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 晶 赵刘昆
凌泰封(1783—1856),字瑞臻,号东园,安徽定远人[1]。其为官期间,清正廉洁,后因在鸦片战争中强烈反对议和,与上意不合,被以“玩视军条”的罪名革职。凌泰封心灰意冷,自此谢绝官场交往,回归田园。《宣宗实录》载:“凌泰封人尚端谨,惟才欠开展,性情迂拘。……常恒昌、凌泰封均著以原品休致”[2]。《东园诗钞》共收凌泰封诗歌670首,涉及记游、咏物、抒怀、赠答等,较完整地呈现了凌泰封一生的思想状态,诗作中不时折射出诗人强烈的生命意识。生命意识,是指作者以自身的生命体验为基础而形成的,是自己对“我”与世界之间的一种观照[3],在观照中,引发了人对生命的价值、存在状态以及生死的认知、自我存在等的思索。凌泰封的诗歌恰恰是在自我生命体验中形成了独特的生命意识,这主要表现为对自我生命历程的反思、生死天定的生命思索以及向往自由的生命寄托。
在诗歌中,凌泰封常表现过往与当下的反差,在强烈对比中,纵深的生命体验使诗人心灵上产生了巨大的落差,他也深切地感受到美好已随时间消退,以“少壮几时奈老何”(《观方茂如式甫乃亭暨家谨斋兄近日唱和新作戏爲长句代柬》)的发问表达对年少时的怀念和进入年老状态的悲哀;而“当时数我最年少,霜雪欺头身竟老”(《豫章行》),一个“当时”缩短了时空的距离,更显苍凉。在《弟饮》中,诗人借花的凋落来喻示自己的人生,“花开”与“花落”之间的局促更是对自己急转直下的人生的展现。而《遗山集有九日读书山用陶诗“露凄暄风息,气清天旷明”为韵十首·其二》中,诗人追忆美好的童年时光,却逃离不了时光流逝的宿命,“鹤”与“鸡”的对比沉痛地表达了诗人的无奈。
诗人在对往昔的凝视中,如身陷梦境一般,而从梦中走出来,便是令人感伤的现实。凌泰封“以案解职”,这是他最沉重的创伤性记忆,虽说诗人很少直接抒写这种记忆给他带来的心理痛感,但从辞官前后其诗作的不同风格来看,他的悲怆感是有所表露的。在解职之初,诗人就表达出需要慰藉之情,即“只有秋宵能慰藉”(《归思弥深发于劳歌共成四首·其三》)并在归隐不久后,他还发出“不寐复不寐,谁能荡我思?”(《不寐复不寐效遗山体四首·其三》)的悲凉之问。
凌泰封还把“借酒消愁”作为自我掩抑的方式,其诗集中出现“酒”字共186次,“醉”字共83次,可见凌泰封对创伤并没有完全忘却,以求在醉态中摆脱残酷的现实,“烂醉三旬复何说”(《斐然有作四首·其三》),“是非何足辨,挥杯更献酬”(《春日杂兴五首·其五》)。在这些诗歌中,诗人明显地传达了自己被革职的委屈,醉态下掩藏的是无法言说的痛楚。
诗人在对往昔的追忆中,自然流露出了沉痛、苍凉的生命感受。他阅尽世事沧桑,将个体生命体验与情感借诗歌表达出来,将自我持续承受的生命苦痛转化为人生的力量,虽有抱怨和感叹,却无消极和虚无之感。更为难能可贵的是,他还将种种情思与个体的反思相结合,使他的诗歌中蕴含着丰富的哲理内涵。
对生死的思索在很多诗人的作品中都或多或少地有所呈现。在凌泰封的诗歌中,生与死对他的困扰也常常流淌于字里行间,韶光易逝的迁逝感在诗歌中也得到了充分体现。凌泰封归隐时已53岁,对于过往的官场生活,他更多表现出悔恨之情;对于未来,他更期待一种及时行乐的生活状态:“行乐当及时。”(《遗山集有九日读书山用陶诗“露凄暄风息,气清天旷明”为韵十首·其六》)诗人在诗歌中还直接抒发了对于生死一瞬的慨叹:“流光何太疾”(《春晚寓齐偶书》),“生死无端两泪流”(《吴梅村》)。而对自己已经步入垂暮之年更是深感落寞:“人老黄尘滚滚中。”(《雨集陶然亭》)
此外,诗人也常常借助他物的消亡来传达对死亡的忧虑。他写梧桐的毁灭——“枯桐已死余蓬蒿”(《次元入题《夜山图》韵自题《桐阴问字》图》),以及秋光的消逝——“秋光已老夕阳边”(《闱中携有阮亭集翻阅至秋柳诗因次其韵·其四》),等等。在对生死不由己的思索中,诗人也表现了顺天命的悲观思想,“人生得意须尽欢”“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旷达在其诗歌中也有所呈现:“人生有暇须行乐,纵不能跨扬州鹤。”(《春尽日作》)
