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京 李敏
《溜索》是部编版教材九下小说单元的课文,选自当代著名作家阿城的短篇小说集《遍地风流》。该文讲述了“我”跟随马帮,乘溜索跨越怒江大峡谷的经过。与本单元前两篇传统典范小说《孔乙己》《变色龙》不同,《溜索》是一篇在继承古典笔记小说基础上开拓创新的新笔记体小说。新笔记体小说作家一方面自觉追求志怪等古典笔记小说的传统审美范畴,另一方面也写当今的现实生活或今人眼中的故人往事,尝试新的文体实验,体现着新的时代精神和美学趣味。阿城亦是如此,他在给法国评论家杜莱特的信件中提到“然而,笔记这一文类消失了。这是我想写笔记小说的理由之一……可以通过它把我们的许多遗产传之后世。同时可以在描写中超前进行各种各样的实验,如句子节奏、句调、结构、视角等”。[1]但是纵观为数不多的相关教学解读和设计,有的从传统小说三要素进行解读设计;有的从古典笔记小说的角度解读,如肖培东老师主要引导学生从笔记小说的情节平淡、语言简练等方面对《溜索》这篇文章进行学习;[2]但较少有人从新笔记小说究竟“新”在何处进行解读。就新时期“寻根文学”思潮中嬗变出现的新笔记体典型小说——《溜索》而言,若不从中国特殊历史时期产生的新笔记体小说这一特殊的创新性文体角度出发,必然造成解读视角和解读对象之间的逻辑错位。鉴于此,笔者从新笔记体小说的内容选材、叙事视角、语言特色三方面之“新”展开解读。
一、边地志怪讲述世俗之真
在《溜索》中阿城便选取了世俗世界的特殊题材:怒江四怪——怒江雷响、孤鹰扑蛇、溜索渡江、群牛失禁,来叙说边地为人鲜知的独特过江方式——溜索。
怒江雷响。“一个钟头前就感闻到这隐隐闷雷,初不在意,只当是百里之外雷公浇地”“却不料转出山口,依然是闷闷的雷”。水声之大犹如“闷雷”,借声音写对怒江的感受。“怒江雷响”,是云南怒江边上所特有的声响,这与怒江周围地理环境密切相关。首先“雷声”,应从天空中传来,这说明怒江周边山峰高耸入云,声音沿着悬崖峭壁传到高处,让人觉得声音从天而来;“闷闷”的响雷,说明周围山峰较多,并不开阔,声音不是一下子传播出去,而是碰到崖壁,形成多次的回声,才形成隆隆的“闷雷”声。怒江雷响怪在由特殊的地理环境形成的“闷雷”之响。
飞鹰捕蛇。“那鹰斜移着,忽然一栽身,射到壁上,顷刻又飞起来,翅膀一股一股地扇动”。“蛇?”“是呢,蛇。”据了解,生活在云南一带多为苍鹰,主要吃老鼠、兔子等弱小动物,但这里作者描绘的飞鹰捕食的却是蛇,再看鹰的捕蛇动作“移”“栽”“射”,时间“忽然”“顷刻”,时间之短暂,动作之迅速,写出了鹰捕蛇的快、猛、准,写出了鹰的凶猛与野性。飞鹰捕蛇怪在没有写捕捉老鼠、兔子等动物,而选择有危险性的蛇作为鹰的猎物,没有写鹰与蛇的过多纠缠,而是快、猛、准,速战速决。这让人隐约感受到鹰的隐喻意象,勇敢、野性、不畏凶险。
马帮渡江。瘦小的汉子“一下子小过去”“三条汉子一个一个小过去”“这岸的汉子们也一个接一个飞身小过去”,首领“猛听得空中一声唿哨,尖得直入脑髓,腰背颤一下。回身却见首领早已飞到索头,抽身跃下……”马帮汉子们溜索过江技术熟练、速度迅速,不慌不惧,习以为常,体现出人在自然生存环境中搏击自然的伟力和虎虎生风的阳刚之气。写马帮渡江之“奇”,不同于传统笔记小说中的奇人异事,这样的过江方式,于全世界而言,是罕见的,但对马帮的汉子来说却是再平常不过的生活,它是“马帮人”为生而活所必须经历的过程。马帮渡江怪在危险的过江方式和马帮汉子们习以为常的生活态度。
