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鑫
较劲
性格温和,一生不曾与任何人结过怨的祖父,却和操持了一辈子的土地,以及和土地上锄不尽的稗草,较了好长一段时间的劲。 刚开始,祖父是没有土地的。他生活的地方,到处都是土,但并不是能耕种的地,是长不出庄稼来的,野草倒是长得疯了似的。后来,土变成了地,可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拥有属于自己的地。再后来,村里分了地,祖父和祖母各一亩,因为要养活一大家子,所以祖父对它们格外上心,伺候它们,巴结它们,有时候为了多一些收成,甚至还要和地较劲,比如对抗干旱,抵御稗草,这样才能守住自己的地,守住少得可怜的粮食。
祖父把植物种进土地里,除了养活一家人之外,还有一层意思——试试大地的深浅,他的想法是,知根知底,才能更好地和大地较劲。其实,他从一开始就知道答案的,可就是不死心。
和大地较劲,就是和上天较劲。雨水是和大地勾连的一对,如果它们配合得当,这一年一定风调雨顺,祖父只等开镰的日子,把那些饱满的麦子收回家。
可打我记事起,村庄里就没有下过几次正确的雨,不是一年到头不见一滴雨,以至于怀孕的麦子胎死腹中;就是在麦子临盆时,倾盆大雨不请自来,活生生让大地难产。
我既见过面对干涸的土地众乡亲长跪不起祈求上天落雨的场景,也见过大雨之中所有人疯了一样在水做的刀子里抢粮食的样子。总之,对于雨水,我是没有好感的,而在祖父那里,也是既爱又恨。他知道,和大地较劲,雨水会起很大作用,于是,在恨不得把汗水都收集到麦田的时节,祖父会带只母鸡去山神庙,或者跟在求雨的人群中,面相虔诚,希望风调雨顺。而在雨水充沛的日子里,祖父排兵布阵,总让几个儿子,赶在雨水落地之前把麦子收回家。
和大地较劲,基本上是跟自己过不去,等有了孙子之后,腰身开始弯曲的祖父,就对自己温和了许多,不再做那些从一开始就不会有好结果的事情,而开始专心伺候大地,好让大地喂养自己经营着的这一大家子。
不过,和稗草的较量一直没停。稗草们不知道从何而来,又是如何混到种子里的,总之,不管事前做了多少准备,麦苗从大地里冒出来的时候,总会有大批稗草让人头疼。
一般情况下,祖父会让几个婶婶先蹲在地垄里,一寸一寸消灭它们。小铲子肯定是为了消灭稗草而出现的,它们的刀刃大小刚好将一株稗草连根拔起,一个上午,麦子地里就躺倒一批稗草,祖父把它们收集起来,背回家喂牛。
谁也说不清楚,稗草究竟有多大的能量,刚锄过不久的麦地,新长出来的稗草又高过了麦苗,祖父闹不明白它们是怎么躲过小铲子而存活下来的,他以为,它们只要被连根拔起,就不会和麦苗争夺有限的水分和营养,可是没想到,到头来稗草比麦子还多。
小铲子明显应付不过来,祖父就到镇上买来农药,在一个黄昏,用喷雾器进行了一场大规模化学武器灭稗草行动。第二天一大早,祖父兴冲冲去麦地里验收战利品,结果被眼前的场景吓瘫在地,喷过农药的麦苗耷拉着头,而稗草们却相安无事。
很不幸的是,这批麦苗没有等到夏天就提前天折,没几天,整块的麦苗就成了一地枯叶。祖父蹲在地垄上,旱烟锅一锅接着一锅抽,抽到烟袋里的烟叶子见底了,刺啦一声划开火柴,朝麦苗的根部伸过去。这些早就失去水分的麦苗,急着投胎似的,很快就燃烧起来,祖父蹲在地垄上,看它们在风的作用下一寸一寸走向最后的死亡。
祖父目光呆滞,风一点都不在意他想什么,不一会儿,一块地里的麦苗就化为灰烬。稗草在这次较量中,也是损失惨重,和麦苗同归于尽。这块地荒了没几天,就被重新耕种上了别的农作物。可能是燃烧过后的草木灰起了作用,第二茬庄稼异常茂密,奇怪的是,田里竟然没有一棵稗草,难道是一场火之后,稗草被赶尽杀绝?这个问题一直没有答案,不过可以肯定的是,祖父用一场长达半年损失惨重的等待,换来了稗草战役的首捷。
有了惨痛的教训之后,祖父对待稗草的手段就高明了许多,除了让几个婶婶不厌其烦地锄草之外,他还想到了对种子下手,不管从哪里换来的种子,他都要摊开在阳光下,一一辨认,将可疑的稗草种子从中剥离。