凌泰封面对生与死,其心绪是起伏不定的,既有对生死天定的无可奈何,又有企图以行乐来反抗的期许,还有生命短促而自我坠落的人生的遗憾。
凌泰封对于自由的向往在其诗歌中表现得是最直白的。首先是鸟类意象的大量运用。他以鸟自喻,表现了对自由的向往:“早共沙鸥结伴定,应容云鹤自由飞”(《初归志喜》),“翩翩双白鸟,鼓翼纵所适”(《归帆初发杂书触目九首·其三》)。凌泰封在经历长久的官场拘束之后,更加向往洒脱的平淡生活,鸟类意象也是他自我意识觉醒的象征。
诗人对“棋”描写也颇多:“眼看围棋未终局”(《春阴》),“围棋担粪身俱拙”(《春日杭州感兴四首·其四》),“犹从下策赌围棋”(《题蕉叶效樊川题桐叶诗体即次其韵》),“江山几局看残棋”(《杂感重用韵》)等,更有《招棋友》《调棋友》这类以“棋”为主题的诗歌。这可以看作凌泰封在归隐后的乐趣所在,也可以视为诗人对自身随性生活的一种享受和精神自由的向往。
凌泰封在诗歌中所呈现出来的生命意识,不仅仅是其自我内在个性的展露,更是由其生活经历、所处的时代氛围和自有的文化底蕴共同培育的。
凌泰封的人生可以说就是一个由大起至大落的过程。他自幼聪颖好学,九岁能诗,在科举之路上一路高歌,1804年考中举人,1805年中进士,殿试获得一甲第二名,授翰林院编修,官至翰林院侍读、侍讲。道光年间,初任宁波,后补湖州。为官期间,清正廉洁,深受百姓爱戴。可见,凌泰封的前半生比较顺利。然而,世事变幻无常,他终因与上意不合而解职,自此选择隐居。跌落后,落差感也自然而然地滋生。他对自己的人生不断地反思与审视,官场的失意使他产生了挫败感,但他从未在诗中对此表露出悔恨之意;相反,令他遗憾的是自己长期被束缚在官场之中。他在诗中评价自己“百年已过半,行途皆坦平。问子何能尔?我躬本清明”(《<遗山集>有九日读书山用陶诗“露凄暄风息,气清天旷明”为韵十首·其十》),表明诗人是一个追求自我理想的人,所以在意识到官场的黑暗之后,便主动辞官归隐;更何况他向来渴求自由,不愿被拘束,而这也正是他生命意识形成的重要原因。
凌泰封为官期间,正值嘉庆(1796—1820)统治年间,世界风云变幻,而大清王朝却国力日衰,鸦片蔓延、官僚贪腐等诸多问题困扰着久病成疴的清政府。道光皇帝继位后,竭力挽救衰落的清朝,但终究无济于事。1840年,鸦片战争爆发,而凌泰封也因反对议和而被解职。自此,他对社会的黑暗和政治的残酷有了鞭辟入里的认识,因而表现出心灰意冷的状态,与社会产生了隔离。在诗人所处的时代,整个社会都呈现出衰败的气象。这样的社会和时代,促使他产生了对官场的失望情绪和逃离现实、追求自由隐逸的心态。他自身是清朝衰落的见证人,并且还是深陷其中的牺牲者,本应对国家、社会有更为深刻的感悟,但在他的诗中却很少提及,或许是因为他选择了回避,只偶尔流露出惋惜和担忧:“国壤身亦辱”(《<遗山集>有九日读书山用陶诗“露凄暄风息,气清天旷明”为韵十首·其四》),“直恐家亡国亦亡”(《大宛马》),“家国交忧何日了”(《遗兴四绝句》)。对于这个曾让他辉煌也让他失落的国家,他又爱又恨:“粗答国恩归老去,枌榆在望复何之。”(《题蕉叶效樊川题桐叶诗体即次其韵》)即使他选择隐居,报国之志也并没有完全丧失,“空怀报国墨磨盾”(《春日邀陈云门杨春履陈星彩三君小齐围棋饮酒用去年立夏邀饮韵》便表达了他仍旧希望能为国家作贡献的愿望却又无可奈何的心绪。
凌泰封作为中国历史上安徽最后一位榜眼,亲眼见证了国家的衰败,这使他的诗充满了变化,既有爱国情感的抒发,也有对自我理想的独特表达。而自身独特的情感体验和生命经验促进了他对外部世界的认识,并在其诗中呈现为一种独特而意义深远的生命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