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大学 徐来娣
诗歌是语言艺术性最强的一种文体。相对于其他文体而言,诗歌翻译所要面对的困难更多。因此,“译事难,译诗更难”早已成为译界共识,有不少诗人和学者甚至认为诗歌是不可译的。俄罗斯著名诗人、翻译家巴尔蒙特曾明确指出,“要想在诗歌翻译中取得等同的艺术价值——这几乎是难以完成的课题。……一般而论,诗歌翻译不过是原作的反响、回声和映象”(转引自谷羽 2012: 18)。我国著名翻译大师和诗人闻一多先生在谈及汉语古诗英译问题时,也曾感叹说,有些诗句的“好处末玄妙了,太精微了,是禁不起翻译的。你定要翻译它,只有把它毁了完事!”(闻一多 1984: 196)国内外翻译大师和诗人尚且有此一叹,诗歌翻译之难可见一斑。如果说诗歌创作是戴着镣铐的舞蹈,那么诗歌翻译就是戴着双重镣铐的舞蹈。通常来讲,译者在理解原文时要面对来自原文诗歌韵律的种种束缚,在形成译文时又要面对来自译文诗歌韵律的种种束缚。因而,译者在诗歌翻译过程中往往会顾此失彼,在不经意间出现这样或那样的问题。汉语诗歌外译大凡如此,外语诗歌汉译同样如此。
众所周知,俄罗斯诗歌在19世纪期间曾经历过空前繁荣的“黄金时代”,在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又经历了再度繁荣的“白银时代”,曾在世界诗歌史上两度书写令人瞩目的辉煌篇章,因此,俄语诗歌翻译在我国外语诗歌翻译领域中始终占据着十分重要的地位。从20世纪初期开始,我国先后涌现出一批又一批优秀的俄语诗歌翻译家,从早期的包柚斧、瞿秋白、耿济之和温佩筠等(平保兴 2015: 34-41),到中期的余振、戈宝权、查良铮、魏荒弩和高莽等,再从现代的苏杭、王智亮、飞白、顾蕴璞、娄自良、冯春和谷羽等,到当代的刘文飞、曾思艺、汪剑钊和郑体武等。一个多世纪以来,也正是由于一代又一代俄语诗歌翻译家的不懈努力,不仅有大量的俄罗斯著名诗篇在我国得到广泛传诵,而且还有大批俄罗斯著名诗人的作品得以系统性翻译出版。时至今日,我国俄语诗歌翻译的发展更是一派繁荣景象,各种译作不断涌现。值得肯定的是,综观目前国内出版的各种俄语诗歌译本,译者在诗歌形式方面大多恪守“严谨派”的翻译原则(2)根据曾思艺的研究,当前国内翻译界在译诗的格律方面有3种倾向:一是“严谨派”,不仅坚持复制原诗韵脚,而且力图还原原诗中每一句的节奏;二是“自由派”,在某种程度上把诗用分行排列的散文翻译出来,不过比较注意语言的诗意表达;三是“中间派”,既不完全复制韵脚,也不太过随意,能押韵就尽量押韵,遇到难以顾及韵脚的地方就适当放弃押韵。详见曾思艺,《俄罗斯诗歌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561页。,基本坚持复制原诗韵脚,在诗歌内容方面大多严格遵循忠实原文的主张,从未出现过像冯唐版《飞鸟集》那种逾越翻译底线的过度自创化译本(3)由中国知名作家、诗人冯唐翻译的泰戈尔代表作之一《飞鸟集》,于2015年7月由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版。由于译本的过度自创化倾向,且风格不雅,国内一时间舆论哗然。同年12月,为防止事态进一步扩大,出版商主动做出了撤书下架的决定。。但是,如果我们从中国诗学传统理论视角来看,就会发现目前国内俄语诗歌翻译中客观存在一些“诗味”方面的问题(4)本文所说的“诗味”,是中国诗歌传统审美的重要标准之一,也是中国诗学传统理论中特有的审美术语。通常认为,“诗味”是潜藏于诗作之中的一种意味、趣味、韵味,是诗歌的精华所在。