群牛失禁。阿城选材逼近真实的“世俗化”,在《溜索》中阿城还写到了令人觉得低俗的“尿”,特别将群牛失禁,刻画得细致入微。“皮肉抖得模糊一层,屎尿尽数撒泄,飞起多高,又纷纷扬扬,星散坠下峡去”。“牛们如商量好的,不一例外都是一路屎尿,皮肉疯了一样抖。”牛因被迫渡江而失禁——“屎尿尽撒”,写出了牛们的极度恐惧和害怕,衬托出了环境的险峻和马帮汉子们大无畏的野性美。牛群失禁的选材,怪在选择了这种登不上大雅之堂的题材。而这种真实世俗中的吃喝拉撒睡一类基本行为,在传统小说中经常被修饰或者忽视,选择这类“俗”的题材,凸显了作者对“真”的追求。
怒江四怪,虽然“怪”,但也是当地的“世俗”,是当地人们习以为常的事情。这与很少接触真实的世俗生活的传统笔不同,新笔记小说选材更关注世俗生活,关注人的生存本身、人的生存环境和人的自我感受。阿城《溜索》中的怒江雷响、飞鹰捕蛇、马帮过江、群牛失禁等边地之怪,写出了边地怒江边的“真”环境、 “真”经历、“真”感受,为读者还原了一个世俗生活中真实的怒江溜索。
二、无主叙事还原渡江之险
“不信这声音就是怒江”“俯望那江,蓦地心中一颤,惨叫一声”“急转身,却什么也没有,只是再不敢轻易向下探视。”文中还有很多类似的句子,从语法规范的角度来看,它缺少主语,且不属于承前省略,是成分残缺类病句。但是作为读者,我们却都能意识到这里的主语就是“我”。这么写,到底是不是病句呢?
查阅资料得知,这正是阿城新笔记小说异于传统笔记小说叙事视角的创新之处。“古代笔记小说……作者往往以恬淡、飘逸、超然的态度观照他们。而新笔记小说则将作者置身于凡人琐事之间,与笔下的人物交流交谈。既不超脱于外,也不高踞于上”[3]。阿城《溜索》中摆脱了传统笔记小说“全知式”的视角,将作品中“我”作为叙述者,同时又隐藏了叙述主体我,形成了无主叙事。
无主叙事中,叙述主体“我”的隐形存在,体现了作者对普通世俗百姓生存方式的尊重。与俯视芸芸众生的视角不同,阿城是站在世俗民间立场,怀一颗共情之心存在。“不信這声音就是怒江”,文章一开始,作者便以马帮中一员的身份存在,拉近了作者与文本间的距离。“我”的视角的选择与阿城的知青经历有关。“在先后辗转陕西、内蒙、云南等农村的十多年中,他深切体会了什么是苦难,什么是贫困……”[4]太多的生存艰难记忆,使得阿城感同身受地理解了中国最基层民众的生活状态与生活观念。因此,他选择的“我”的视角,试图在最大限度上还原世俗民众本真人生。
叙述主体“我”的隐形存在,另一方面也传达了作者的主观感受。阿城曾说:“《棋王》里其实是两个世界,王一生是一个客观世界……另外一个就是‘我,‘我就是一个主观世界,所以这里面是一个客观世界跟一个主观世界的参照……”“王一生和叙事者是两个元,最后这个主观叙事者“我”,他是悟到了。他已经进入一个新的状态了……”[5]由此可之,阿城是自觉地运用这种隐形的第一人称的叙述来向人呈现小说中的客观世界,又通过客观世界传达主观“我”的感受。《溜索》中阿城同样采用了隐形的第一人称的叙述,面对着雷响般的怒江,牛群却是屎尿尽飞,我也是“有尿却不敢撒”,而马帮的汉子们不仅一路“小”过去,而且“走到绝壁前,扯下裤腰,弯弯地撒出一道尿”,在客观的叙述中,阿城主观意识到马帮这群普通人内在的那一股超越凡俗的生命力,一股不畏惧艰险的野性,克服困难的智慧。
