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概念的冷思考:创意写作中国本土化发展述评(2009—2019)※

2019-12-25 07:35宋时磊
长江学术 2019年4期
关键词:出版社学科

宋时磊

(武汉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430072)

进入21 世纪,国家日益重视文化产业。而文化产业的发展和繁荣,离不开最基础的环节——内容生产,持续不断的、优质的、高吸引力的文化内容是文化产业的基础工程。文学作为具有高度精神化和审美化特征的作品,在以往的传统和理论中,人们认为其承担的更多是引导和教育等方面的功能,为社会的文化引领提供服务。而在文化产业蓬勃发展以及多媒体融合的时代,文学从作品向产品和商品转化,文学创作成为出版、影视、动漫、游戏、旅游等周边产业的创意策源,为它们的发展提供了源源不断的资源支撑。在这样的背景下,促进以文学为核心的内容创意产业发展成为时代之迫切需要。而一些学者不失时机地从英美等国家引入了创意写作(Creative Writing)的概念,并开启了本土化研究的发展历程。这给中文专业的传统教育目标和培养方式带来了新理念,但如何将炙手可热的舶来品概念与本土化环境对接,成为研究者和教育者都不得不面临的一项挑战性工作。在新世纪第二个十年行将结束之时,回顾十余年来创意写作在中国接受和研究的历程并对其深入反思,是面向未来发展的极其重要的工作。

一、创意写作的系统化引介及其挑战姿态

Creative Writing,一般翻译为创意写作,但中国人民大学王家新等学者对此有异议,多将其称为“创造性写作”。在以往的学术研究中,多将中国对创意写作概念的接受追溯到21 世纪的第一个十年:或认为南京大学汪正龙2007 年翻译英国学者《关键词:文学、批评与理论导论》一书,其中介绍了Creative Writing的概念;或据2004 年上海大学葛红兵与时任校长钱伟长的谈话,更进一步向前追溯。实际上,我国对创意写作的接受可追溯到1959年。先是一批台湾、香港、澳门地区的作家在美国接受了创意写作的训练并获得了相应硕士学位;中国改革开放后,内地也有多名作家参加了爱荷华大学的国际写作计划和项目;2000 年以后,多名作家被国内高校聘为驻校作家,开展创作等方面的教学活动;2002 年,邢锡范等人还合译了劳丽·罗扎斯基(Laurie Rozakis)的《创造性写作》。但这一时期,创意写作对中国的影响主要局限于作家和翻译群体,尚未对中文专业的教育者和研究者产生根本性触动。

无论早期创意写作在何种层次上对中国产生了影响,或者部分人士在何种程度上有所接受,我们应看到,创意写作教育的元年是2009 年。该年的标志性事件是复旦大学设立创意写作专业硕士学位点(MFA),上海大学也成立国内第一个文学与创意写作研究中心,香港大学在借鉴英国的基础上开设了英文创意写作艺术硕士项目(MFA),香港城市大学也筹办创意写作艺术硕士项目。2012年是创意写作教育的又一个关键之年:上海大学开始招收创意写作方向学术型研究生;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在充分考察国内外高校的基础上,首次招收汉语言文学创意写作方向的本科生;西北大学、广东财经大学也开始招收创意写作本科生。自此之后,中国高等学校实现了从概念接受传播到学科建设的快速转变。创意写作很快便以“改革者”“反叛者”“替代者”等话语自居,显示出了较强的挑战姿态。而挑战的对象有二:一是传统的中文学科,二是现代写作学。

传统中文学科认为,中文系不培养作家,而是培养批评者、鉴赏者和研究者。早在新中国成立不久的1955 年,时任北京大学中文系主任杨晦即在新生入学大会上致辞称:“北大中文系不培养作家,想当作家的不要到这里来。”其实,不仅是北京大学,长期以来全国主要高校的中文系,都认为中文系培养的是语言文学研究工作者、大中学教师和其他文字工作者。如复旦大学中文系主任朱东润在1957 年也同样宣布“中文系不培养作家,大学生要把书读好”。“中文系不培养作家”这一宣言,看似不合情理,但也有其内在的逻辑:院系的特点是学科化,重在理论的传授与研究,而文学创作需要的则是不可捉摸的灵感、独特的感受力、个性化的语言创造和深厚的思想;作家特别是优秀作家需要具备众多的先天禀赋,是无法通过学科化的培养来实现批量化生产的。而在创意写作研究者看来,“文学依靠天赋,创作需要灵感”这样根深蒂固的理念是陈旧且不合时宜的,相反文学创作有规律可探,有路径可循,作家可以培养,写作人人可为。在这一理念和旗帜的驱使下,国内创意写作专业充分借鉴了欧美国家的工作坊、作品研讨、小班教授、课外采风等教学方式,聘请知名作家担任驻校作家,面向学生提供创作经验和技巧等方面的指导。就其实绩而言,在教师方面较有代表性的有南京大学毕飞宇的《小说课》、复旦大学王安忆《心灵世界:王安忆小说讲稿》等,这类成果多是教师在课堂上对文学文本的细读和分析;在学生方面,复旦大学陈思和与王安忆主编了“FMA 创意写作”书系,出版第1 卷《有诗的好日子》、第2 卷《不一样的爱情故事》、第3 卷《莲花盛开》、第4 卷《一次擦肩而过的相逢》、第5 卷《一双会魔法的手》,北京大学陈旭光、陈均主编《我在北大的“创意写作”》(2016)、《来得及说的故事》(2017)、《偶有不同却最终如常的世界》(2018),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吉林大学等也将学生的创作成果结集出版。

