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刘言打来电话时,我正蒙头大睡。任铃声去响,我不打算接。头天坐上广州抵达昆明的火车,途经广西、贵州,穿过一些我说不上名字的县市,终于带着疲惫驶进昆明的夜色。如果她有心,电话应该提前几个小时,而不是这个时候。
我是凌晨到达的,一天一夜没合眼,就近找了家旅馆,一直睡到刘言的电话响起。我在行程中睡觉,总感觉身体的某一部位遗落在了路上,总是失魂落魄。电话响过四个回合,完全打消了我的睡意,第五次响起,我挂断看了时间,已经临近中午。起床穿戴,洗漱完毕,我打开电视,重新躺回床上。刘言又打了过来,我接通说,第几次了都。刘言说,第六次。我说,正睡觉呢。刘言说,才几点,你就睡午觉。我说,我乐意。刘言说,你人在哪儿?我说,在睡觉的地方。刘言说,别卖关子了,不是我要找你,陈达找你。
刘言、陈达和我是发小,高二分科以前我们都是一个班。刘言打小成绩好,没掉下过前三名,陈达天性好强,不甘落后。我在很长的时间里选择远离他们,以破罐子破摔的姿态,维护一个弱者的自尊。在课堂上,老师叫人回答问题,每每点到我,我通常不假思索说不会,然后前后左右顾盼,迎接同学们杂陈的目光。但接受过几次他俩传来的纸条助攻以后,便屡试不爽,我照着纸条一字不改念出答案,难得地看到老師流露出赞赏的眼神,这种赞赏会浸润我幼小的心灵,使我感觉被一束光照亮。所以我愿意和他俩做朋友。记忆中有一次我拒绝他俩的答案,是小学二年级的班主任带领我们讨论将来长大做什么,刘言立志当作家,陈达想当宇航员,我呆望着教室空空的房梁,想不到自己能干什么。老师让我放学回家想清楚再告诉她。我回家也没有想清楚,这种要用一生的实践来印证的事情,不是在学校里想不清楚,回家就能想清楚的。直到高考结束,我的人生才逐渐清晰,当他俩选择留在昆明上大学,我义无反顾来了广州。
刘言和陈达正式在一起,是在我与陈达决裂后。大学倒数第二个假期,陈达说帮我物色了一个工作,可以考虑毕业回家乡,在外面漂着也不是个事。我到达火车站,陈达照例来接应,电驴后面抱肩而坐的是刘言。陈达说,一个人回来?我说,一个人。陈达说,咱仨就你单着了。陈达说完朝后座的刘言使眼色,刘言谄笑两声,表示默认。饭桌上刘言提议趁时间充裕,策划一个三个人的毕业旅行。我说,我没时间。陈达说,怎么没时间了?我说,我得写小说。陈达说,神经病。我说,你再说一遍。陈达复述了一遍。我离席而去,工作的事情一句没聊。
近两年我在远方生活,与他俩的来往趋近于无。我大概知道刘言在昆明某个高中教语文,课余开辅导班,传授如何写作文能拿高分的秘籍。如果不是刘言恰逢寒假无所事事,找我分析高考作文写作套路,我自然不会把即将回家乡谋生的事情告诉她。
二
挂断电话,给刘言发了旅馆的位置。刘言回复不远。十五分钟以后,刘言发来语音说,到楼下了,你下来还是我们上去。我把房号告诉她,说,这旅馆没电梯,甭指望我下楼,我刚起床,现在光着呢,不方便。刘言说,你赶紧穿上,我这就上来。