但是,对于“诗味”的具体表现,国内学界迄今尚无定论。笔者认为,“诗味”是诗人在诗歌创作过程中力求达到的一个理想化境界,是一首诗之所以值得回味的地方,主要表现在诗歌的内容方面,如诗眼之“味”、诗意之“味”、意象之“味”等。。我们认为,俄语诗歌翻译的最终目的是要吸引不懂俄语的中国普通读者来了解和欣赏俄罗斯诗歌。因此,俄语诗歌翻译很有必要考虑到中国普通读者的诗歌审美习惯,注重中国诗学传统理论所提倡的“诗味”。本文试图以中国诗学传统理论为视角,对国内目前俄语诗歌翻译中几个较为常见的“诗味”问题进行探索性研究,以期对我国俄语诗歌的翻译研究与实践提供一定参考。根据笔者观察,如果从中国诗学传统理论视角来看,目前国内俄语诗歌翻译中较为常见的“诗味”问题,主要集中在诗歌的内容翻译方面,具体表现有:“诗眼”的淡化、“诗意”的流失和“意象”的变形等。
从中国诗学传统理论视角来看,俄语诗歌原文中的“诗眼”在汉语译诗中趋于平淡,这是目前国内俄语诗歌翻译中一个较为常见的“诗味”问题。所谓“诗眼”,是一种借喻,是汉语古诗创作与鉴赏中的一个专门用语,通常用来指诗歌中最凝练、最传神、最精彩和最能表现诗歌主题的关键性诗句。一首诗的关键性诗句,是诗人创作诗歌的点睛传神之笔,也是读者理解诗歌的一把钥匙。换言之,“诗眼”对理解整首诗的主旨起着极为重要的揭示作用。笔者认为,大多数俄语经典抒情诗和我们的汉语经典古诗一样,通常也会有“诗眼”。那些充当“诗眼”的关键性诗句不仅对我们理解诗歌主题极为重要,而且意味深远,有不少已成为名言警句。如,莱蒙托夫的诗歌《我俩已分离,但你的肖像》中的“教堂废弃了依然是教堂,/神像推翻了依然是神”;丘特切夫的诗歌《沉默》中的“思想一经说出就是谎言”,等等。因此,“诗眼”翻译的成功与否是一首诗歌的翻译能否得以成功的关键之一。如果“诗眼”翻译得较为理想,不仅可以使译诗更加吸引读者,而且读者也更易于把握诗歌主旨;反之,如果“诗眼”翻译得不甚理想,一来会使得译诗平淡无奇,二来可能会加大读者理解全诗的难度。然而,“诗眼”是中国诗学传统理论中特有的审美术语,俄罗斯的诗歌研究理论通常没有“诗眼”一说,或许正是由于这一缘故,我国译者在翻译俄语诗歌时,往往缺乏足够的“诗眼”意识,不够重视“诗眼”的挖掘与提炼,结果使得俄语诗歌原文中的“诗眼”在译文中趋于平淡,黯然无光。下文我们以帕斯捷尔纳克的诗歌《唯一的日子》(Единственные дни, 1959)为例来具体说明。
原诗:
Единственные дни
На протяженье многих зим
Я помню дни солнцеворота,
И каждый был неповторим
И повторялся вновь без счета.
И целая их череда
Составилась мало-помалу —
Тех дней единственных, когда
Нам кажется, что время стало.
Я помню их наперечет:
Зима подходит к середине,
Дороги мокнут, с крыш течет
И солнце греется на льдине.
И любящие, как во сне,
Друг к другу тянутся поспешней,
И на деревьях в вышине
Потеют от тепла скворешни.
И полусонным стрелкам лень
Ворочаться на циферблате,
И дольше века длится день,
И не кончается объятье.
