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旦大学 河西学院 王作伟
《藻海无边》是出生于多米尼加的英国作家简·里斯(1890—1979)于1966年完成的作品,被看作《简爱》的前篇,虽然《简爱》是夏洛特·布朗特1847年出版的作品。《藻海无边》中故事的时间可以追溯到1847年之前。里斯在给她的朋友迪安娜的信中说,小说中“所有的活动都发生在1834年和1845年之间”(Raiskin 1999: 145),这一阶段见证了加勒比海地区殖民地在《奴隶解放法案》之后多年的社会动荡。几年里,种植园因为失去劳动力而逐渐荒废,昔日种植园主的生活也日益陷入窘境。安特瓦内特的父亲是经营种植园的奴隶主,在法案颁布之前就已过世,安特瓦内特及其家人便生活在看似体面的贫困中,这样的窘境对他们的心理和生理都带来了巨大的影响。笔者认为安特瓦内特和其他克里奥尔人所面对的是社会巨变带来的余波,他们生活中的各种困境不只是属于白人还是黑人的种族身份认同问题,而是烙印在他们身上的阶级意识问题。卢卡奇在《历史与阶级意识》中指出,“阶级意识就是理性的适当的反应,而这种反应则要归因于生产过程中特殊的典型的地位”(卢卡奇 2009: 109)。阶级意识是与一定的经济结构相联系的总体意识,是自然而然的、无意识下的行动,在阶级斗争中具有决定性意义。安特瓦内特一家和黑人之间的矛盾,从表面上看,似乎是因为生活中的摩擦而引起的,实际上都是与种植园经济结构相联系的阶级意识发酵带来的阶级矛盾和斗争有关。
哥伦布于1494年发现了牙买加,并将其变成了西班牙殖民地。1655年英国舰队打败西班牙殖民者,占据了牙买加。从17世纪末到19世纪初,牙买加变成了英国的奴隶市场,英国对其进行殖民统治。在这种与欧洲完全不同的自然环境里,英国人想尽一切办法保持着欧洲人的生活习惯,把自己与当地人区分开。从征服美洲到19世纪奴隶解放,奴隶贩子和白人种植园主都认为自己出身比土著人和非洲奴隶优越。“只要他们是白人,有自由,甚至那些不富有的人,都认为自己是优等的”(菲格雷多、阿尔戈特-弗雷雷 2011: 97)。在《奴隶解放法案》通过前的数百年里,奴隶主一直是牙买加社会顶端的统治者,而奴隶则是他们的“动产”,生活在社会底层。
奴隶是牙买加殖民地主要的劳动力,由于长期对奴隶劳动和种植园经济的依赖,白人和黑人的比例不断扩大。据统计,从16世纪到19世纪早期,运送到牙买加的奴隶人数总计1 077 100人(菲格雷多、阿尔戈特-弗雷雷 2011: 64)。在残酷的压迫和虐待下,奴隶不断起来反抗,“1735~1834年,整个加勒比地区至少有57起反抗事件,平均每两年就有一次起义”(菲格雷多、阿尔戈特-弗雷雷 2011: 98),在18世纪下半叶仅牙买加就发生了8起反叛行动(菲格雷多、阿尔戈特-弗雷雷 2011: 100)。由于奴隶的不断逃亡和抵抗,1807年,英国议会通过法律结束了长达近200年的奴隶贸易。19世纪20年代,“英国议会批准法案,同意给予奴隶宗教实践的时间,保证奴隶家庭成员团聚,减少肉体惩罚,让奴隶通过自己攒钱赎取自由更加容易”(菲格雷多、阿尔戈特-弗雷雷 2011: 106)。然而,种植园主反对这些法案,他们很快就意识到这些法案会使他们在经济竞争中处于不利地位。由于接连而来的几次反叛和英国国内形势的变化,英国议会于1833年通过《奴隶解放法案》,1834年开始实施,结束了英国所有领地上的奴隶制,这也正是小说叙事的时间起点。为了抚慰种植园主,英国政府在法案中规定,给予种植园主五年的过渡时间,并给予经济赔偿。在《藻海无边》开篇中,他们“还在等待着英国人在通过《奴隶解放法案》时许诺的赔偿”(Rhys 1992: 17)。