叙述主体“我”的显性隐藏。“猛一送,只觉耳边生风,聋了一般,任什么也听不见,僵着脖颈盯住天,倒像俯身看海。那海慢慢一旋,无波无浪,却深得令人眼呆,又透远得欲呕。……”“我”是文章中隐藏的参与者,其他读者都是隐藏的旁观者。“我”虽一人,可代表的是千千万万隐藏的读者,在文章中作为叙述主体的“我”隐藏了,无“我”的叙述,使读者变成积极主动的参与者和行动者,读者自觉将自己带入文本情境,与“我”感受相通,仿佛是读者自己在领略怒江大峡谷的奇险,经历惊险刺激的溜索过程,丰富了读者的阅读感受。观作者之观,感作者之感,拉近读者与作者的情感体验。
三、古今融通言说生命之野
新笔记小说的语言,讲究质朴自然,浑然天成,同时又重视时代性。在《溜索》中,语言既继承了传统笔记小说的洗练传神,也融合了现代小说的口语化以及对心理的探索。
炼字精妙准确。古人讲究炼字,实际上是在炼词,在许多情况下,是在讲究动词的锤炼。受古典文学的影响,阿城非常注重“炼”字。动词是阿城小说句子中的轴心和亮点,他笔下的动词简洁、准确、传神,寥寥几笔,便使平常的语言产生了神奇的效果,动感十足,且人物的性情、魂魄呼之欲出。通常写人滑过溜索之迅疾,会写成“箭一般射过去”之类,而在《溜索》中,同样的意思,阿城则用“一路小过去”来表达。“小”本是形容词这里用作动词,变小,让人面前仿佛浮现出精瘦短小汉子飞速划过溜索,瞬间变小的画面,透过画面让人感受到了马帮汉子的速度之快以及那种雄性阳刚的生命张力。
短句简洁呈象。阿城是个擅长写短句的作家,他往往将长句切分成一系列的短句,以短句形成画面感。长动作切分为短句“瘦小汉子迈着一双细腿,走到索前,从索头扯出一个竹子折的角筐,只一跃,腿已套入。脚一用力,飞身离岸,嗖地一下小过去,却发现他腰上还牵着一根绳,一端在索头,另一端如带一缕黑烟,弯弯划过峡顶”。阿城用“能省略的则省略,能切开的就切开”[6]的手法,配以精妙准确的动词“迈”“走”“扯”“跃”“套”“飞身”“小”“划”等,连用短句,将溜索过程中每个动作延长放大,形成连续性的镜头,造就一幅动态的画面,不仅减缓读者的审美疲劳,还让读者在细细观察眼前画面的基础上感受到马帮汉子的果敢与无畏。
对话闻声见人。在语言的使用上,《溜索》中的对话不仅洗练而且富有地方色彩,达到了闻声见人的艺术效果。阿城说:“语言应用在文学中仍然是在传达不同的文化,那么传达不同的文化就应该在语言上保留不同语言的特殊之处。”[7]因此他将边地方言引入对话。首领哑声说道:“可还歇?”余下的汉子们漫声应道:“不消。”这是从小說环境中生长出来的语言,是此时此地马帮汉子的语言,简练富有地方色彩的语言,还原了当时的情境,汉子们的默契、豪爽,尽在简短的交流之中。
