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人类学视角下莫言作品研究

2019-12-26 08:44张纪超
文化创新比较研究 2019年32期
关键词:人类学原型莫言

张纪超

(中南民族大学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湖北武汉 430070)

文学与人类学有着共同的审美气质和人文关怀,文学人类学作为一个“科际嫁接”或“跨学科转基因杂交”的学科,不仅能够为文学研究方法提供新的参考,更能拓宽研究者的学术与文化视野。莫言是如何通过其“人类学视野”如何将“高密东北乡”建成人类学色彩的文化标识? 这是一个文学人类学需要回答且值得回答的问题。

莫言作为一位有人类学视野的作家,他对“地方性知识”的发现和运用,他坚定的“文化相对主义”的立场,他对“民间”的细致观察与热情书写,无不带有深厚的人类学色彩,“如果说这一切构成了一棵生机勃勃枝繁叶茂的大树,那么人类学就是它的深扎于大地之中的根。是人类学丰富和朴素的民间文化经验被提升,成了可以具有跨文化的沟通可能的‘人类经验’。”这几年中,对莫言作品的文本分析从表层书写到深层解构、从宏观内涵到微观心理,研究的视角不断拓展,水平也不断提高。该文试从文化人类学角度分析。

1 莫言研究

1.1 个人经历与地域研究

人生经历是影响作家作品风格、 叙事手法的重要因素,根据“知人论世”的研究原则,众多汇编性资料都对莫言的人生经历、创作历程、受西方文学影响等方面进行了整理。早在1990年,张志忠就出版了首部莫言研究专著《莫言论》,后又撰文《对莫言研究现状与走向的思考》(2013年3月7日《文学报》)。对莫言人生经历的综述性研究如陈吉德的《穿越高粱地——莫言研究综述》、汇编性研究资料如贺立华、杨守森的《莫言研究资料》等等。

从民族地理学的角度分析,不同的地理环境决定着不同的劳作方式,形成了各民族不同的食谱和饮食习惯,进而造成了不同的文明和文化伦理观念。正如有的学者分析,高密文化有着明显的泛神论色彩的动、植物崇拜意识的个性特征,影响了莫言的魔幻现实主义笔风。正如铁凝所言,高密的大智与诚朴、艰辛与欢乐滋养并成就了莫言; 而莫言的创造让高密不再是一个平凡的地理名词——从此她与人的憧憬和神奇想象力有关,她有能力吸引世界的注目。这是作家莫言的荣光,亦是文学和一方水土相互浸润、永不离弃的魅力证明。莫言自己也承认“我创造了高密东北乡,是为了进入与自己的童年经验紧密相连的人文地理环境……它是我的精神故乡,我用写作发现故乡,返回故乡,超越故乡。”

1.2 作品研究

写作笔法方面,莫言小说形成带有莫言烙印的文学术语,如童年视角、高密东北乡、民族精神、感觉主义、生命意识种种,前人已有众多的研究。当代名家们对莫言作品的解读,多有两个切入点,第一个是横向的个案分析,如单一文学样本的多样化解读。同时,比较研究为文本解读提供了新的思路与理解途径,比较研究中最突出的是同处于魔幻现实主义流派的马尔克斯与莫言的比较研究。第二个是纵向的将其作品置于文学流派与时代思潮中进行分析。

对莫言作品中纷繁复杂的象征意象进行解读,有学者归纳出国内学界的几个方向:政治性解读、文学性解读(语言泛滥、意识流、寻根、意象、对红色经典的重写等)、哲学解读(存在主义哲学解读、重写革命史的新历史主义解读、尼采的生命精神解读、主题性解读等)、20 世纪90年代之后的后现代美学(审丑意识)解读、文化解读(女权主义等)、民间文化解读以及与沈从文、鲁迅等进行比较研究等。对莫言小说的审美评价也进行了历时性的转变,在20 世纪末不少质疑与批评的声音主要集中在其作品中过于“粗鄙”“直白”“审丑”的书写与意象选用。在莫言、 杨扬的《以低调写作贴近生活——关于<四十一炮>的对话》中,莫言自述,“这本书如果让我自己概括主题,我想会是两个:一个是食,一个是色……而且都是登峰造极的”,但同时他也承认,这里有我深藏着的反讽。”

1.3 人类学解读:以《红高粱家族》为例

随着莫言的文学风格逐步被接受与认可,他通过民间视角,在民族文学的塑造、生命意义的张扬与抒发方面的写作追求被评论家进一步升华出了众多的意义类型。也有不少评论家从文化人类学观点阐发。