小说的故事始于《奴隶解放法案》之后,殖民地的阶级结构发生了变化,昔日的奴隶主不再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只是拥有土地的种植园主。奴隶虽然没有完全得到解放,但是有了法律的保障,他们有了为自由而斗争的愿望,牙买加殖民地的黑人运动也步入了这一大潮。种植园主没有奴隶可役使,种植园荒废,家园败落,变得不名一文。从经济状况来看,他们与获得解放的黑人没有太大区别,但其阶级意识是一样的吗? 因为金斯顿发现很少有证据证明,“具有共同经济地位的人们——他们构成了一个‘阶级’——享有独特的生活经验”(Kingston 1994: 6)。无论种植园主及其后代有多贫困,他们与刚刚获得自由的黑人并不是一个阶级。他们按自己的利益掌管着牙买加,而黑人没有能力也没有机会担此重任。卢卡奇说,一个阶级能胜任统治意味着,它的阶级利益、它的阶级意识使它有可能根据这些利益来组织整个社会(卢卡奇 2009: 111)。可见,种植园主阶层无论是废奴之前还是之后,都是按照本阶级的利益和意识掌管着牙买加社会的。
克里奥尔人一般指生活在西印度群岛的欧洲殖民者的后代。克里奥尔人的身份使他们处于尴尬的境地,他们既不同于英国白人,也不同于牙买加黑人。安特瓦内特的母亲来自马提尼克岛(法国殖民地),她的父亲是牙买加种植园主。当安特瓦内特与梅森先生谈起她的姑姑科拉时说,“她丈夫是英国人,他不喜欢我们;他们住在英国,假如她给我们写信,他会非常生气。他不喜欢西印度群岛”(Rhys 1992: 30)。 从这里可以看出英国白人对克里奥尔人的态度。但是,还有一种可能就是科拉的丈夫是一个废奴主义者或民主主义者,他对殖民政策或殖民地持保留态度。在废奴法案颁布以后,还有很多英国白人到牙买加来,但是“很多很多白人在牙买加。真正的白人有钱。他们看都不看我们一眼,没有人看到他们走近我们”(Rhys 1992: 24)。英国白人对种植园主的态度显得模棱两可,但是从阶级属性看,英国白人和种植园主都属于牙买加的统治阶级,是大英帝国海外殖民地的统治者,差别只是一个阶级内的不同圈子而已。英国白人对种植园主的不友善跟当时的废奴运动有关系,“从18世纪末,一个主要关注道德方面而不是经济的运动在这个国家兴起了。……他们认为奴隶制和奴隶贸易这种邪恶是一种国家罪恶,并希望英国政府纠正这一错误”(赫维茨、赫维茨 1977: 131-132)。英国白人与种植园主在这个历史时期的矛盾是经济利益所致,英国政府需要殖民地的长治久安,希望可以源源不断地创造财富,而种植园主需要奴隶带来的短时利润。从长远看,他们之间并没有根本性的矛盾。
在《奴隶解放法案》颁布之后,牙买加的奴隶获得了名义上的自由,成了有人身自由的农民阶层。他们对白人统治者充满了憎恨,但对克里奥尔人的态度是双重的,除了痛恨,还有对他们身份的蔑视。在黑人眼里,“旧时代什么也不是的白人,现在成了白种的下层人,黑种下层人远远好于白种下层人”(Rhys 1992: 24)。黑人对英国白人和种植园主的认识显得表面化,他们只是从经济状况的角度来看问题。然而,不可否认的一点是,在黑人眼里,英国白人和种植园主一样是食人野兽,是与他们对立的阶级,因为“对黑人多数的共同恐惧和不信任,使得白人少数团结起来了。种植园主和商人之间的对立,城乡之间的对立,南北之间的对立,这一切只要一遇到与黑人大众有关的问题,便都不存在了”(赫维茨、赫维茨 1977: 193)。
在《藻海无边》中,黑人对英国来的白人和种植园主的态度有着天壤之别,在对安特瓦内特和她丈夫的态度上显得更加明显。安特瓦内特打了女仆艾米莉,艾米莉打了回去,而且语言充满轻蔑,“‘我会还击的,白蟑螂,我会的。’她也的确打了”(Rhys 1992: 100),但是,对安特瓦内特的丈夫,他们却百般曲意逢迎。这样的态度差别有历史的原因,《奴隶解放法案》的通过经过了一番波折,加勒比海地区殖民地的种植园主一直不同意解放黑奴。在法案通过之前,他们对英国政府颁布的改善奴隶条件的大多法律都置若罔闻。由于这些原因,英国派来的总督和地方议会之间的关系一直很紧张,到了1965年,议会被解散。在受教育很少的黑人眼里,种植园主不但直接压迫他们,而且还千方百计阻止解放运动,但英国白人颁布了《奴隶解放法案》,废奴主义者也为他们的解放做了很多事情。在这样的状况下,黑人对英国白人和种植园主的态度肯定会不一样。在夹缝中生活的克里奥尔人,身份就显得异常尴尬。