译文一:
绝无仅有的时日……
在漫漫严冬的季节里,
我记得冬至前后的日子。
每个日子都不可重复,
却又重复了不知多少次。
那些绝无仅有的日子
慢慢组成了整个时段,
在那绝无仅有的日子,
我们似觉停住了时间。
我把这些日子全都记在心:
严冬过了将近一半,
道路湿起来,屋顶滴起水,
太阳晒得大冰块发暖。
相爱的人们,如在梦中,
迫不及待地相拥相亲,
在探身高空的大树的枝头,
个个椋鸟窝热得汗水流渗。
昏昏欲睡的时钟和分针
已懒得在刻度盘上旋转,
可是一日长于百年,
拥抱永远没了没完。(5)顾蕴璞、曾思艺,《俄罗斯抒情诗选》,商务印书馆,2017年,第642-643页。
译文二:
唯一的日子
寒冬一年又一年,
我只记得冬至的那些天,
每个冬至日都不可重复,
却又无数次重复再现。
它们一天天逐渐增加,
排列成整整一长串,
全是那些唯一的冬至日,
仿佛时间已凝固不前。
那些日子我记忆犹新:
冬季很快将要过半,
路面潮湿,屋檐滴水,
冰块上的阳光已经变暖。
相爱的人们,仿佛在梦中,
彼此更为迫切地相亲相拥,
在位于高空的树梢之上,
一窝窝椋鸟热汗直淌。
时针惺忪着睡眼,
懒得在表盘上转圈,
一天比世纪更久,
拥抱比永远更长。(6)本文3首俄语诗歌的“译文二”均为拙译,译文当然也并非理想,但相对而言,较为注重“诗味”的传译。拙译中必定会有各种谬误,欢迎各位专家批评指正。详见徐莱编译,《蓝色的忧伤——俄罗斯经典抒情诗新译与赏析》,南京大学出版社,2019年,第383页、第429-430页和第402页。
帕斯捷尔纳克的诗歌《唯一的日子》是诗人最后一部诗集《当天色放晴时》(Когда разгуляется, 1959)中的最后一首诗。在这首诗中,诗人首先回忆了寒冬中唯一的日子——独一无二的冬至日。在诗人生命的很多年中,每一个冬至日都是那么独一无二,不可重复,但一年又一年的唯一的日子叠加起来,就在他的记忆中排成了一长串。诗人通过回忆多少年来无数次重复出现的冬至日——那些排成一长串的不可重复的唯一的冬至日,着重表现了“无数”和“唯一”“永恒”和“瞬间”之间的完美和谐统一。诗歌语言朴实,格调清新,充满了对爱情和生命的渴望。该诗中的最后两行诗句“И дольше века длится день, /И не кончается объятье.”(一天比世纪更久,/拥抱比永远更长)显然是全诗的“诗眼”,通过这两句诗,我们可以管窥诗人的内心世界,可以体会到诗人对爱情和生命的无限渴望,它们是诗人帕斯捷尔纳克在这首诗中的传神之笔,同时也是整首诗中最能与读者产生共鸣的精彩之处。从“诗眼”的翻译这一角度来看,译文一“可是一日长于百年,/拥抱永远没了没完”不甚理想,一是句义与诗歌主题不甚吻合,二是“没了没完”带有一定的贬义色彩,显然与原文意境不符,三是语言不够精练,因而原文中的“诗眼”在译文中黯然失色,而整首译诗读起来给人的感觉较为平淡。相对而言,译文二“一天比世纪更久,/拥抱比永远更长”在“诗味”方面显得更足一些,这两句译诗更契合诗歌主题,意境优美,用词典雅,句式工整,较好地体现出原诗的“诗眼”,从而使整首译诗也随之显得更有感染力。
笔者认为,在目前国内俄语诗歌翻译中,“诗眼”的淡化是一个较为常见的“诗味”问题。但是,如果我们在翻译过程中,有意识地培养自己的“诗眼”意识,带着一双“诗眼”去读诗、译诗,那么,“诗眼”的翻译问题也就可以迎刃而解。换言之,译者在翻译俄语诗歌的过程中,要有一定的“诗眼”意识,对原诗中的关键性诗句,研读原文时要反复挖掘,形成译文时要反复锤炼,要努力让原诗中的“诗眼”在译诗中依然发挥“诗眼”的重要作用。
“诗意”的流失是我国目前俄语诗歌翻译中又一个较为常见的“诗味”问题。所谓“诗意”,根据我国现代诗人、文学评论家何其芳的观点,“就是这样一些东西:它是从社会生活和自然界提供出来的、经过创作者的感动又能激动别人的、一种新鲜优美的文学艺术的内容的要素”(7)详见中华全国总工会宣传部,《工人歌谣选》,工人出版社,1961年,序。。我们认为,“诗意”是指诗人用诗歌艺术精心营造出来的一种意境,这种意境或源自社会生活现实和大自然,或源自诗人的想象,通常富有美感且有强烈的抒情味和感染力。换言之,“诗意”是诗歌中给人以美感的意境,是诗歌之所以能打动人的主要原因,是优秀诗作的必备要素。汉语诗歌如此,俄语诗歌同样如此。令人遗憾的是,我国有部分译者在翻译俄语诗歌时,并不注重原诗中诗人所营造的“诗意”的传达,结果导致原诗的“诗意”在其译诗中大量流失,甚至荡然无存。下文我们用茨维塔耶娃的诗歌《我想和您一起生活》(Я бы хотела жить с Вами, 1916)来进行具体阐释。
原诗:
Я бы хотела жить с Вами...