房间里只有一只热水壶,还蒙了一层水垢,有些日子没用了。管服务员要茶,说要另外算钱。陈达推搡着说,不用麻烦了,带了矿泉水。我向前台要来三只纸杯,一袋洽洽香瓜子,烧白开水给他们喝。三人并排坐在床边,气氛一度尴尬。陈达掏出一包红塔山,抽出一根递给我,打圆场说,来一根?我没有接他的烟,我觉得我们还应该有更长的时间不相往来,没那么容易握手言欢。陈达兀自点燃,吸了一口,徐徐吐出烟雾。楼下是一家服装店,店员的吆喝声传进房间,稍微缓和了气氛。刘言四处打量房间,像是要从白色墙壁中看出什么不一样的东西来。我不知道那道寡淡的白色墙壁有什么吸引她的。
刘言把各个角落巡视一通,眼神落在冒热气的纸杯上,举起来喝了一口,问我这两年在干吗。我说,在写东西。刘言吹开热气,头也不抬说,我看了你写的诗,市里的日报上登了一个版。我说,主要工作是写文案,在一家广告公司,要一点吹牛皮的本事,鼓动客户购买商家产品,回来前辞了。陈达吸完手里的烟,又掏出一包新的,递过一根,我摆摆手,依旧没有接。
陈达点燃第二根烟说,吃中饭没有,给你带了手抓饼。我说,加了鸡蛋的?陈达说,鸡蛋加培根。我说,正好,好多年没尝过了,你妈以前卖的饼我可没少吃。陈达妈妈以前推一电动三轮车,每天在学校门口卖饼,车的样子像一只鞋,我们都管那车叫皮鞋车。小学生放学早,小学门口卖完,又辗转到中学门口。毕竟学生的钱好挣。我时常要两天的早点钱凑起来,才能买一个饼,我很羡慕陈达,回家有吃不完的饼。有一段时间,我的梦想是长大后卖手抓饼。我说,你妈妈卖的饼,连起来绕地球两圈不止。陈达说,手抓饼早没卖了。我说,那酱料可谓一绝,面粉都一样,就你妈做的酱料味道最香最好吃。正好我没工作,方便时把那配方传授一下,没准能指望上成家立业。陈达说,配方我爸抄在纸上,压箱底了,回头给你找找。
刘言最后定睛在电视屏幕上,电视里正在播一个海洋动物的纪录片。我递给她遥控器,示意她随意换台。刘言说她喜欢大海,就看这个好了。我说,这个主要是讲动物的,海洋只是故事场景。刘言没有应声,聚精会神瞅着电视,边嗑瓜子边抖腿,手忙脚乱。陈达踌躇半晌,一边将烟末抖落进烟灰缸,一边若无其事地问,我妈的样子你还记得不?我继续吃手抓饼,说,不太能想起来了。陈达僵住了表情,说,大一那年,我爸妈离了,我跟我爸过,我妈下广州打工,再没回来,平常也没个联系。我爸不行了,查出来是肝癌晚期,医生说顶多能挨一个月,我得把我妈找回来。我说,什么时候查出来的?陈达说,两周前。我说,还有两周时间,这个当口还是多陪陪你爸。陈达说,我爸放不下我妈,走前想见一眼,广州你待了几年,比我熟。我说,我想好了离开就不再回去的。
电视里的背景正值春夏之交,阿拉斯加沿岸的积雪开始加速融化,一只环斑海豹幼崽被抛弃在海滩上,科研人员跋涉上千公里,将陷入危难的小海豹空运到海洋生物研究中心。这只出生仅二十天的小海豹,经过严格的检疫隔离,在放入冰块的长方形冰盆里,毫不知觉已经远离北极故乡千里之外。刘言双手托住下巴,手的弧形像两只迎面挺立的成年海豹,目不斜视盯着屏幕。小海豹身体受到病毒感染,它的体温比正常体温高了两度,情况不容乐观。康复计划人员将抗生素注入鱼的体内,饲喂小海豹,试图控制它的体温。第一次尝到鱼的味道,病恹恹的小海豹立即活跃起来。
