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家彰生态诗歌的生态哲学观探析

2019-12-26 08:44牛赟
文化创新比较研究 2019年32期
关键词:意象诗歌人类

牛赟

(同济大学,上海 200092)

施家彰(Arthur Sze)是当代著名的美国诗人,热爱中国思想与文化,对中国古典诗歌情有独钟。韦斯利扬大学的学者多萝西·王(Dorothy Wang)在评价施诗时说:“很少华裔美国诗人承认中国诗歌和诗美学对他们的作品影响远超过一忽而过。施家彰则是一个例外。他的诗歌显示了中国诗歌的印记,一种不但在主题处理上(例如明晰的意象)而且在形式的影响。从形式上考虑,笔者以为施家彰诗歌里的少数比喻在领悟和表达世界的诗学和哲学模式上异于西方诗歌。”[1]施家彰也曾在翻译集《丝龙》(The Silk Dragon,2001)的序言里提道:“通过努力弄通中国文学传统里的这些伟大诗篇,我可以最好地发展我作为诗人的声音。”[2]他诗歌的典型特征是运用精炼寓意丰富的意象,钟爱东方的拼接方式而非西方的逻辑,巧妙组合联系自然宇宙中不同意象和思想。施把中国哲思融入诗中,体现万物循环往复、对立统一的宇宙观。同时,他将人与自然的关系转换为一种平等共生的自然生态观,以期冀人与自然实现和谐共处。

1 施家彰和中国文化的渊源

1950年施家彰出生于纽约,为第二代华裔美国人。他的父亲受过中国的古典教育,藏有300 多首唐诗,正是在这种熏陶下,施对中国古典诗词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尤其是李白、杜甫、王维等这些唐代大诗人的诗歌。1969年到1970年期间,他加入了麻省理工大学的丹妮斯·莱维托芙(Denise Levertov) 的诗歌创作小组。莱维托芙创作诗歌的信念就是通过使用语言这种绝妙的方式,在熟悉中寻找神秘,在世界中寻找惊奇,这一理念更加坚定他对于中国古典诗歌的追随。中国古典诗歌激起了他研究中国文字的含义和诗歌形态的韵律的欲望,而这种欲望来源于他不满意已有中国古典诗歌的英译,觉得这阻碍了他对中国古典诗歌的赏析。中国的语言和诗歌一直是他发展自己诗歌声音和风格最有活力和最有创造力的灵感来源。正因如此,他的诗歌事业是从翻译中国古典诗歌开始的。奇普·罗林斯(C.L.Rawlins)评价施的翻译:“挣脱了英语的语法束缚,以表意文字的冲突、合并和聚合的方式创造含意。”[3]他曾就翻译中国诗歌对他创作产生的影响时说:“把中国诗歌翻译成英文对我作为诗人的发展来说,总是灵感的源泉。”[4]中国古典诗歌中依靠自然中的意象来创造丰富的情感,丰富了他对于人与自然关系的哲学思想。当代著名诗人卡罗琳·凯泽(Carolyn Kizer)在评论施家彰的诗歌风格时阐发说:“施家彰是我终身希望仿效的那种风格的诗人:他具有唐朝伟大诗人的庄重,而他的诗歌声音完全充满当代的气息。他是描写自然世界的高手。[5]