...Я бы хотела жить с Вами
В маленьком городе,
Где вечные сумерки
И вечные колокола.
И в маленькой деревенской гостинице —
Тонкий звон
Старинных часов —
как капельки времени.
И иногда, по вечерам, из какой — нибу-дь мансарды
Флейта,
И сам флейтист в окне.
И большие тюльпаны на окнах.
И может быть, Вы бы даже меня любили…
Посреди комнаты — огромная изразцо-вая печка,
На каждом изразце — картинка:
Роза — сердце — корабль. —
А в единственном окне —
Снег, снег, снег.
Вы бы лежали — каким я Вас люб-лю: ленивый,
Равнодушный, беспечный.
Изредка резкий треск
Спички.
Папироса горит и гаснет,
И долго — долго дрожит на ее краю
Серым коротким столбиком — пепел.
Вам даже лень его стряхивать —
И вся папироса летит в огонь.
译文一:
……我想与您同居
……我想与您同居,
在某个小镇里,
那里有永恒的黄昏
和永恒的钟鸣。
还有乡村小饭店里——
那古老的时钟
清脆的滴答声——
仿佛时间在点点滴落。
傍晚,有时某处屋顶阁楼会出现一支——
长笛,
而吹长笛者本人也在窗口。
窗台上还摆放着几朵硕大的郁金香。
而您,也许甚至并不爱我……
房间中央是砌着瓷砖面的俄式火炉,
每一片瓷砖上有一幅小画;
一朵玫瑰,一颗心,一艘帆船。——
而在仅有的一扇窗外只见——
雪、雪、雪。
您会躺下——我爱您的那种模样:慵懒,
淡然、漫不经心,
偶尔响起擦火柴
刺耳的声音。
香烟燃着,又渐渐熄灭,
于是在它的一端久久地颤悠着
短小的灰色圆柱——那是烟灰。
您甚至懒得把它弹掉——
于是整支烟向火里飞去。(8)茨维塔耶娃,《除非朝霞有一天赶上晚霞》,娄自良译,南海出版公司,2016年,第61-62页。
译文二:
我想和您一起生活
……我想和您一起生活
在某个小镇,
那里有永恒的黄昏
和悠悠不绝的钟声。
在一个乡间小栈——
古钟清脆敲响,
仿佛时间一点一滴流淌。
有时,每到黄昏,某间阁楼就会传来阵阵——
笛声,
吹笛手独倚窗棂。
窗口大朵郁金香艳丽动人。
或许,你对我也有爱意几分……(9)在茨维塔耶娃的《我想和您一起生活》这首诗中,我们发现,第12句诗句在不同的俄文网站有不同的版本:有的版本为“И может быть, Вы бы даже меня не любили...”(或许,你甚至并不曾爱过我……),也有的版本为“И может быть, Вы бы даже меня любили...”(或许,你对我也有爱意几分……)。根据笔者的理解,第二个版本更符合这首诗的主题和意境,也更符合茨维塔耶娃的爱情经历,因此,我们采用第二个版本。
房间中央有个硕大的炉子贴满了瓷砖,
每块瓷砖上都画着一幅图案:
一支玫瑰——一颗心——一艘船。
而在仅有的一扇窗——
雪花纷纷扬扬。
你闲躺着——我就喜欢你这模样:慵懒,
冷漠,漫不经心。
刺耳的划火柴声
偶尔嚓嚓作响。
烟卷上的火星忽明忽暗,
烟灰——短短的灰色小柱子一般,
在烟卷的末端久久发颤。
而你甚至连烟灰都懒得去弹——
于是整支烟卷纵身飞向火焰。