《红高粱家族》是莫言最负盛名的作品之一。高粱作为一种粮食作物,广泛耕作于中国北方,不仅是中华民族赖以生存的基本食粮,更是民族种群繁衍的重要保障,同时以其顽强蓬勃的生命力哺育着民族精神:高粱的挺拔辉煌象征着民族的伟岸身躯,枝繁叶茂象征着民族的生命活力,色泽鲜红象征着民族的精气血性,纤维粗硬象征着民族的不屈性格。人类学聚焦文化的变迁,在两种文化相遇之时的“涵化”与“濡化”,在民间文化与现代性文化直面、冲突时,民间文化无疑是式微的、是被改造的。“红高粱”与家族没落的历史记忆意味着文明的退化和族群生命力的退化。

书中用杂交高粱取代红高粱表现这样一种生命力的遗失和民族性失落:“我反复讴歌赞美的,这时,围绕着二奶奶坟墓的已经是从海南岛交配回来的杂种高粱了。这时,郁郁葱葱覆盖着高密东北乡黑色的土地的也是杂种高粱了。我反复讴歌赞美的、红得像血海一样的红高粱已被革命的洪水冲激得荡然无存,替代它们的是这种秸矮、茎粗、叶子密集、通体沾满白色粉霜、穗子像狗尾巴一样长的杂种高粱了。它们产量高、 味道苦涩,造成了无数人便秘。那时候故乡人除了支部书记以上的干部外,所有的百姓都面如锈铁。”

张清华在《<红高粱家族>与长篇小说的当代变革》以《红高粱家族》为例,指出了当代长篇小说的“观念之变”与“叙述之变”,这里的“观念之变”尤其强调了“如果说此前的长篇小说在主题范围上还未超出过社会学的领域的话,那么莫言是将我们真正带入了一个陌生的人类学领域”,“叙述之变”中“悲剧性的诗意”也是归结于“人类学思想的烛照”,才能将一个在“历史的演化”中无可挽回的“失落和下降——民族精神的衰败和颓势”的叙述和抒情融合地充分而有诗意。

同样,也有人对《红高粱家族》中的这种所谓“种的衰退” 提出质疑,“人所具有的生命勃发力当然是不应一般反对的,但人毕竟是社会文明的结晶,是人类文化发展的凝聚物。人类社会文化的发展不断锻淬着人的自然本性,使它逐渐脱离原始状态。人在对文明接受中的不断自我超越,也正是人类历史辉煌前进的基本力量。人若拒绝这种力量,永远停留在原始生命形态之中,这实际上只能使自身逐渐陷于自毁的窘境,这才真是种的退化。”

2 文学人类学

2.1 学科发展概况

文学人类学,在文学专业方面通常理解为以人类学视野思考和研究文化的学问。显而易见,这是文学研究者在人类学影响下语言所出的一个跨学科领域。如果从人类学专业立场看,文学人类学又可称为“人类学诗学”,是以文学方法展开民族志写作的创新性表述方式。笔者这里使用的文学人类学视角主要指前者。

中国文学人类学的研究是在比较文学倡导跨学科研究的背景下滋生出来的。自新文化运动以来,人类学传入中国以后,文学人类学的流派兴起。西化的大学建制划分了中文和外文科系后,学科本位主义成为常态。新时期以来,比较文学在20 世纪主要分为两派,即法国学派的影响研究和美国学派的跨学科及平行研究。在这个框架下文学人类学跨学科研究蓬勃发展起来。20 世纪80年代结构主义和原型批评等相关译介兴起。

原型批评的代表弗莱将人类学家弗雷泽称作文学人类学的代表。在人类学界,弗雷泽被奉为人类学在英国的鼻祖之一; 在文学批评界将他奉为文学人类学的先驱。1957年弗菜在其著作《批评的剖析》中将此种把文学的源头追溯到神话(在西方是希腊、 罗马神话和《圣经》神话)的研究称为文学人类学。后来由于翻译介绍原型批评,拓展进中国多民族多元文化的语境,不仅仅是追溯文学的神话原型了,包括了更广阔的人类学视野中的原住民文学、口传文学、仪式、表演等内容。

2.2 本土实践:以原型批评为例

目前国内文学人类学的研究方法主要有三种:原型批评对书面文学的总体研究、 三重证据法对书面文学的跨文明研究、口头理论对口头文学的立体研究等。这里主要述评的是第一种方法。

一般认为,诺思罗普·弗莱的原型批评理论有两条根,一条是英国人类学家詹姆斯·弗雷泽的人类学,一条是瑞士心理学家卡尔·荣格的精神分析学。弗莱通过神话发现了文学中的“无意识的结构”——“原型”——从而建立起了他的原型分析。弗莱将仪式、梦幻、神话的观念引入文学批评的领域,将文学文本置于宗教的、文化的、神话的以及社会的语境中加以关照,打破了纯文学的研究的单一视角,大大扩展了“一般意义的文本与语境之间的关系”。从而扩展了文本的解读范围和研究领域。

