被贾母点名唱过《寻梦》,《寻梦》几乎是杜丽娘的独角戏,杜丽娘由小旦扮演。芳官除了是正旦,也扮过小旦。“正生、正旦重唱,小生、小旦唱、做并重,贴旦……在技艺上以做工见长。”[5]小旦和贴旦之间有相通之处,且在戏曲中兼演本就可行,由懂得扮小旦的芳官暂时兼演贴旦春香,玉官扮戏份较少,唱词不多的何仙姑,这才是最佳选择。
芳官身上总是带着孩子气,行事率性,又不失机敏。这与她所扮演的春香十分相似。春香在《闺塾》一出中,充分展现出了她的性格特点:
〔末〕悬梁刺股呢?〔贴〕比似你悬了梁,损头发;刺了股,添疤纳;有甚光华?〔内叫卖花介〕〔贴]小姐;你听一声声卖花,把读书声差。〔末〕又引逗小姐哩,待俺当真打一下!〔末做打介〕〔贴闪介〕你待打打这哇哇,桃花门墙,险把负荆人唬煞。〔贴抢荆条投地介〕
春香这段唱词,有两点动人之处。第一处是春香说出了自己对古人头悬梁、锥刺股的看法。春香觉得“悬了梁”会“损头发”,“刺了股”会“添疤纳”,这是与腐儒陈最良截然不同的见解。春香天真的性格通过这句话显现出来,这句话也夹杂着春香对腐儒陈最良尖利的讽刺。第二处是陈最良欲打春香,反被春香吓的场景。陈最良被春香惹怒,拿起荆条要教训春香,结果春香丝毫不惧,反倒抢了陈最良手里的荆条。春香的机敏和陈最良的笨拙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凑巧的是,芳官作为春香的扮演者,也有相似的行为。六十回,芳官用茉莉粉代替蔷薇硝给了贾环,赵姨娘感觉自己被轻视,于是上怡红院找芳官的麻烦。芳官在赵姨娘的怒骂下,一行哭,一行说,说她和赵姨娘都是“梅香拜把子——都是奴几”,芳官说完这句话就挨了赵姨娘的打,挨完打,芳官便哭闹起来,说赵姨娘打不起她。首先,在他人的咒骂下,一个女孩子能够不怯懦,已属不易,而芳官却能够“一行哭,一行说”,这“一行哭,一行说”与“演戏”神似。其次,芳官说出来的话戳到了赵姨娘的死穴,赵姨娘最痛恨的就是自己的地位低微,芳官偏偏说她与赵姨娘都是奴才,没有高低之分,芳官于此是一点也不落下风,反倒将了赵姨娘一军。芳官以一种状似无意的方式有力地打击了赵姨娘,这种手法与春香嘲笑“悬梁刺股”讥讽陈最良神似。芳官挨打之后的表现和春香抢陈最良手中的荆条也是神似。芳官撞在赵姨娘的怀里让她打,赵姨娘反而难打,失去了打人的主动权。芳官和春香虽然孩子气,但是足够聪敏,懂得如何以“淘气”化解危机。
芳官是《寻梦》中杜丽娘的扮演者。杜丽娘作为杜太守的千金,有身为千金小姐的傲气,同样,芳官虽是地位低下的女伶,却同样有着小姐的傲气。昆曲《寻梦》与汤显祖的《寻梦》文本有差异,但是这并不妨碍以汤显祖的《寻梦》文本来分析杜丽娘的人物性格。在汤显祖的《寻梦》文本中,有一个春香劝杜丽娘吃饭的细节:
梳洗了才匀面,照台儿未收展。睡起无滋味,茶饭怎生咽?〔贴〕夫人分付:早饭要早。〔旦〕你猛说夫人,则待把饥人劝。你说为人在世,怎生叫做喫饭?〔贴〕一日三餐。〔旦〕咳!甚瓯儿气力与擎拳,生生的了前件。
杜丽娘身为一个千金小姐,不在乎“吃”一事,情有可原。芳官并不是太守千金,却同她一样,不在乎“吃”一事。六十二回,柳家的送了一个盒子给芳官,盒子里面十分丰盛:
小燕接着揭开,里面是一碗虾丸鸡皮汤,一碗酒酿清蒸鸭子,一碟腌的胭脂鹅脯,还有一碟四个奶油松瓤卷酥,并一碗热腾腾碧荧荧蒸的绿畦香稻粳米饭。
芳官对着这些食物十分嫌弃。除去她本身的口味问题,更重要的应该是她心中的傲气。除此之外,六十回也有相关的细节。因与蝉姐儿吵嘴,芳官便把热糕掰了,掷着打雀儿顽。食物于她,不甚重要。除了“吃”,更为相似的是关于“情”的叛逆。五十八回,宝玉偶遇藕官烧纸,藕官是为菂官烧纸,被一婆子看见,婆子要罚藕官,宝玉见不得女儿被欺辱,扯了一个谎替藕官免去婆子的责骂。宝玉想知道藕官烧纸的原因,但藕官却没有直说,反让宝玉去问芳官。藕官和菂官之间的情谊是为世俗所不容的,就是我们现在说的同性恋。芳官知道两人的关系,宝玉向她询问时,芳官的反应和一般俗人的反应截然不同:
这里宝玉和他只二人,宝玉便将方才从火光发起,如何见了藕官,又如何谎言护庇,又如何芳官叫我问你,从头至尾,细细的告诉他一遍,又问他祭的果系何人。芳官听了,满面含笑,又叹了一口气,说道:“这事说来可笑又可叹。”
芳官是笑着谈起藕官和菂官之间的爱情的,说她们两人是可笑又可叹。“可笑”和“可叹”在《红楼梦》里是褒义词。“可笑”不是一个贬义词可从书中得知:
由来同一梦,休笑世人痴。
“休笑世人痴”说的是休笑红楼里痴男痴女的“痴”。由此可知,这“笑”并不是嘲笑,而是于浑浊尘世的自我幽默。同理可得,“可叹”一词曾用于暗示林黛玉的命运:
可叹停机德,堪怜柳絮才。
“可叹”叹的是美好事物的逝去,是褒义,所以,当芳官说藕官和菂官一事“可笑”“可叹”时,便已暗含芳官对这件事的态度。在当时的背景下,异性之间的爱情还要受到种种的禁锢,更何况是同性之间的爱情,同性之间的爱情一旦见光,必然被剿杀。芳官却同情,甚至是赞许藕官和菂官之间的爱情,可见芳官骨子里的叛逆。这种叛逆,在杜丽娘身上也可以找到,《牡丹亭》[6]的《寻梦》里:
偶然间心似缱,梅树边。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待打并香魂一片,阴雨梅天,守的个梅根相见。
杜丽娘敢于发出这样的誓言,说明她有向死而生的决心,她宁可拼死去寻梦,开启虽虚幻却能肯定她的生命价值的梦的世界。两人于“情”的叛逆确实相似。
在芳官天性的基础之上,加之长期受到艺术的熏陶,芳官有意无意地模仿戏中的人物,从而形成了自己独特的形象。从芳官所扮演的人物来理解芳官,可以让芳官的人物形象更为具体,也可以明白芳官其人与红楼中人密不可分的联系,从而更有助于理解《红楼梦》一书的文学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