我走到楼梯走廊,给我妈拨了一通电话,盘算着告诉她我没了工作的事。听筒里传来菜下锅的刺啦声,我问我爸在不在家。我妈说,院子里鼓捣他那电工活呢,干了大半辈子,没见弄出个名堂。我说,我妹呢?我妈说,昨天回来了,你爸去学校接的,星期天晚上送去。我说,明年能考上吧?我妈说,你妹不像你,用不着操心。我说,妈,你迁就点我爸。我妈说,行了,我炒菜呢,没功夫跟你聊。挂了电话,辞职的事没说。电视里病情严重的小海豹经过了两个星期治疗,体温终于降了下来,还长出了一层很厚的脂肪层,由于个头增长,被放到一个空间更大的预备放生池里。这是它朝着野外生存的目标迈出的一大步。陈达点燃第三根烟,我对他说,争取今天出发,你爸耽搁不得,我去退房。刘言订了票,晚上八点的高铁。陈达朝我胸脯挥了一拳,也许是够意思的意思,但我有点受不了,胸口一阵生疼。
三
陈达回医院安置他爸,刘言到超市买泡面,备着路上垫肚子。时间还早,我琢磨找个地方写东西。刘言买完面问我在哪里,她过来。我说,你还是去医院看看陈达他爸,多看两眼,将来也是你爸,我写东西不习惯有人守在左右,不需要护卫。刘言说她闻够了医院里消毒水的气味,不想回医院,问我带了什么书。我说,适合你的只帶了一本,协调夫妻关系的,我翻了几页看不懂,正打算扔掉。刘言说,文学方面的。我说,你自己来看,刚才的旅馆往北走五百米,有一家咖啡馆,进门直走,我坐最里排,两个露肩美女背后。刘言说,知道了,两个露肩美女背后。
刘言找来后抱怨我,不止五百米,起码得有一公里,早知道她骑一辆共享单车。我说,晚上还有两千多公里要走呢。刘言瞪了我一眼说,那能一样吗?刘言从购物袋里拎出两只杧果,摆到面前的桌上,问我有没有带刀。我说,我不带凶器。刘言把杧果放了回去,说,我请你喝一杯咖啡吧。我说,才装了一肚子水。刘言说,你点一个,坐这啥也不点占着位置,从我进门,有个服务员一直朝这边打量,我好不自在。我招手叫服务员过来,点了两杯拿铁。刘言问,你带了什么书?我说,你不看文学书了吧。刘言说,废话,不然怎么知道你的诗歌发表。我说,你又不干这行。刘言说,以前想干来着,不是后来发现干不了嘛。我把书包递给她,刘言把书包翻个底朝天,嘲弄地说,初中时候的书包,你还背着呐。我说,款式一样,大了两个号。刘言索性把全部书都倒腾出来,一本本端在手掌上观摩,又逐一捡进去,说,密密麻麻的字,看着费劲,你给我讲讲,分别写了什么。我说,我还没看完呢。刘言说,拣看完的讲。刘言又把书包翻了一遍,拿起一本,看着书名说,你给讲讲这本,《海边的卡夫卡》,我就喜欢大海。我说,跟大海关系不大。刘言说,跟卡夫卡什么关系?我说,也没有太大关系。刘言说,到底跟什么有关系?我说,情节我有点恍惚了,只记得讲了十五岁少年田村卡夫卡的故事,成长小说。刘言说,这个少年怎么了?我说,他想成为世界上最顽强的十五岁少年。刘言敛起嘴唇笑了,她的笑没有声音,她说,咱是来不及顽强了,二十五岁都过了。我说,来得及,写这本书的村上老师三十岁才开始写小说呢。刘言掏出手机说,跟你没得聊,刚才的海豹纪录片,你记得名不?我说,科教频道播的,自然传奇系列,副标题叫海豹孤儿回家还是什么,你搜搜看。刘言搜了一会儿说找到了,趁我不注意,拔走了插在电脑上的耳机。
