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再枝
巴金先生晚年创作了散文集《随想录》,在谈到自己的创作经验时,他在《病中集·后记》中写道:“我不靠驾驭文字的本领,因为我没有这样的本领,我靠的是感情。”叶圣陶先生在《语文教学二十韵》中指出:“作者思有路,遵路识斯真。”因此,要读懂、读透《随想录》,首先要理清作者的“感情思路”,领会其真实的写作意图。在此基础上,分析鉴赏作者表达的“思想感情”,进而探究作者情感如何打动读者,并激起读者的“感情共鸣”。
《小狗包弟》是《随想录》中的名篇之一,文章取材于一条特殊的小狗——包弟,标有“里通外国”的印记,在一个特殊的背景下——“文革”时期,写一位身份特殊的“我”——一位文艺工作者、“文革”对象。但巴金先生说过:“艺术的最高境界是真实,是自然,是无技巧。”解读《小狗包弟》时,我们如何从“特殊”中读出“真实”“自然”?如何于平静的叙述中触摸作者感情的温度,进而思考生命的宽度与价值的厚度?这是我们读懂“这一篇”,明确“这一类”的价值选择。
《小狗包弟》一文中,特殊的社会背景形成了“我”和包弟之间不寻常的关系变化。是包弟影响着“我”和家人的正常生活,还是“我”的遭遇造成了包弟命运的改变?这看似矛盾的背后,蕴涵着复杂而又微妙的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作者正是借此倾诉出郁积于心多年、丰富复杂而又深刻的“感情”,并将这种独特的“感情”形象化为“满园的创伤”。因此,“满园的创伤”便成为我们读懂作者“感情”及其价值的不二选择。
一、“满园的创伤”——推动情节的引擎
《小狗包弟》叙事清晰,情感波澜起伏。艺术家与狗的故事激起“我”的心灵震颤,作者以时间为纬,一线串珠,串联起“与包弟亲密接触”“不知如何安排包弟”“送走了包弟”“送走之后心不得安”“至今心不得安”等一系列与包弟有关的故事。又以“我”的感情变化为经,演奏出“悲伤——欢快——忧虑——轻松——沉重——歉意”的跌宕音符。但笔者认为,从情节的发展来看,如此梳理,只是游弋于作者感情的表层,而不能潜入作者的内心心理结构,探究其创作的“感情动力”。
揣摩之、咀嚼之,《小狗包弟》一文中,真正能触痛作者神经,激发作者创作热情的,不是纯粹意义上小狗的命运遭遇,而是与小狗有着相似坎坷的“我”的一家人的命运遭遇,是“文革”造成的“满园的创伤”。因此,在听了藝术家的凄惨经历以及艺术家与狗的故事后,作者写道:“听了这个故事,我又想起我曾经养过的那条小狗。是的,我也养过狗。那是1959年的事情。”
这是承上启下的过渡句。从句意表达和叙事逻辑来看,“是的,我也养过狗”有唠叨、赘余之嫌。但它反映了作者的创作心境,强调的语气里流露出无奈的叹息,更是“无处话凄凉”的心灵倾诉。正是这一只小狗,揭开了“我”的“创伤”记忆,引出下文对“创伤”形成过程与原因的诉说。“文革”让“我”背上了沉重的“包袱”,“我”又给无辜的包弟带来无法弥补的“创伤”。于是,“我自己终于也变成了包弟,没有死在解剖桌上,倒是我的幸运……”这是作者的自嘲,又是一个形象化的类比,小狗在医院里承受肉体解剖之痛,而“我”却被“十年浩劫”这一无形的屠刀解剖得遍体鳞伤,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创伤”记忆。“满园的创伤使我的心仿佛又给放在油锅里熬煎”,这是作者对过去十三年零五个月所遭受创伤的一个总结。至此,作者情感已降至冰点,呼天抢地的忏悔已无法弥合心灵的创伤。更有甚者,“这样的熬煎是不会有终结的,除非我给自己过去十年的苦难生活作了总结,还清了心灵上的欠债。这绝不是容易的事”。痛苦的挣扎并不能换来心灵的慰藉,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让主体遭受精神分裂之痛,最终导向了命运的不可知和无法把握,这是站在“人性”制高点的最沉痛的忏悔。诚如康·帕乌斯托夫斯基所言:“真正的散文总是有自己的节奏的。”《小狗包弟》不仅有严谨的叙事节奏,更有推动叙事的情感节奏。艺术家与狗的创伤故事敲醒“我”伤痕累累的记忆,失去温情与亲情的心灵创伤难以忍受,挥之不去。在一番沉痛的诉说后,作者试图给“十年浩劫”作一个总结,还清心灵欠债。殊不知,这是一道无法愈合的心灵创伤。如此感情推进,文章结尾处的“忏悔”就具有更加深远而悠长的意义。