2 “多样统一” 下的意象并置

施家彰的诗歌借鉴中国古典诗歌中的意象表现手法来传递现代感知。施家彰曾经提道:“我从中国传统文化里汲取了大量营养,其中最重要的是可以被我运用到英文诗歌写作中的技巧。学习技巧绝不仅仅是复制,它们使我的写作有了新的可能性。比如中国唐代张继的《枫桥夜泊》,它将许多意象叠加但不加评论,所以我在用英文写作时也学习这种手法,通过意象叠加来抒情,企图重现中国诗歌技巧。”[6]杰奎琳·奥舍(Jacqueline Osherow) 对他诗中意象并置的手法评价道:“虽然东方诗歌对于美国诗歌的影响,经常会被视为意象主义。但是在施的诗歌中,这一东方传统不仅仅是作为一种感知的品质,而是作为一种思想的品质——通过射击般精准的语言从而使我们感受其复杂性。”[4]“意象叠加”是庞德自己创造的一个术语。庞德认为:“这种‘意象的诗’是一个叠加形式,即一个概念叠加在另一个概念之上。”[7]赫尔姆(T.E.Hulme)很明确地提出了意象叠加的原则:“两个视觉意象形成我们可以称之为“视觉和弦”的东西。意象叠加的说法渊源于中国古典诗歌,其特点就是在凝炼简约中表现出大幅度的跳跃性,每一句似乎都把解释性、联系性的东西砍掉了。”[8]和庞德相比较,施加彰自己指出:“对于庞德而言,我认为他是把中国诗歌当作一种震撼和启示,他把那些信仰和思想作为对抗西方欧洲传统的反传统文化。就我而言,我对于多样性的哲学思想更感兴趣。”[4]在《红移网》中:“我发现温室里的地上一只赤色蜂鸟/便意识到红移/沿着一张网的辐射线。”[9]“盯着天窗/月食/一只伟大的蓝鹭/翅膀拍打着,或在浮动房屋的铁轨上着陆”; “在世界上隐藏着一个世界:超新星”[9]诗中的世界没有界限,施通过把它从一个单一的时空中分离出来,并将其置于宇宙中各种现象的并置位置上,从而将过去,现在和未来压缩在一个或多个同时性,从而扩展了感知的瞬间时刻。这体现了施的生态美学“统一与多样”。

施诗关注事物多样性的同时也强调不同事物的共存性,相互作用性和相互依存性。“世界的‘同步空间’不是无关片段的总和,而是一种全息图,其中隐含的对话和相互作用介于人类经历的不同空间之中。”[10]不同时空分隔开的分散意象都是整体中的一部分,因此“统一和多样” 的布局就是互相关联的多样性和异质性的一个体系,它不仅是施诗的主题,更形成他诗歌的美学和结构。《群岛》中第二章,没有叙述,没有反馈,甚至没有一句完整的句子,整个章节由碎片化和混杂的意象组成,但却创建了多个暂时性空间。“在脚踝处的绳索,/洒满水的人行道上/沿着白色墙壁的红色和橙色枫叶;/不规则地面上覆盖的苔藓/支撑着垂樱的樱花树下;/在一个畜栏/一个女人耳语着拍拍杂色马的脖子”[9]诗人运用并置的手法创造空间和距离感,使得看似独立的现象之间暗藏着关联。《群岛》最后一个章节,施加彰通过创建一个共时空间的诗歌结构,打破统一的、绝对的线性时间的概念。“一个蜂鸟的阴影--/蟹苹果花散落在街上--/以鸡油菌的形状沉默--/一片挂在花楸树上的火鸡羽毛--/以闪电的形式--/黄色的鸢尾花在房子附近绽放,1932年--/河牌石标志着中午已至--/黑色,黑色,黑色--/跟随线索/回忆一生--/激情化成玉石般的声音--/沙地里长出蓝色的玉米”[9]施把声音、生物、自然、观察放至在多时空的关系之中,打破了传统的逻辑推理,不再通过论证意象来表达自身观点,而是运用并置意象的手段向读者提供一个全新的视角。诗人运用大量的空白空间来强调每个现象都发生于各自所处的时空之中,同时这种碎片的句法结构有助于产生“共鸣和消除时间”。[11]

3 “天人合一”下的人与自然

在中国古代哲学中,天与人、自然与社会、主体与客体是融合一体的。伦纳德·西格杰(Leonard M.Scigaj)表示:“生态诗人在其诗歌中展现的自然是独立和平等的,而其他则是所处的世界,诗人给生态中心思想和行为做了典范。”[12]曾繁仁认为“天人合一”实际上说的是人的一种在世关系,人与包括自然在内的世界的关系,这种关系不是对立的,而是交融的、相关的、一体的。[13]