我关掉电脑里正在播放的歌,胡乱敲打一通键盘,假装思路顺畅。白色文档留下一行行语句不通的黑字,我按了几秒钟删除键,字迹在我的注视下化为乌有。我仰起头,看着天花板长舒一口气,目光停在刘言身上。她脸盘干净,锁骨很好看,双手的手腕贴在胸前,看书时凑近眼睛,神情专注。头发呈波浪形,不时把几根掉入眼帘的细发拨到耳朵后面,那几根头发牵引起其他头发波涛浮动,如同一片潮水起落的海面。刘言微红着脸喘气,刹那间我隐约闻到她的体香,说来奇怪,学生时代我都在逃避着这股香味。我伸了伸脖子,想靠近一点,确认那久违的味道,却只飘来洗发水的气味。我立即打断自己的臆想,自打刘言和陈达在一起以后,我对她彻底断了非分之想。
我趴桌上整理思路,竟然睡着了。我梦见自己独自一人置身一块广阔的空地,四周没有建筑物,也没有人,只有看不见的空气,身后仿佛有隐形而不可阻挡的力量在追赶我,我既紧张又恐惧,奋力往前跑,可不管怎么跑,都好像停留在原地。跑着跑着,前方骤然出现一道悬崖,随即坠入悬崖,做自由落体运动。我拼命扑腾,许久有一双手抓住我,醒来一看是陈达的手。陈达说,你做噩梦了。我满头大汗。半晌缓过来,回到现实,外面天色已经黯黑。刘言抽出两张纸巾,递给我擦汗,说,准备出发了。我迟疑了一下,对她说我有点饿,看看时间够不够吃饭。陈达说,你睡得熟,吃饭没叫你。还有四十分钟,打车能赶到高铁站。刘言说,上了车吃泡面吧。我说,好吧。陈达又给了我一拳,说,委屈你了兄弟。我说,没事,只要你不再用拳头捶我。陈达说,我也不说你神经病了。我说,我都觉得自己神经病。
外面空气清冽,凉风一个劲往衣服里钻。我用刘言给的纸巾边擦鼻涕边说,昆明怎么这么冷,不是说好四季如春的么。陈达搭着我的肩膀,仰头向天空吼道,春天在哪里呀,春天在哪里,春天在那青翠的山峰里。唱完独自大笑。我接着唱,这里有红花呀,这里有绿草,还有那会唱歌的小黄鹂。我唱完说,刘言,该你了。刘言说,你俩神经病。刘言说着顺手招停迎面而来的出租车。司机问我们到哪里。陈达说,到广州。司机说,太远了,去不了。刘言扒开陈达,凑过身对司机说,师傅,别听他扯,到昆明南站。
四
上了高铁,也许是饿过了头,没有了食欲。刘言说平生头一次坐夜车,有些忐忑。我问陈达,你走了,你爸谁照顾?陈达说,我奶,我爸查出病以来,我和我奶轮流照顾。我说,嗯。我看着他,想要说点什么,但终究没说,他也转过身看着我,蠕动了几下嘴唇,欲言又止。列车驶进夜里,窗外的亮光一闪而过,映照旅人静默的脸盘。灯火逐渐疏离,故乡遥远而模糊。我终于明白,我回到故乡的目的,是为了告别故乡。
风从车窗罅隙中灌进来,冷飕飕的。我整夜清醒。陈达呼呼直睡,每到一个站台准时醒来,溜出去吸烟,回来向刘言报告到了哪里,刘言戴耳机听歌,对他半搭不理。
年轻人们都认为这家公司前景并不乐观,暗地里诅咒迟早得倒掉,但郭舟撺掇大家辞职时,只有我一拍即合。我们各司其职,郭舟做他的自媒体,我写小说。我把辞职申请递上去那天,郭舟却临阵脱逃了,理由是和女朋友掰了,正茶饭不思,一门心思扑在工作上,化悲痛为动力。
我发信息给郭舟,约他午休时间出来谈谈。见面后郭舟问我小说写得咋样。我说,只写了些片段,没有一个成形的。郭舟说,找灵感呢?我说,找一个女人,写小说是要紧的事,但眼下更要紧的是把人找到。郭舟说,理解,这个年纪的男人,少了女人做啥都没劲。我说,正要跟你商量。我从背包抽出一张寻人启事,说,得劳烦你动用一下十万大军,在广州找照片上这个女人。郭舟不明所以,我把情况给他讲述了一遍。郭舟说,医院没查错病情吧?我说,不管有没有查错,当务之急是把人找到。