二、“满园的创伤”——生命不能承受之重
饱尝“十年浩劫”的悲辛,巴金先生心力交瘁,痛不欲生。当他散步于院子里,重新打量周围的变化,一切都显得那么熟悉而又陌生,暗淡而又伤神,萧条而又凄清。细读“满园的创伤”,这是一部抒写作者血泪人生的历史书,又是一幅描绘世态炎凉的社会画,每一组变化的镜头里都投射出人性的悲凉。在经历一个家庭分崩离析、亲人反目成仇、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的社会动荡后,物质家园的破坏已不足以引起巴金先生内心的“熬煎”。但是,每一处的破坏或变化都能勾起他对亲情、友情、爱情的回忆,而这份沉甸甸的记忆成为他永远抹不去的心灵伤痕。
归有光在《项脊轩志》中写道:“庭中始为篱,已为墙,凡再变矣。”写出家庭变迁,亲情疏离。巴金先生目睹“竹篱笆换成了无缝的砖墙”,自然预感“隔篱呼取尽余杯”的融洽、和谐已荡然无存。“无缝”突出了人与人之间自私、冷漠、戒备的心理,尽管“文革”已经结束,但留给人的心理阴影却永不褪色。“隔壁房屋里增加了几户新主人,高高墙壁上多开了两扇窗,有时倒下一点垃圾。”一方面写出了“新主人”的不容亲近与素质低下,另一方面又寄予着作者对“旧主人”何去何从的关注与同情,这是温情失去之痛。而描写葡萄藤被挖走,却添了一个从紧靠着的五楼公寓里牵过来的大化粪池,写出了院子环境的破坏,彰显出人类文明程度的退变,自私欲的无限膨胀。
如果说我们从上述变化中读出了一代人的悲剧、社会悲剧,那么,从绿草如茵的草地变成“一片衰草”“少掉了好几株花,多了几棵不开花的树”中,我们又能读出巴金先生的另一幅人生图景。作者睹物思人,想到了妻子萧珊,妻子的音容笑貌、举手投足仿佛都在眼前跃动;想到过去一家人其乐融融的景象,不禁悲从中来。因此,句间“……”不是无穷列举,而是极度悲痛时心灵失语,“欲语泪先流”的情状油然而生。而“我好像做了一场大梦”又将眼前的一切“实”景化为“虚”情。散文是“虚”“实”结合的艺术,实处落笔,虚处传情。如此看来,“满园的创伤”既是物质家园的破坏,更是精神家园的无情践踏。当这一切纷至沓来时,“满园的创伤使我的心仿佛又给放在油锅里熬煎”,这是生命不能承受之重。
三、“满园的创伤”——人性本真的忏悔
高建国在《深情中吟出的忏悔》中指出:作者写《小狗包弟》的用意是“忏悔”[1],谢冕先生说:“《小狗包弟》是一篇真诚忏悔自己的文字。”[2]陈思和先生也指出:“巴金先生严厉地批评自己,无情地自我解剖,是站在一个很高的精神立场上进行的‘忏悔”[3]。由此观之,“忏悔”是《小狗包弟》的感情皈依与价值取向。然而,令笔者不禁反思与追问的是,巴金先生为什么而忏悔?多数论者给出了结论,高建国在《深情中吟出的忏悔》写道:“作者当年弃狗时的无情无义,透露出作者自我忏悔”;[4]艾会波先生指出:“忏悔的对象是小狗包弟”“除了对包弟的忏悔,我们还能感受到作者对他的爱人萧珊的忏悔。”[5]不难看出,他们一致的观点是作者为“弃狗”而“忏悔”。
查阅“文革”时期历史事件和评论,我们发现,“文革”“赐予”了老舍的沉湖,傅雷夫妇的悬梁,赵树理、杨朔的死于非命。季羡林先生也饱含着血与泪写下了《牛棚杂忆》,借历史这面镜子照出“十年浩劫”中人性的丑恶。相比较而言,巴金先生为了保全自己和家人而“弃狗”,实属微乎其微、不足挂齿之事。如果作者因此而表达出深深“忏悔”之情,颇为令人费解,于情于理不合,还有小题大做、无病呻吟之惑。当然,更不能激起读者情感共鸣。