创意写作的另一矛头所指向的是现代写作学。所谓现代写作学是孕育于20 世纪初五四运动之后并在80 年代走向成熟的写作学,它解决了传统写作学研究视角的直感性、思维方式的单一性和理论体系的封闭性等问题,立足写作本体的建构,运用现代观念和科学方法,努力去揭示现代写作活动的特点、过程和本质规律。现代写作学诞生的标志是1980 年中国写作学会的创建,1981 年《写作》杂志的创办,各项会议的举办,以及随后童庆炳、孙绍振、周姬昌、裴显生、林可夫等的一系列写作学研究成果。在创意写作研究者看来,进入21 世纪以后现代写作学“从中兴走向末路”,进而提出写作学教学和研究的三段论式演进路径:传统文章学、现代写作学和创意写作学,直呼“创意写作学势必取代写作学,把写作发展为一门和文学、语言学并驾齐驱的学科”。

创意写作作为一种新的教育理念,无疑给中文学科的发展带来了新的气息。以往关于中文系是否培养作家的争论,更多聚焦于文学性人才。而从创意写作角度而言,中文系不仅要培养文学家,还可以将视野放大,以适应文化产业对创造性人才的迫切需求,培养影视制作、图书出版、广告演艺、新兴媒体、文化会展、动漫动画等泛文学艺术领域具有原创力和创造力的人才。而中文专业学院化、学术化的现有人才培养模式,显然与这种新业态、新需求难以匹配。中文系培养的学生进入这些行业,需要经过知识的重构与再造,方能适应。如果在专业学习的课堂上提早开展相关的教学与实践,从就业等实用性方面考虑,则是弥补了现有教学体制的不足。有学者将创意写作的崛起跟传统中文学科发展的现状结合在一起,称传统中文学科走向衰微,创意写作成为一种取代性力量。创意写作研究者革故鼎新的锐利和反叛之气值得肯定,但是创意写作在中文学科的基础上如何进行价值定位,与现代写作学之间的张力如何处置,在本土化过程中如何有所建树等,都需要进一步辨析。

二、创意写作著作出版实绩的可喜与隐忧

改革开放以来,中国文学界对外来的思想和观念持开放态度,借助舶来品概念来实现对本土现状的反叛或改革。其结果往往是新旧观念融合,产生新的合体性力量,如拉美魔幻现实主义风潮对中国当代文坛的深刻影响,最为典型的是莫言创作艺术风格的形成;或者是新观念难以适应本土,局限于有限影响范围;或者是最终销声匿迹,如20 世纪80 年代盛行一时的先锋文学的退潮。而从更深层次看,这与我国对“文化身份危机”的警觉以及对“文化身份认同”的重视密不可分。创意写作同样是来自美英的舶来品概念,其引入中国后发展较快,这主要得益于两个方面的工作:一是对国外创意写作成果持续不断的引入或译介,二是本土化研究的渐次展开。