道家思想以人与自然的关系为重心,追求人与自然的和谐关系。老子对“道”的阐释蕴含着人类与万物同源的思想,有着“非人类中心主义”倾向,其核心理念便是整体观。施在诗中展现了万物的生成诞育是一种宏观整体上的交融合成,一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相互渗透、融会贯通。在诗集《柳风,1971》的《毒蝎》中,施家彰描绘了一幅人与自然互动的和谐场面:“富贵草在颤抖/青草的沙沙声/嘶嘶嘶嘶/有一只红眼的毒蝎/舔着舌头/把嘴唇紧紧地夹在多汁的蜘蛛脖子上/走着的小孩停下脚步/转身/月亮在交错的树叶中/蜥蜴在月光照耀下/月光如此的强烈耀眼。”[9]通过“停下来”这一转折,诗人把视角转向孩子,渐渐融入自然世界。自然审美中人与自然的关系是不分离的,两者是处于一种独立却又紧密相连的状态中。流逝的时间植根于意象之中,孩子的“走着”“停下来”和月光的变化表现所流逝的时间,通过隐含的移动来体现他们运动的状态。蜥蜴和孩子都是诗中描述的一部分,他们彼此独立,却又相联系,有着生命的交流,彰显着自然之美。

人与自然融为一体,表现出人与天、地、万物的相容,但是自然本真的价值在很大程度上被掩盖了,“掩盖成生活世界的基本方式是一种‘自然’与‘人’、‘客体’与‘主体’、‘存在’与‘思想’分立的方式”。[14]因此,自然在施家彰的诗中就如同在中国古典诗歌中一样,拒绝沦为认识的客体,切断这种分立的思维方式,自然与人类的关系应该是平等的,共处于天地间。在《反射角等于入射角》中意象的叠加:“电力线,浮云,栅栏,蓝色的雨棚,果园,沟渠上的厚木板/但是袅袅囱烟激起了人去看一看的欲望/矮门旁的苹果花/后院的鲸鱼骨/停车场鲜红的辣椒。”[9]人类的文明和自然界的物种完美地融合在一起,人类的生活完全融入在大自然中。这些意象的拼贴突出这些自然之美在人与自然合为一体即物我交融的基础上,展现其本身的价值,让人们感受它的魅力。

此外人既要重视人性,也要注重“物性”,不要肆意而为。[14]“以辅万物之自然,而不敢为。”其意思是要辅助万物以其自然的本性发展变化,而不敢肆意妄为。“看从窗户外喂食一只金翅雀,/看一只麻雀自己持续猛冲撞击玻璃。”人类把自己的意志强加给金翅雀,给它喂食,渐渐退化它自然的本能,这里的人类以一种高人一等的姿态来对待金翅雀。同时,现代文明一步步侵蚀着大自然,高楼大厦的拔地而起,使得动物栖息的生态之地遭到了严重的破坏,才导致“麻雀会误撞在玻璃上”。人类往往从自身利益出发去观照自然,人类应该尊重自然,顺应自然,这样人与自然才能实现平等和谐。在诗歌《反射角等于入射角》中,施家彰展现了一幅人与自然生物和平相处的美丽画面。“人类打扫壁炉的蜘蛛网/端详牡丹花叶的经脉/闻玻璃碗中的金桔/盯着成百只红蚂蚁。”[9]壁炉中的蜘蛛网和碗中的金桔是自然生物融入了人类生活中,而牡丹花和红蚂蚁的描写,则是人类进入到大自然中,欣赏自然万物。描绘出一个大自然的生物和人类和平共处、互不打扰的场景,展现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状态。袁鼎生教授曾提出“生态中和是整生性和谐的质态和机制”[15],整个自然界是一个有机整体,任何事物都是其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且相互之间具有贯通性和联系性。