巴金先生究竟为何而“忏悔”?《小狗包弟》为何因“忏悔”而打动读者?他在《我和文学——一九八0年四月十一日在日本京都“文化讲演会”上的讲话》中写道:“我认为打动人心的还是作品中所反映的生活和主人公的命运。”当我们变换一个角度审视《小狗包弟》时,却又发现,作者每一次回忆包弟,都寄托着些许深思与牵挂。当熟人想把包弟送给我们家时,“我答应了,我的儿子也很高兴”。包弟在我们家待了七年,“同我们一家人处得很好”“我的爱人萧珊也喜欢包弟……她总要向服务员讨一点骨头回去喂包弟”。当我们从广州回来时,“它看见我们回来,特别是看到萧珊,不住地摇头摆尾,那种高兴、亲人的样子,现在想起来我还很感动”。后来时常回忆“在午饭前后她有时逗着包弟玩”。可见,过去,包弟是我们一家人融洽相处的情感纽带,而今它又成为“我”重温亲情与爱情的另一扇窗。
其实,理解巴金先生的“忏悔”之情,我们不能把《小狗包弟》封闭成一个独立的文本,而应该把它放进《随想录》的故事链中,进行互文性解读。如此,在立体化的场域中理解作者感情,其感情呈现更客观、具体、真实。《怀念萧珊》一文大段文字表达了作者的“忏悔”之情,“她也给关进‘牛棚,挂上‘牛鬼蛇神的小纸牌,还扫过马路。究竟为什么?理由很简单,她是我的妻子。她患了病,得不到治疗,也因为她是我的妻子”。“但是我并未挨过打,她却挨了‘北京来的红卫兵的铜头皮带,留在她左眼上的黑圈好几天以后才褪尽。她挨打只是为了保护我”,这是为爱情的失去而“忏悔”。“他(巴金先生的儿子)当时在安徽山区农村已经待了三年半,政治上没有人管,生活上不能养活自己,而且因为是我的儿子,给剥夺了好些公民权利。他先学会沉默,后来又学会抽烟。我怀着内疚的心情看看他”。这是为亲情的疏远而“忏悔”。在一个“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到来各自飞”的时代,在一个夫妻背叛、朋友反目而司空见惯的特定时期,萧珊没有抛弃巴金而远去,更没有背叛巴金,而是坚守爱情,保持一份纯洁的爱心,愿意为他减轻痛苦,承担一切责任。儿子也因为“我”的牵连而默默承受着外界施予的重压,沉默与恶习都是人性扭曲之使然。我们知道,无论是爱情,还是亲情,都不受外界环境制约,是发自内心、最原始而又最真实的表达,是人性的本真。当爱情失去,亲情疏远,人性本真遭到扭曲而又无能为力时,作为一个有良知的文艺工作者,怎能不奋笔疾书?为人性本真而“忏悔”,为一代知识分子的不公平命運而鸣冤。如此看来,作者描写了小狗包弟在“文革”中的悲惨遭遇,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为了唤回本真人性,唤醒道德良知,彰显亲情、爱情的无价与力量,这也许是《小狗包弟》足以打动读者而散发出恒久艺术魅力的真正原因。
刘再复先生在《罪与文学》中指出:“文学作品中的灵魂,归根结底应当是个体的灵魂,也就是体现在每个生命个体身上的灵魂,而不是群体性的民族灵魂。”[6]受此启发,笔者在解读《小狗包弟》时,力避政治图解或“形而上”的标签,而是潜入文字深处、直攫作者“内宇宙”的奥府,在作者感情的“自然流”中,揆情度理,探寻作者对个体生命的思考,对人性弱点的解剖。静水流深,方见其真,唯有如此,“满园的创伤”的功能与价值才能渐趋植根于读者心灵。
参考文献:
[1][4]高建国.深情中吟出的忏悔[J].名作欣赏,1988年第5期.P15.
[2]谢冕.推荐《小狗包弟》[J].语文建设,2004:第1期.P39.
[3]陈思和.巴金提出忏悔的理由[J].文汇读书周报:2004年8月6日第6版.
[5]艾会波.在创伤里忏悔 在忏悔中怀念[J].语文建设,2008年7-8期.P82-83.
[6]刘再复,林岗.罪与文学[M].中信出版社,2011年7月.P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