郭舟担心掉粉,没有立即答应,说要考虑考虑,迟点给我答复。
六
我回到出租屋,刘言已经回来了。厨房摆置了厨具,是从城中村家具倒卖店租的电磁炉、电饭锅,茶几上添了碗筷。刘言正在洗菜,见我进门,说,晚饭别出去吃了,咱自己做,省钱。我不知道是陈达还是她的主意,随口应答说,没意见。
我摊在沙发上随意翻书,厨房实在太小,刘言只好弓着腰洗菜。从客厅看向厨房,她背对着我,弓腰的幅度有点大,牛仔裤与上衣之间分离出一截,露出荒凉的后背。我喊了一声刘言。她说,干吗。我说,你屁股真大。刘言擦干手,把牛仔裤往上提,往下拉了拉上衣,嗔怪道,你可别乱看。她问我晚饭想吃什么。我说,想吃肉。刘言说,没买肉,三个素菜加一个汤能对付?我说,能对付。刘言说,咱来广州快一周了吧?我说,可不嘛。刘言说,你觉得能找到不?我说,反正找人这事我不擅长,自个儿还单着呢。刘言说,你在学校没处过对象?我说,想处,人家都嫌我矮。刘言说,就这个?我说,可能还有胖吧。刘言说,说正经的,你对我动过心不?我说,就算这辈子单着,也不至于。刘言说,可我动过心。听她这样说,我突然涌上一股悲伤。我说,我可没考虑过你。刘言洗菜的手停下来,眼神空洞,愣怔了一会儿说,不提这个了。我说,最好别提,不然咱们仨得玩完。刘言岔开话题说,你知道纪录片里小海豹是怎么被遗弃在海滩上的吗?我说,犯职业病了啊,我可不是你的学生,别像提问你的学生那样提问我,你知道你就说。刘言说,通常有三种原因:其一,风暴来临,小海豹与母海豹失散了;其二,母海豹被其他动物杀死了;其三,母海豹在觅食期间死亡了,没有回来找小海豹。我说,还有一种可能,母海豹离开幼崽去觅食,被其他动物杀死了。刘言说,不错,学会举三反一了。我说,还真当我是你的学生了。刘言说,也就意味着,成功救助了一只流离失所的病危小海豹,它也不太可能与母亲相聚了。我说,这太残酷了吧。刘言說,更残酷的是,恢复健康的小海豹,大多也养成了对人类的依赖,泯灭了抢夺食物的野性,海洋生物研究中心人员还得训练它的捕食能力。达到放生条件以后,研究人员在海豹身上安装了卫星跟踪器,将其送回到当初发现它的冰川地带,跟踪器传回的数据表明,海豹在野外能挺过艰难的第一个月,才有存活下来的可能。我说,存活概率有多少?刘言说,数据表明,挺过去第一个月,有百分之九十以上存活率。我说,但愿陈达他爸能挺过这个月。刘言说,重点是,就算我们找到了陈达妈妈,也许和纪录片里的海豹一样,难以面对新的生活了。我说,人要是也带上一个信号发射器,找一个丢失的人就容易多了。刘言说,信号发射器长期浸泡在海水中,终有一天也会从海豹身体上脱落。我说,多长时间会脱落?刘言说,一年,脱落后研究人员就不再收到有关海豹的生存信息,从此生死茫茫。我说,一年太短了,古诗词里都说了,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刘言说,放你的屁。我说,过分了啊,没有老师这样训斥学生的。