2.3 主要研究取向

在荣格建立的分析心理学中,原型作为核心观点主要是指集体无意识。长期的文化积累的过程也是个人接受一个民族、国家乃至整个人类的思想、习俗、情绪、性格、精神在其身上的沉淀过程,每一个人都不可避免地接受这种沉淀。“原始意象”对作者的写作、读者的阅读脑海中构建先验性的情感冲动与共鸣,是对小说文本解读阐释、小说意义重构的重要方面,下面大致选取以下几个重点原型“酒神原型”“神话原型”“土地”与“轮回”原型、“母性”原型介绍研究取向。

2.3.1 “酒神原型”生命哲学与酒神精神的张扬

酒是一种“介乎一般饮料与兴奋剂之间的特殊液体”。在《酒国》中,莫言形象地描写了醉酒的麻醉状态:“我在离头三尺的空中忽悠悠扇着翅膀飞翔,一步不落地跟着我的肉体。我悲哀地注视着我不争气的肉体……我的头颅挂在胸前,我的脖子像根晒焉了的蒜薹一样软绵绵的,所以我的头颅挂在胸前悠来荡去。”酒可以一定程度上让人们超越唯实原则,暂时达到唯乐原则的实现。所以这种“魔鬼的饮料”便总在民间和国家的仪式化活动中,扮演一种“人—神”沟通途径的媒介。古希腊悲剧神话中的酒神性格,更是作为文学原型和种族性格原型的存在。从《酒国》《红高粱家族》分析“酒”意向在人类学层面的文化意义是取向之一。

2.3.2 “神话原型”神话想象与仪式描写

莫言是一位具有人类学视野的作家,民间在莫言小说中得到独特书写。其作品中丰富的民间奇幻元素,如《丰乳肥臀》中鸟仙附体之后的三姐、《红蝗》中数百乡民跪地祭蝗的神圣庄严之举等等。这种浓郁的神秘主义色彩,从根本上来说就是源于地处东夷腹地的高密地域文化中因袭的动植物崇拜的神秘意识。还有夸张的民俗学的描写表演《高粱殡》中关于“铁板会”的描写,《狗皮》中二奶奶恋儿诈尸的描写等等,都体现了神话书写的色彩。

2.3.3 “土地”与“轮回”原型:大悲悯与宿命论

英国人类学家费雷泽在其著作《金枝》中介绍了一种王位交接的奇异习俗:居住在内米湖畔的古意大利人,在进行交接之前,王位继承人会从一棵圣树上折断一根树枝,然后再一对一的搏杀中杀死老国王,然后才能继承王位。费雷泽认为这个古老的习俗源于地中海一些原始部落对部落总领的信仰:如果他健壮有力,部落则会团结丰收,反之则会歉收衰落。由这一习俗发展出了许许多多的宗教,这些宗教的核心就是“这位神的死亡与再生”,即“转世”与“轮回”。

《生死疲劳》中笼罩的“六道轮回”的“原型”主题,一个被冤杀的地主经历了六道轮回,一世为驴、一世为牛、一世为猪、一世为狗、一世为猴、一世为人……最后终于又转生为一个带着先天性不可治愈疾病的大头婴儿。这无疑带有一些“对佛经和佛教文学原型的移用。”同时,“土地”也是各民族文化心理中的一个“原型”,人与土地的关系是乡村历史和生活地内在机枢,这不仅是所有制问题,更是人的存在问题,农民大规模地离开土地是一个当代现象,中国精神在人民生活中的内在断裂就已经开始。土地原型承载着人们从事农耕的历史记忆,轮回更是带有颇具宗教意味的心理抚慰色彩。“土地”与“轮回”的原型,与中华人传统心理内涵深处吃苦耐劳精神具有契合性,并在文学作品中加以沉淀。

2.4 “母性”原型:热烈的生命力与澎湃的繁衍力

早在母系氏族社会,母性崇拜的观念既已萌发,这种历史记忆成为“经典原型”,出现了各个地域神话的“母亲神话”蓝本。这类“母亲”原型的意蕴,包涵生殖繁衍、苦难承袭、无私担当等方面,与在《丰乳肥臀》中极具生命韧性的上官鲁氏十分契合。在面对一次次经历了亲人罹难惨痛的上官鲁氏,决绝地宣称:“这十几年里,上官家的人,像韭菜一样,一茬茬的死,一茬茬的发,有生就有死,死容易,活难,越难越要活,越不怕死越要挣扎着活,我要看到我的后代儿孙浮上来那一天,你们都要给我争气! ”同时,描述计划生育政策的长篇小说《蛙》,“姑姑”的形象与“上官鲁氏”与之进行比对分析,亦可作为取向之一。

3 结语

文学人类学是方兴未艾的学科,关注具有人类学特质的文学作品及其中的“地方性知识”的运用。莫言作为具有人类学气质的作家,其奇幻诡谲的笔调下对人类意识的描摹、对民间知识的书写、对生命原型的把握、对永恒母题的质问,契合了文学人类学的研究旨趣与方向。莫言作品文本的人类学知识与色彩等待着文学人类学的进一步分析与发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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