可总有漏网之鱼,总有来历不明的稗草,突然就混在麦子里冒出地面,这时候,祖父通常会舍弃稗草周边的麦苗,一铁锹铲下去,将稗草所有的根系都砍斷,这叫斩草除根。
祖父对稗草的狠劲,已经明显超过了对麦子的喜爱,他内心的爱恨,也已经被较量冲破了底线,稗草这是把祖父逼急了,以至于每天都忙乎在地垄上,像条狗一样盯着大地,我从来没见过祖父如此狼狈。也是,一家大小几十口,等着大地上生长的作物填饱肚子,因此,在仅有的几亩地里,和老天爷,和稗草,和田鼠,和麻雀,以及各种不可预测的灾难抢夺粮食,就成了祖父唯一能做的事情。
不过,这个事情很快就被替代了,梯田的出现,让我们家每个成年人都获得了属于自己的地,养家糊口的任务,从仅有的两亩地变成十几亩地的事。即便如此,和稗草的较量一直在延续。祖父从巡视几亩地,到巡视十几亩地,他的战场被放大,敌人的数量也徒增,我时常看见祖父扛了铁锹,背着背篓上山,回来的时候后背是一背篓稗草,让牛吃个美。可后来他发现,有很多稗草,可能是被牛带到地里的,稗草的籽被牛吃进肚子后,没有消化的籽混在牛粪里,以肥料的方式回到地里,于是,这些稗草就只剩下直接被焚烧的命运。
祖父和稗草之间的战争,快到尾声的时候,种地这件事突然就成了极少数人的事情,我的三个叔父中,只有大伯继承了祖父的基业,整天忙碌在大地上,我的父亲和三叔,在子女进城后,也收起农具离开了村庄。祖父对他的二儿子和小儿子失去了信心.他知道,这两个人决然不会再重新回到土地上,这么多年,在土地上扒拉,几乎搭上了性命,却仅能够填饱肚子,谁都不傻,外面世界自有养活他们的方法,于是祖父只能守在依然种地的老大身边。很明显,他已经扛不动一袋麦子,也没办法驾驭一对犍牛在一亩又一亩的土地上耕作,他最后还是选择和稗草较劲。根据大伯后来的描述,不管啥时候,祖父出现在地里,总是一副佝偻着腰身的样子,手上的铲子,始终落在稗草上。
我没能见证祖父和稗草之间最后的较劲,但在祖父结束了自己较劲的一生之后,替他见证了他和稗草之间的和解。祖父的坟墓最终选在了那块麦苗被农药毒死的地里,祖父被种进地里的第一年,这块地种了它最后一茬麦苗,在随后的几年,它一直荒着。大伯说,怕地里种了麦子,躺在地里的祖父闲不住,老惦记着锄稗草。其实,真正的原因是大伯也逐渐开始告别种地这个行当,祖父和三个儿子种过的大部分地,开始被稗草占领。
这些稗草,对祖父既没有怯意,也没有敌意,它们似乎忘记了祖父曾经的赶尽杀绝,竟然靠祖父那么近,有一些都快罩住祖父了。不过,很明显,没有了麦苗的地里,稗草似乎并不茂盛,不知道是缺少了较劲的人而失去动力,还是没有了麦苗的陪衬稗草显露出真实的孤寂,总之远远看上去,祖父的坟地,和荒野连成一片。我们跪在坟前磕头烧纸,那些稗草就代替祖父接受我们的跪拜和香火,我们起身离开,那些稗草依然围在祖父身边,久久不肯离去,回头的时候,恰好有风吹过来,稗草们随风摆动,像祖父朝我们挥手告别。
失传
很多东西都失传了。我站在巷子的尽头,突然就想到这一句。
想到这一句的时候,牧羊人就赶着一群羊过来了。那就拿牧羊人说说失传的事吧。
牧羊人是村庄里的行吟诗人,他们知道哪里的草茂盛如晨光,也知道青草上的露水是怎么渐次退去的。他们清楚大地的脉动,也知道草木的秘密,只不过,他们不会在纸上吟唱,也不会把诗写在大地上。他们赶着羊从山上走下来,山上就留下了诗篇;他们把羊领到沟底,沟底就有起伏的韵律。
他们还是这村庄里的浪漫主义者。你看,他们躺在向日葵地里,那样子多像梵·高,从向日葵之间漏下来的阳光,色彩刚好衬托出他的悠闲。他们站在山顶,迎着依次吹过青草吹过羊群吹过大地的风,这时候,他们就不是牧羊人,而是山的一部分——充满忧郁、桀骜不驯,但又随时可以回到人间——他们张口,唱一句山花儿,满山的花儿就开了,他们喊一声“尕妹妹,尕妹妹”,远处就有扎着花头巾的妹妹从小路上拐过来了。
在村庄里,牧羊人完全不用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们的穿着也和村里人不一样,羊皮袄套在身上,遠远看就像一只羊直立行走。他们培养羊的习惯,因此,羊也开始变得散漫起来,饿了也不急不躁,等行吟诗人拿起鞭子,才慢条斯理地走向草丛。