阶级意识——抽象地、形式地来看——同时也是一种受阶级制约的对人们自己的社会的、历史的经济地位的无意识。这一经济状况被既定为一种明确的结构关系,被既定为一种似乎控制着生活的全部对象的明确的形式关系(卢卡奇 2009: 110)。可见,阶级意识是特定阶级的整体意识,是同一个阶层的人无意识的行事方式和约定,不是属于这个阶层的人随意否定或强加的。在《藻海无边》中,种植园主阶层与解放之后的黑人代表着两个截然不同的阶级,有着不同的阶级意识和行事方式。黑人在解放之后获得了人身自由,但短时间内他们的负担并没有减轻,“主人仍旧是主人,而且继续坚持他们将保有无所不能的地位”(赫维茨、赫维茨 1977: 183)。种植园主为了自己的利益,极其不赞成那些有利于奴隶的法律,也不积极参与废奴之后的社会改革。他们“顽固地抱着这么一个信念,即黑人最好的情况也只能当一个较高级的仆役”(赫维茨、赫维茨 1977: 183)。解放后的黑人有些成了自耕农,在生产和生活中,种植园主对他们百般刁难,迫使他们依附于自己。“牙买加的种植园主及其同盟者强烈反对一个独立的黑人农民阶级,因为他们的庄园需用一大堆劳动力”(赫维茨、赫维茨 1977: 192)。在新的阶级矛盾刺激之下,就发生了《藻海无边》中黑人的敌视以及暴动行为,因为“正是在暴力问题上,正是在阶级与阶级之间赤裸裸的生死斗争的情况下,阶级意识的问题才表现为最终起决定性作用的因素”(卢卡奇 2009: 111)。
安特瓦内特是几代奴隶主的后代。笔者认为她在种族身份认同上表现出来的迷乱只是暂时的,也许只是因为废奴运动之后,她的家庭陷入了难以想象的生活危机:没有钱修补漏雨的房屋,无法给她的弟弟皮埃尔治病,无法购买新的衣服等。“安特瓦内特和她母亲是体系(种植园体系)的受害者,黑人憎恨他们;而且,由于贫困,白人和黑人都看不起他们” (Howells 1991: 110)。那个体系的崩溃使他们没有了生存的依靠。当时,家里除了母亲之外,没有一个可以依靠的人,在困境中,安特瓦内特形成了一种忧郁、对人不信任的性格,她说“假如冰草割伤了我的腿和胳膊,我会觉得‘这比人要好’。不管是黑蚂蚁还是红蚂蚁、高处爬满了蚂蚁的巢、使我湿透了的雨——我还看到过一条蛇,一切都比人要好。比人好很多很多”(Rhys 1992: 28)。在这里,安特瓦内特对人的态度和认识是值得深思的,应该是恐惧所致,这些恐惧来自于黑人的蔑视和暴动。
Raiskin认为,“里斯在她的小说中保持着维多利亚时代白人殖民者的观点”(Raiskin 1999: xiii)。另外,Spivak认为,《藻海无边》“是在欧洲小说传统下重写了经典,是为了白种克里奥尔人的利益,而不是当地土著”(Spivak 1985: 253)。安特瓦内特是昔日的奴隶主小姐,既没有废奴运动分子所拥有的解放意识,也没有在学习中获得的民主思想,她对黑人又是什么样的态度呢?“虽然克里奥尔人自己不是英国人,是贱民,但他们是黑人的主人”(Parry 1987: 37)。可见,安特瓦内特即使不痛恨黑人,也不会喜欢他们。她母亲和梅森先生结婚后,他们回到了科利布里,安特瓦内特说,“梅森雇佣了新的佣人——除了曼妮,我一个都不喜欢”(Rhys 1992: 30)。她不痛恨,仅仅是因为有几个和她一起生活过,比如作为她母亲的结婚礼物的克里斯多芬,“这些是我生命里所有的人——母亲和皮埃尔、克里斯多芬、戈弗雷和已经离开我们的萨斯”(Rhys 1992: 22-23)。但是在她的意识里,他们是不一样的,她是主子,而他们是奴才,她“从来都不会留意任何怪异的黑人”(Rhys 1992: 23)。在黑人对待金钱的问题上,安特瓦内特一直持有鄙视的态度。安特瓦内特曾以叙述者的身份说道,“他们很在意衣服,他们只知道钱”(Rhys 1992: 18)。