我们认为,在我国俄语诗歌翻译中,“诗意”的流失同样是一个较为常见的“诗味”问题。因此,我们在翻译一首俄语诗歌之前,首先要反复诵读原文,准确把握其“诗意”,而在翻译过程中,要根据原文诗歌中的“诗意”,去精心翻译每一个诗句、每一个词,选择译词的时候一定要注意是否与原文“诗意”一致,千万不能选用那种破坏原文“诗意”的词语。因为对诗歌创作而言,一首诗写的有没有“诗意”,是关系到该诗能否被读者接受的一个重要条件;而对诗歌翻译而言,一首诗的诗意有没有在译文中被成功地传达出来,则是关系到该首译诗能否被译语对象国读者接受的一个重要条件。
意象的变形同样是我国目前俄语诗歌翻译中一个较为常见的“诗味”问题。众所周知,意象犹如诗歌的血肉,大量使用各种意象是诗歌语言的重要特征之一。意象“是诗歌中极其重要的因素。诗歌意象对诗歌创作中的文化因素、民族心理和审美情趣可以起到透视的作用”(范莹 2003: 116)。因此,诗歌翻译必须重视意象的解读、还原和再现。
所谓“意象”,就是寓“意”之“象”,是融入诗人情思的物象,是诗人用以寄托主观思想情感的客观物象。换言之,“意象”是指客观物象经过诗人的特殊情感活动而创造出来的具有丰富内涵的一种艺术形象。意象这种艺术形象大多源自生活,被诗人通过想象赋予各种主观感情色彩和丰富内涵之后,与生活原型有了本质的区别,但是依然能为人所感知,同时还能给人以美的体验。不管是中国诗人,还是外国诗人,意象都是其表情达意的重要手段。俄罗斯诗人当然也不例外,不管他们属于哪个流派,他们在诗歌创作中总是会或多或少地运用意象来表达思想感情。因此,意象的复原与再现,是俄语诗歌翻译中的一个重要问题。然而,由于意象不仅带有民族文化特征,而且还带有诗人的个人主观感情色彩,因此,意象的翻译历来是俄语诗歌翻译中的一大难点。笔者发现,我国有部分译者,由于种种主客观原因,对俄语原文的意象解读有时发生一定的偏差,从而导致原文中的意象在译文中产生一定的变形,结果给不懂俄文的中国普通读者带来诗歌理解上的种种障碍。下文我们用曼德尔施塔姆的诗歌《失眠。荷马。绷紧的帆……》(《Бессонница. Гомер. Тугие паруса...》, 1915)来具体阐释。
原文:
Бессонница. Гомер. Тугие паруса...
Бессонница. Гомер. Тугие паруса.
Я список кораблей прочел до середины:
Сей длинный выводок, сейпоезд журавлиный,
Что над Элладою когда-то поднялся.
Какжуравлиный клинв чужие рубежи, —
На головах царей божественная пена, —
Куда плывете вы? Когда бы не Елена,
Что Троя вам одна, ахейские мужи?
И море, и Гомер — все движется любовью.
Кого же слушать мне? И вот Гомер молчит,
И море черное, витийствуя, шумит
И с тяжким грохотом подходит к изголовью.
译文一:
失眠。荷马。鼓得满满的帆……
失眠。荷马。鼓得满满的帆。
我读完了一半战舰的名册:
这长长的群队,这仙鹤的列车,
曾经升起在埃拉多斯的海面。
就像打入他人地界的鹤形楔子,……
神的泡沫在皇帝们头上溅喷,——
你们航向何方?假如不是海伦,
一个特洛伊对你算得了什么,阿开亚勇士?
大海,荷马——爱情是一切运动的动力源。
我究竟该听谁讲?荷马一声不吭,
黑漫漫的大海雄辩滔滔,喧声沸腾,
带着沉重的轰鸣声走近枕边(12)顾蕴璞、曾思艺,《俄罗斯抒情诗选》,商务印书馆,2017年,第565-566页。。
译文二:
失眠。荷马。绷紧的帆……
失眠。荷马。绷紧的帆。
我已把船只的清单念到了一半:
这长长的一串,这鹤群般的船队,
曾几何时集结于埃拉多斯的海上。
如同楔形的鹤群飞向异国边界,——
国王们头上戴着美丽的浪花,——
你们驶向何方?阿卡亚的勇士们,
倘若不是海伦,一个特洛伊你们要了何用?