陈达依然没带来任何消息。菜没够三个人吃,谁都没吃饱。刘言说,今天失算了,明儿多做点。陈达说,咱只剩一周时间了,下周找不到就打道回府吧。我和刘言正无言相对,郭舟打来电话,说想好了,愿意帮忙。我让陈达与郭舟联系。当晚把寻人启事在郭舟公众号上发了出去。
第二天醒来,我打开手机,郭舟两小时前发来了一条信息:已经超过了十万阅读量,关注人数暴增。我说,有啥发现没?郭舟说,有人留言知道马玉敏,但只是同名同姓,年纪经历都对不上。我说,有重要消息,你给留意留意。郭舟说,我今天去辞职。我说,今天周六。郭舟说,我想好了,这公号也能接广告,效益不差。我说,你把后台留言给理理,排除法,符合情况的重点关注。过了半小时,郭舟打过来说,有一条最接近,自称叫马玉敏,丈夫叫陈玉忠,儿子就叫陈达。我说,自个儿送上门来的?郭舟说,是吧,你知道陈达他爸什么名?我说,知道他爸的姓,名还真不知道。郭舟说,三个字对应上了一个,向陈达确认一下名是什么。
我走到陈达的房间,正想敲门,突然传出刘言欢快的叫喊,声浪一阵压过一阵。我明白了怎么回事。这个时候打扰他似乎不太礼貌。我蹑手蹑脚踱出屋子,像做了亏心事。
下了楼,我觉得自己不应感到心虚,方才挺直了身子。我有些时日没有感受过清晨的景象了,差点忘了一天中还有这么一个时刻。巷头到巷尾都很热闹。我找了一家肠粉店坐下,点了一份鸡蛋肠粉,边吃边看手机。郭舟的信息跳出来:名字对得上吗?我说,还没问。郭舟说,我问了对方地址,人在广州。我说,有劳了。吃完我打包了两份,给刘言和陈达带去。
我开门进屋,刘言表情慌张,对我说,人走了。我说,谁走了?刘言说,陈达他爸走了。我说,陈达呢?刘言说,也走了。我没弄明白,说,你慢点说,到底谁走了?刘言咽了一下口水说,医院来电话,陈达他爸走了,事情太突然,陈达先回去了。我说,陈达走了多久?刘言说,半小时前。我说,他爸叫啥名,你知道不?刘言说,陈玉忠。我说,确定?刘言说,我在医院照顾过他爸,记得病历牌上的名字,陈达的陈,玉宇琼楼的玉,忠厚老实的忠。我说,郭舟那边有消息了。刘言说,是我们找的人吗?我说,还不是太确定,陈达走时有什么意见?刘言说,他先走一步,回去置备葬礼,让我们也无须找了,退了房子就回去。我说,有了地址,还是去一趟。
七
郭舟开车在街道上疾行,看着窗外在商业大厦门口缓慢踱步的行人,我坐在副驾上有些心神不宁。我担心追尾,这会带来一系列麻烦,使计划中的事情出现差错。我叮嘱郭舟慢点开,他似乎没有听见我的话。一路没有碰上一个红灯,使他停下来,甚至没有减速。驶入开阔地带,郭舟才开口说,我起个大早,打算去辞职,今天却是周六。郭舟属于广州土著,我一向觉得他不能理解,一个广漂族与这座城市之间暖昧不明的拉扯,在去与留的抉择中,内心里有过多少纠缠。我说,我辞职以后,交房租就成了问题,我踏上回家乡的火车,还没到家,我又前往这座城市。郭舟说,人找到以后,有什么打算?我说,留在这里,再找找别的工作。郭舟说,改变想法了?我说,可能对这座城市有所留恋。郭舟说,嗯。我说,今天上午,陈达他爸走了,走前没能如愿。郭舟放慢车速,一脸错愕地说,现在找到陈达母亲,告诉她前夫走了?我说,还可以送行,如果她愿意的话。郭舟猛踩油门,公路两旁的绿化树迅速往后撤退,天空湛蓝,是个好天气,但我们毫不关心。