感受以动写心。“新笔记小说不同于传统笔记小说偏执于事实而忽视心理,而是借助所记指向心理,使外物心灵化”[8]。阿城在描写感受时,没有直接进行心理告白,而是借动作传递出来,以身感写心感。“谨慎地下来,腿子抖得站不住,脚倒像生下来第一遭知道世界上还有土地,亲亲热热跺几下。小肚子胀得紧,像有尿,却不敢撒,生怕走了气再也立不住了”。这里,阿城把“我”经历像溜命一样的溜索后,那种惊魂未定、心有余悸,需要时间来缓冲的感觉,借着外化的“抖”“站不住”“胀”“不敢撒”“走了气”“立不住”等动作让人感同身受。“我”的胆战心惊,反衬出了马帮汉子的若无其事,赞叹马帮汉子们的雄风豪气。再如“首领与两个汉子走到绝壁前,扯下裤腰,弯弯地撒出一道尿,落下不到几尺,就被风吹得散开,顺峡向东南飘走”。马帮的汉子们是走到“绝壁前”尿的,他们对悬崖峭壁和悬崖下的滚滚怒江水并无恐惧感,显示出汉子们的淡定与无畏。溜索之后,“弯弯地撒出一道尿”“俗”中透着边地马帮的“野”味,这股野味中又流露出马帮汉子克服自然天险后的平静,以平常心待之,宠辱不惊的心理状态。
阿城的语言,不仅具有干净爽快、准确、传神的传统美,又结合富有特色的地方语言、以动作写心感的心理探索等现代元素,实现了传统与现代的完美结合,带给读者一种身临其境的感觉,尽显边地马帮汉子的野性气韵之美。
四、结语
阿城在创作中尝试着探索不同的知识结构,完善缺失的文化结构。阿城在“青年艺术沙龙”中曾经说过:“我的文化构成让我知道根是什么,我不需要寻。但是我支持寻根派,因为毕竟是要去找不同的知识结构,补齐文化结构,你看世界一定就不同了。”《溜索》是他在农村当知青的时候写的,当时主流作品主要是“红色语言”,从内容上看都是高大上的,从文化层面看既没有传统文化的体现,也没有西方创作理论的加入。阿城在《溜索》中尝试着表现一种真实的边地生活——边地之怪,一种与城市生活形成巨大反差的遥远的大山生活,去丰富读者的人生认知结构;在语言表达上,他追求古代文学的白描写法,在叙事上他展示了西方创作理论上的“限制视角”,补充了当时人们断层的知识结构;从文化内涵看,他对精神有内面的追求,他写出了怒江边地汉子表现出来的生命野性与力量,写出了宠辱不惊的怎么都能活,怎么都是活的中国传统文化中的生存智慧,帮助人们完善了文化结构中的缺失。
注释:
[1]杜特莱.不可能存在的小说:阿城小说的写作技巧[J].中国文化研究,1994(4):132.
[2]肖培东.善用旁批巧“溜索”——《溜索》自读课教学思考[J].语文建设,2019(6):28-32.
[3]钟本康.关于新笔记小说[J].小说评论,1992(6):16.
[4]徐燕.自为的民生、民智空间的探求——阿城小说世俗性之再解读[J].名作欣赏,2009(2):7.
[5]施叔青.与《棋王》作者阿城的对话[J].文艺理论研究,1987(2):49-55.
[6]周唯.论阿城小说的句式[J].中国现代文学论丛,2016(9):151-152.
[7]阿城.文化制约着人类[N].文艺报(2版),1985-07-06.
[8]钟本康.关于新笔记小说[J].小说评论,1992,(06):16.
[基金项目:深圳市“十三五”规划2018年度重点课题“中小学语文教师文本解读能力提升研究”(编号zdzz18024)的阶段成果。]
姜京,广东省深圳市坪山实验学校教师;李敏,广东省深圳市教育科学研究院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