大海,荷马,——一切动因皆为爱。
我该听从何人?如今荷马已沉默无言,
而黑色的海洋,还在滔滔不绝地雄辩,
带着沉重的轰鸣声涌到我床前。
曼德尔施塔姆的诗歌《失眠。荷马。绷紧的帆……》,主要描写了抒情主人公对特洛伊战争的一些思考。深夜,诗人苦于失眠,于是就开始念《伊利亚特》阿卡亚人联军中一千多艘战舰的清单。这一情节与诗人当时的状况不无关系:那年他24岁,在彼得堡大学就读于历史语文系罗曼-日耳曼专业。根据教学大纲,该专业学生必须熟读《伊利亚特》一书。学生们都把长长的战舰清单看成是一剂治疗失眠的良药。当然,这样的“药物”根本就起不了安眠的作用,反而令诗人浮想联翩,思绪万千。通过苦苦思索,诗人得出结论:“大海,荷马,——一切动因皆为爱”。诗歌中用了不少富有寓意的意象,如,“поезд журавлиный”(字面意义为“鹤的车队”,指“鹤群般的船队”) “журавлиный клин”(字面意义为“鹤的楔子”,指“楔形的鹤群”)等。俄语中的“журавль”(鹤),和“жарная птица”(热鸟)一样,具有丰富的俄罗斯民族文化内涵,它们通常象征着爱情的力量。译文一将“поезд журавлиный”“журавлиный клин”这两个意象译成“仙鹤的列车”“鹤形楔子”,笔者认为是不成功的,原本富有“诗意”的意象被译者变成了莫名其妙、难以理解的形象,因而很可能成为中国普通读者领略原诗意境的两大障碍。第一个问题是“仙鹤”一词,是一个典型的汉文化符号,经常用来表示“长寿”,显然与原文诗歌主题不吻合;第二个问题是,“仙鹤的列车”“鹤形楔子”,与一般人的生活体验大相径庭,令人无法理解。相对而言,译文二翻译成“鹤群般的船队”“楔形的鹤群”更为妥帖,较为成功地还原了“поезд журавлиный”“журавлиный клин”这两个意象,通过这两个意象,读者可以想象出当年特洛伊战争中海上战舰的宏大规模、惊人速度和不可阻挡的爱情力量,进而可以更好地体会诗歌的主旨思想——“一切动因皆为爱”。
笔者认为,由于俄语诗歌意象不仅带有俄罗斯民族文化的特征,而且还带有诗歌作者的个人主观感情色彩,因此,俄语诗歌翻译中的“意象”变形几乎是一个难以避免的问题。因此,在翻译一首俄语诗歌之前,译者要特别关注诗人在原诗中精心塑造的各种意象,一方面要充分发挥自己的想象力,另一方面要结合俄罗斯民族文化知识,努力设法去还原意象、再现意象。等到译文初步形成之后,还要看这些意象在译文中的重塑效果,看它们有没有与原文意象发生偏离,有没有导致原文意象的变形,有没有出现那种影响读者理解诗歌意境的莫名意象。另外,还要特别关注那种具有文化符号性质的民族特有意象,在译诗中要准确再现带有俄罗斯文化色彩的俄语诗歌典型意象,要尽量避免选用那种中国文化色彩过于浓厚的汉语诗歌典型意象,以免不懂俄语的中国普通读者由于汉民族文化思维定式而产生误会。
综上,如果从中国诗学传统理论视角来看,目前国内俄语诗歌翻译中较为常见的“诗味”问题主要集中在诗歌内容的翻译方面,具体表现有:“诗眼”的淡化、“诗意”的破坏和“意象”的变形等。我们认为,俄语诗歌翻译在形式方面的“信”固然重要,而在“诗味”方面的“信”更为重要。因为“诗味是一种非物质体,是潜藏于诗作实体之中的一种精神意趣。诗味是诗歌的精髓”(张保红 2004: 45)。翻译诗歌必须要译出“诗味”,正如我国著名诗歌翻译家许渊冲所言,“文学翻译不单是译词,还要译意;不单要译意,还要译味”(转引自柯平 1993: 1)。没有准确传达俄语原诗“诗味”的汉语译诗,或多或少地会使原诗对中国普通读者的吸引力有所减损,有时还会给读者带来理解上的困扰,从而会影响俄罗斯诗歌文化在中国的进一步传播。
当然,这些问题对于上述相关译者的巨大翻译成就而言,不过是白璧微瑕,况且,诗无达诂,译诗并无标准答案,也没有绝对的优劣之分。笔者不揣浅陋撰写此文,心中并无半点对前人及其译作的不敬,纯粹是本着学术争鸣的精神,目的在于为我国俄语诗歌翻译与批评提供一个新的视角,进而起到抛砖引玉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