另外,在他们重回修缮过的家园时,“很高兴,萨斯回来了。有人说,他们能嗅到钱的味道”(Rhys 1992: 30)。母亲再嫁,经济状况变好之后,她说,“我们穷的时候,黑人并不是那么恨我们。我们是白人,那时我们逃脱不了因为没有钱而很快死去的命运。那还有什么可恨的呢?现在问题又来了,而且比以前更糟糕,我母亲很了解状况,但是她无法让他相信。我多希望我能告诉他,在这儿一点也不像英国人想的那样”(Rhys 1992: 34)。为什么有钱时,他们更担心呢?为什么黑人不想看到他们经济状况改善呢?显然,黑人对他们的财富是仇恨的,认为那是压榨他们得来的。这种敌视的态度,说到底就是阶级之间的斗争。安特瓦内特想让梅森先生相信的情况就是黑人和白人之间的阶级冲突,她认为那是存在的。后来冲突真的发生了,黑人放火烧了他们的家,弟弟在颠簸中死去。那时,“传来了轰隆隆的声音,像动物在嚎叫,比那还要糟糕”(Ryhs 1992: 38)。在安特瓦内特眼里,黑人像动物一样,会伤害他们,这难道不是一种白人优越论的体现吗?在第二部分,安特瓦内特的丈夫与艾米莉亲昵之后,安特瓦内特与他争吵:
安特瓦内特:我原来觉得你很喜欢黑人。那也只是和别的事一样的谎言,你更喜欢棕色的女孩,不是吗?你辱骂种植园主,编造关于他们的事,那你不也做了同样的事。你速速把她送走,身无分文,有什么不同。
丈夫:奴隶制不是喜欢不喜欢的事,是公正的问题。
(Rhys 1992: 146)
这里反映出安特瓦内特和她丈夫对待废奴问题的不同态度。她没有对废奴运动表示支持,而她丈夫显然和当时英国的废奴主义者是同一战线的。由于她母亲的遭遇,她觉得公正是一个极大的讽刺,“你们都说我母亲,那她又得到了什么公正的对待?母亲坐在摇椅里一直讲着死马和死去的马夫,那个黑魔鬼在亲她带着悲伤的双唇”(Rhys1992: 146-147)。在她眼里,她们是受害者,而黑人则是她母亲悲剧的制造者,安特瓦内特该选择何种阶级立场是显而易见的。
另外,安特瓦内特家的财富、权力和声望等都表明她和黑人不属于同一个阶层。安特瓦内特母亲的阶级意识要比她明晰很多,她清楚地知道他们与黑人阶层的差别。她对戈弗雷、萨斯等黑人的评价是“他们留下来,只是因为他们想有地方睡,有东西吃。……戈弗雷是一个混蛋。……一个装聋卖傻的魔鬼”(Rhys 1992: 22)。由于黑人的威胁,她多次想让梅森先生带他们离开,可梅森总认为事情没那么严重。在梅森的意识里,也许他不太清楚黑人对种植园主的仇恨,没有站在阶级的问题上来预测危机。在牙买加这种长期存在过奴隶制的社会里,等级划分很分明,安特瓦内特家人的“阶级意识受到等级意识的‘掩盖’”(李文峰 2014: 171),表现得不甚清晰,但一直存在。
阶级意识具有稳定性,形成之后不易改变,这些都体现在他们的欲望、情感、习惯等行事方式上。安特瓦内特一家即使在极其贫苦的状态下,也是有黑人为他们打点一切,他们之间身份的尊卑显而易见。一些学者认为她有着身份认同的障碍。陈李萍在“白皮肤、白面具——《藻海无边》中的身份认同障碍”一文中讲到,黑人对白种克里奥尔人的蔑视性称呼(白蟑螂)和黑人对克里奥尔人的仇视态度让安特瓦内特深刻认识到她与黑人之间的认同障碍(陈李萍2013: 121)。这样的说法也许有一定的道理,但是,她为什么会有和黑人认同的倾向?她的童年虽然不是养尊处优,但也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跟和她做过玩伴的蒂娅相比,也有着优越感。在第一部分,客人来造访她母亲的那天早晨,她和蒂娅一块去河边游泳,蒂娅靠打赌骗了她几便士,她说“拿走好了,你这个骗人的黑鬼……几便士买不了什么”(Rhys 1992: 24)。她根本不在乎那几便士,但蒂娅在乎,几便士在那个年代是可以买到东西的。她们出身不同,生活不同,注定了她们仅仅是玩伴而已。黑人焚烧科利布里庄园的那个晚上,安特瓦内特全家出逃避难。她看见蒂娅和她母亲站在路边,“她手里有块带尖棱的石头,可我没看见她扔。