浪漫是村庄里最可贵的气质,可这气质并不世袭,也不会遗传,好几年能出一个这样的牧羊人,就很不错了。从我身边赶着羊走过的牧羊人明显缺乏这种气质,他低着头,一副羊没吃饱的样子,羊到我跟前都抬头看一眼,他竟然没有对我表示出任何热情,这个很不正常,在我的记忆里,牧羊人还是很善谈,很好客的。
这时候我发现,村庄里已经很久没有再出这样的牧羊人了。
有一回,我跟在一个赶着羊群的人身后,他倒踏着布鞋,耳朵上夹一根香烟,满眼的空洞,我跟在他身后很久了,他也没注意我。等羊到了草地里,他就返回了,一群羊自己在沟里吃草,吃得毫无节奏,我实在看不下去,就坐在沟畔,把自己扮演成牧羊人的角色,我唱山花儿,沟里却一点变化都没有,唱尕妹妹,也没有人从小路上下来,我嘁领头羊不要吃麦地里的麦子,它们偏偏要去吃,我被一群羊忽略,或者说嘲笑。我的表演失败了,这也让我发现,牧羊人作为浪漫的行吟诗人的本事已经失传。
有些本事是天生的,而有些本事则需要向其他动物学习,比如爬树。
那时候,村庄里还看得见松鼠,它们经常从树上下来偷吃玉米,偷玉米的时候,它们尾巴上翘,小眼睛迅速地向周围扫视,小嘴鼓鼓囊囊,那样子可爱极了。于是,我们便去追,想抓了养起来,可是狡猾的松鼠,从来不让我们得逞,它总能在我们追上它之前爬上树。我们便向它学习爬树,这样就有机会抓住松鼠,还能摘到树上的果子。经常是双手被磨出水泡,不走运的话裤裆也会被磨破,纵使我们使出浑身解数,也没办法像一只松鼠一样轻而易举地爬上树,只能借助梯子,借助墙。也有人像猴子一样机灵,三下五除二就爬到树上去了。我们在树上看过村庄,也捣过鸟窝,我们在树上把童年的范畴扩大到离地三尺,就感觉很了不起了,跟上了天一样。
受松鼠的启发,我们上了树,被田鼠诱惑之后,我们破了土。田鼠的名字就注定了它的命运,一生与田为伴,没办法像松鼠一样上树,只能在地下打洞。掌握了它们的生活习性之后,我们就去地里踩,哪里虚就朝哪里挖,一铁锹下去,就看见树枝一样弯弯扭扭的地道。我们从坝里提来水,往小小的地道里灌,不一会儿,水就漫上来了,随水而来的,是一只胖乎乎的田鼠。我们不是猫,却有捕鼠的天分,这个手艺,让我们满足了养一只鼠的愿望,还能打牙祭,要知道,用泥巴包裹了田鼠然后扔进火里,用不了多久就能吃到美味。
除了捕鼠,整个童年,我们还掌握了抓麻雀、摸鱼、套兔子、打野鸡这些本事,这些本事不仅仅填充着苍白的童年,最重要的,是这种充满刺激和原始气息的捕猎方式,还能填饱肚子。
现在,这一切都看不到了。有一回我带着女儿回乡下,车子拐到我们村的时候,孩子冲着窗外喊,爸爸,你看,有凤凰。我吃了一惊,什么样的东西在孩子眼里会被叫作凤凰呢?转身一看我就笑了,原来是被我们叫作野鸡的锦鸡,共三只,它们像企鹅一样,在荒草并不是很长的地里踱步,看上去笨笨的。我停下车,朝它们跑去,结果不等靠近,锦鸡们就扑簌簌飞远了,要知道那时候即使在几百米开外看见一只锦鸡,也是一招致命的,现在它们的飞像是一种嘲弄,它们知道,我已经失去了制伏一只野鸡的本事。村里的野草茂盛之后,野鸡和兔子明显增多,可是村里再也见不到背着猎枪追逐猎物的人了,留守的孩子们,对守在电视机前看光头强追熊更有兴趣,它们对兔子和野鸡的概念,停留在动画片里,而我只能停留在记忆里,捕猎的技艺算是失传了,要不那些锦鸡和兔子,怎么能那么肥硕且悠闲呢?
其实,浪漫主义和捕猎,并不足以支撑起整个村庄的脉动,只有人的生老病死才是。可是,我发现,村里的人,连面对生死的技艺都正在渐渐失传。那时候,几乎所有人的出生都要经过接生婆之手,她熟悉每个人来到世上之前以及之中的每一个细节。母亲们在接生婆的嬉笑怒骂中,完成一次生产,接生婆的功劳簿上就又多了一个名字,每一个经她的手接生的孩子,都像她的孩子一样,在双手做成的路上走了一遭之后,才开始蹒跚学步,走更长的人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