4 “超越对立”下的阴阳相生

施家彰在学习中国思想文化的过程中,逐渐形成了富有东方哲学的宇宙生态观。中国人把宇宙看作是一个气化流行、阴阳相成、虚实相生的宇宙。在中国古代哲学史上最有影响的两种宇宙发生论,即《易经》的“一阴一阳之谓道”[16]和道家的“静而与阴同德,动而与阳同波”[17]。在Eric P.Elshtain 采访中施家彰提道:“在创作过程中他深受中国《易经》的影响,甚至成为他创作的灵感。”[1]物质的终点和空间开始存在的变化规律或是易,这在中国文化中被普遍理解为渗透和影响宇宙万物的全能力量。施将《易经》中“阴阳论”的生态意识和道家的宇宙观融入自己的诗歌之中。在“施试图通过其对道教宇宙论的象征性参照来表达‘易’的动态,其中无数的即将来临的现实总是处于一个曲折的转变过程中。”[10]《反射角等于入射角》中“我们曲折的相交/却以我们不理解的方式消失:作为一个重要的绳索;/也许由两层彩色的绳索组成/再搭配一个旋转的单色的简单的绳索:/我注意到头顶上发出吱嘎吱嘎声的杨木树枝;/在晨光初现时,月亮运行到金星下方;在我们的怀抱间/四季流转。/金星的极地冰冠,/根据他们的季节进退规程。”[9]诗中包含大量的感知和经验,似乎体现了诗人试图围绕“主线”缠绕生活的各种线索,而主线又矛盾地由其他线索组成。施在创作这首诗歌之前,查阅了《易经》“当我阅读各种卦象评论时,我决定发明一种利用奇数和偶数(1-2-2-1 等)的形式,这种形式可以无限延伸。”[1]奇偶数的诗行反映了卦象中的阴阳线,如“一个季节转化为另一个季节”所持续的变化那样,“春秋周而复始,更迭出现,阴阳交替着一明一暗。”[18],暗示了变化的规律。

施家彰在研读中国《易经》时认为“现代人通常采用阴阳论:速度很快,据说阴阳论适合我们世界的快节奏。”[1]在中国古籍中,“宇宙”一词的主要含义就是空间和时间,并且把时间和空间统一于阴阳,使其成为宇宙的根本法则。嵌入广义宇宙学背景中的“s 扭曲”与“z扭曲” 的交织体现了天地的基本原理。因此,s/z 图像反映了阴阳之间的相互作用:阴的意义在于它与阳的关系,反之亦然。[10]在《对称轴》中,互相依靠的概念也体现了阴阳多样性的本质。“我想谈谈对立面/互相依靠,定义彼此:在交流中,/你在对话中感到沉默,或者沉默。或者,如同在一个对比点/两个旋律重叠和/或共鸣,你在沙漠中感受大海。”[9]通过并置各种对立事物,“对立面互相依赖,互相定义”,体现世界存在于矛盾之中。正如艾伦·瓦茨( Allan,Watts)所言,“生命的艺术不在于拥有阳而废弃阴,而是应该在二者间找到一个平衡点。”[19]《反射角等于入射角》中就展现了“终而复始,循环往复”的宇宙观:“手指把玩着12 把钥匙/用连通环串在旋转的阴阳币上”[9]连通环体现了《周易》“生生为易”所阐发的宇宙万物是一个有生命的环链的理论,描述了宇宙万物与人的生命循环是一种物质能量与事物运行规律交替变换的过程,是生命的特征之一;“旋转的阴阳币”是阴阳相继,循环往复,生生不息,从而构成一个天地人,宇宙万物发展演变的环链。

5 结语

施家彰的生态诗歌目前在学术界并没有很多批判性的研究。虽然一些批评家注意到他诗歌中自然和人类之间的关系,但在他们的分析下自然与人类仍然处于二元对立的关系,他们更多关注于施所运用的意象并置的创作手法。大多数关于他的诗集的评论也都是赞扬他的多样性、创新性和优美精致的语言,或是研究他诗歌中丰富的跨文化元素,尤其是中国传统诗歌的创作借鉴和中国哲学理念,但很少有评论家真正诠释出施的生态诗歌中想要表达的和谐整体观。面对每况愈下的生态环境,通过感悟施家彰的生态哲学,如同他在介绍自己的诗歌时说:“我的诗包含分层设色的体验,带领读者作幻想的旅行。显然,我的读者在读诗时不喜欢立即想得到诗行的含义。在我们的消费社会,我们经常匆匆地购买和消费,很少有时间让自己缓慢下来,琢磨我们生存的含义和神秘,踏上转变的旅程。我相信有许多读者愿意走这条路,他们就是我的读者。”[20]人们进行反思、改变人类目前对自然的认识和行为,对当代社会产生了积极的作用。使人们认识到天地万物互相依存性,正视人类与非人类生命的关系从而重新构想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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