我也没感觉到,只觉得有什么湿漉漉的东西从脸上淌下。我看着她,只见她放声大哭时一张哭丧脸。我们互相瞪着,我脸上有血,她脸上有泪。就像看到了自己。如在镜中”(Rhys 1992: 45)。这一场景中,安特瓦内特在惊恐中,看到了和自己一样害怕的蒂娅,如同看到了自己。有学者认为此处表明她想同蒂娅达成身份的认同,或许有几分的道理,但这并不能表明她真的想成为和蒂娅一样的身份。她还是个孩子,看到那么多的黑人如野兽般暴动,而自己的阵营人单力薄,心里应该是无助和茫然,只是想有蒂娅那样的安全感而已。因此,种种迹象表明那些所谓认同的失败只是她在生活危机中表现出来的迷茫,在无助中想找到一种归属的安全感,是一种危机中的趋同心态。如果真的想认同的话,在家庭极其贫困的情况下,她们为什么不会像黑人一样去劳作,或者和黑人一起劳作渡过难关呢?人们的关系是在劳动中结成的,在生产关系中处于相同地位的人有着相同的阶级标签。
安特瓦内特一直都没有安全感,是因为身份认同的障碍,还是因为阶级意识在作祟?虽然她没有卢卡奇在《历史与阶级意识》中提出的那种明晰的阶级意识,但是那种等级意识却是根深蒂固的,《藻海无边》的文本就是一个例证。奴隶解放以后,有了自由,但并不占有生产资料,他们的生活应该比科士威庄园更艰难。但是,小说中并没有任何关于奴隶生活处境的描述,更谈不上描述种植园主对解放后的黑人如何压榨、迫害的情节。安特瓦内特也没有看到,她看到的只是一次次带来家庭悲剧的黑人暴动,还有黑人的不忠诚、说谎等。根据牙买加历史,即使是解放后的黑人,在学徒期也受到种植园主的种种压迫,延长他们的工作时间,阻碍他们变成真正的自由民。
阶级斗争是阶级意识冲突的直接体现,阶级意识只有在阶级斗争面前才会变得清晰。小说看似只是关注了克里奥尔人生活的困境以及他们的身份困惑。实际上,阶级意识推动下的阶级矛盾和斗争却是更为重要的叙事线索。英国政府的《奴隶解放法案》不是善心的发作,“因为大多数英国人再也无法容忍奴隶制了”(Kent 1999: 207)。另外,法案的颁布也是奴隶暴动和废奴主义者努力的结果——阶级斗争的结果。在学徒期,种植园主在焦虑中等待,甚至自杀,对安特瓦内特来说是难以抹去的创伤。在经济困境中,她母亲为了使家园复兴,奔走交际,黑人嘲笑她,毒死了她们的马。母亲再婚后,那次黑人暴动直接导致了皮埃尔的死亡,之后母亲发疯,其人生从头至尾都与这些矛盾交织在一起。安特瓦内特结婚后,在科利布里庄园,黑人女仆们对她极为不敬。那么,她们不敬的原因是彼此之间的个人恩怨吗?表面上看是彼此之间的摩擦,实际上是黑人们心底的阶级反抗。她丈夫不爱她,但是也不能表明她爱他,他们只是为了各自的目的走入了婚姻。可是对她致命的打击是,黑仆艾米莉与她丈夫的苟且之事。所有的一切,会塑造出具有什么心理的安特瓦内特呢?孤独、缺乏安全感、对人的不信任。追溯过去,所有一系列创伤事件的源头,都是种植园主和黑人之间的阶级斗争,而安特瓦内特对黑人的依赖,那种与仆人们看似融洽的相处,也只是昔日种植园主和奴隶相处模式的延续。因此,在那些阶级矛盾和斗争的影响下,她内心充满创伤,心力憔悴,凡事怀疑,最终变成了阁楼上的疯女人。
学者们对《藻海无边》这部作品的研究,瞄准了克里奥尔人心理、身份、文化等方面,也有从后殖民、文化建构等视角的研究。这与作品问世时的社会文化语境关系密切。但从历史角度来看,小说中的种植园主仍是牙买加及加勒比海地区社会的上层,他们掌握着牙买加的经济命脉,因为有权柄,他们对英国传达的法案不予理睬或者不作为的情况时有发生。无论如何,安特瓦内特一家的境况都比刚刚获得解放的黑人要好,而在小说中他们完全是社会中弱者的形象。通过对小说发生时的历史与阶级状况的考察,对安特瓦内特家人和黑人的阶级/阶层意识的分析,笔者认为阶级意识推动下的阶级斗争才是安特瓦内特与她母亲成为疯女人的真正原因,她们在斗争中筋疲力尽,最终走向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