前方道路延展,导航实时显示路况,视线中的蓝天一成不变,目的地潜伏在我们心里。我突然想起在咖啡馆做的那个梦,梦里没有出现任何人,没有任何建筑物,却有不可阻挡的力量在驱赶我,使我拼命奔向未卜的前路。近来经历的一切有些虚假,我从没预料到,一个出现在我的童年,也曾生活在同一座城市,却从未闯入我的生活的人,如今我会出于某种义务,去寻找她。如果运气足够好,我即将要见到她了。见到她,我将告诉她发生了什么,打乱她现有的生活,然后我回归到自己的生活秩序里。
郭舟向左打了一把方向盘,车子拐上江堤。郭舟说,她留言告诉我,她平常就在江边走廊卖饼营生。眼前的就是珠江,我初中的地理老师曾对这条江津津乐道:珠江发源于云贵高原乌蒙山系马雄山,流经中国中西部六个省区,是中国第二大河流,居全国江河水系第二位,仅次于长江。也就是说,你从云南出发,漂流而下,你會经过广州。郭舟找到停车位,将车子熄火,两人沿着江边走廊寻找。江边的夜间烧烤店、KTV都尚未营业,只有一家奶茶店,闲坐着几个闲聊的人,偶尔有垂钓的中年男子,脱光了上衣,慵懒地倚着江堤的青石板,看似比远处裸泳的人凉快。
我们处于珠江的一段流域,眼前的水流经过此处,缓缓地告别我们。走到人群拥挤处,有一对青年男女在卖唱,看样子是情侣,女的心不在焉地弹着一把吉他,男的嘴里唱出跑调的歌词:可曾还有什么人,再让你幻想。我们伫足看了一会儿,相视而笑,猛回头身后出现一个手抓饼摊。走近看得确切,摊前的人虽与照片上相去甚远,但眼前这个人的容貌,似乎顷刻间激活了我的记忆,十分确凿,这个人就是马玉敏。我们走向她,她愣愣地看着我,嘴角有些抽搐,还不等我开口,她脱口而出:你是小范?我说,是的,您还记得我?她点点头,两行热泪扑簌簌落下,嘴角抽搐得更厉害了,半天才说,都长这么大了。我说,和陈达同龄。她双手掩面,嘴角抽搐着,半晌抹了一把眼泪说,什么都不必说了,我看到了寻人启事,情况我都知道,我跟你回去。
返回的路上谁也没有主动说话,马玉敏瑟缩在后排座位的一角,留出很大的空位,我和郭舟不时往后视镜张望。我打给刘言,问她房子退了没有。刘言说,还没退。我说,人找到了,着手买高铁票吧,你带陈达妈妈回去。刘言说,那你呢?我说,我决定留在广州,回去替我向陈达道个歉,找到得有点晚,只能参加葬礼了。刘言说,我心里一直有你。我说,这事回头再说,你收拾收拾,把房子退掉。刘言说,我现在在海洋馆呢。我的声音变得粗粝,你去那里干吗?我坐直身子,手抖动着,手机差点飞出车窗。刘言没有说话,挂断了电话。
我正手足无措,微信闪动了一下,我点开聊天框,刘言发来一张与海豹的合照。她说,海洋馆里的海豹不是纪录片里那样的,它们被驯化得跟人特别亲近,配合饲养员表演各种节目,做出各种滑稽的动作,主动凑近游客拍照,讨好游客,索取人们手里的食物,十分可爱。我说,刘言,有件事我一直没跟你说。刘言说,别再藏着掖着了,你有什么就直说。我说,其实,我不喜欢海豹这种动物。
范俊呈
1994年生于云南玉溪。有诗歌见于《诗刊》《诗歌月刊》《诗选刊》《草堂》等刊,小说见于《青年作家》《作品》《滇池》等刊。现居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