这些从国外翻译的著作,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本土创意写作理论和实践资源紧缺的状况,带动了国内创意写作研究的起步。但这类著作存在着明显的弊端:英文写作的语境与中文写作有着明显的差异,西方较为成熟的写作范式无法快速适用于中文;书中列举了大量的国外作家、作品及故事、情节、桥段,中文读者对其几乎是陌生的,需要大量“补课”才能读通,读懂,遑论加以运用。概念的引入者及出版商或许意识到了这一点,从2011 年开始陆续推出消化吸收西方资源后的本土创意写作著作。2011 年,陈鸣在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了《创意写作:虚构与叙事》,2012 年葛红兵同样在该社出版了《创意写作:基础理论与训练》。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步其后尘,在2013 年推出了刁克利《诗性的寻找——文学作品的创作与欣赏》,之后又陆续出版了本土学者撰写的《写作魔法书——妙趣横生的创意写作练习》(2014)、《写出心灵深处的故事——非虚构创作指南》(2014)、《故事工坊》(2015)、《网络文学创作原理》(2015)、《大学创意写作·文学写作篇》(2017)、《大学创意写作·应用写作篇》(2017)。目前,“创意写作书系”中本土作者所占比例接近10%,虽然仍显过低,但总体呈现出增多的趋势。

其他出版社也看到了创意写作图书的潜在市场,纷纷推出创意写作或者冠以创意写作的书籍或教材。主要有丁伯慧、李孟《创意写作》(高等教育出版社2016 年),钱庄《想入非非 脑洞大开的9个创意写作实验》(浙江大学出版社2016 年),汪云霞、王承俊《创意写作 小说剧本中的虚构与叙事》(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2016 年),柴春芽《讲述一个故事有五百万种方式 创意写作的七堂课》(武汉大学出版社2017 年),田忠辉、李淑霞主编《创意写作实训教程》(湖南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姜冰、黄健云编《大学创意写作实训教程》(暨南大学出版社2017 年),李敏主编《创意写作解要》(九州出版社2017 年),吴金梅和庄庸《互联网+新文艺创意写作理论与实践 作品为世界立法》(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2017 年),陈邑华、郑榕玉编《创意写作》(厦门大学出版社2018 年),肖俊《创意写作》(湖南人民出版社2018 年),陶陶《创意文本写作学》(人民日报出版社2018 年)等。值得注意的是,创意写作这一由高校学者最先倡导的概念,逐渐走出了高等院校的范围,向中小学阶段乃至儿童阶段拓展。儿童文学作家曹文轩2014 年在长江文艺出版社主编出版了《创意写作》,又连续主编各季《倾听未来:“北大培文杯”创意写作大赛优秀作品》。2015 年、2017 年郭学萍在中国轻工业出版社和江苏科技出版社分别推出两个版本的《小学创意写作》。2017 年,陕西科技出版社出版高子阳《儿童创意写作公开课》。2018 年,张祖庆将其电影创意写作十余年的实践编成《光影中的创意写作 46 节电影作文课》在二十一世纪出版集团出版,通过电影来分享创意写作的秘诀。2019 年,人民邮电出版社组织人员以“作文周计划”为总题,推出了针对小学1—6 年级的创意写作训练图书。

无论是引介的国外著作,还是本土作者的著述,都构成了当代中国创意写作接受和传播史的一部分。无论是面向大学生的创意写作教育,还是面向少年儿童的写作教学,都是在普及“作家可以培养”“人人可以为”的理念。作家及写作者的去崇高化,去神秘化,让写作变得触手可及,而新产业和新技术无疑又助推了这一浪潮的发展。但纵观这些著作和教材,特别是本土作者成果,会发现大多存在前后“两张皮”的问题,即使用了西方“创意写作”的概念,在实际论述时探讨的仍是创作或写作问题。以葛红兵、许道军主编的《创意写作教程》为例,绪论部分介绍了西方创意写作的发展谱系,设定了创意写作的学科视野、理论、目标、制度、方法等,与传统的观念相比较为新颖,而一旦进入正文,上篇谈的是写作的思维、心理、结构、阅读等,下篇讲各种文体的写作规范、技巧和训练方法。这些内容在前代的文学理论研究者、写作学者的著作中,都是较为广泛研究的内容。如果说该书的创意写作侧重于创造性或创意,莫非前辈学者所讲的写作理论及文学或实用文体的写作不强调创造性?换句话说,创意写作研究者的成果如何在本质上产生新的学术景观,是一项仍需要探索的问题。如果说这些偏重理论研究的成果此方面特性呈现还不明显的话,那么少年儿童的创意写作书籍则显露无遗。前文所说曹文轩、郭学萍等人所编的书籍,要么是作文竞赛的作品集,要么是作文辅导书,只是戴上了“创意写作”这样一顶帽子罢了。

更进一步看,进入21 世纪的第二个十年以来,不仅创意写作类的书籍在市场上颇受欢迎,写作课类的书籍同样甚至更加畅销。除了以“创意写作书系”命名的翻译书籍外,市场上还有大量以“写作课”命名的书籍,如马克·克雷默(Mark Kramer)、温迪·考尔(Wendy Call)编《哈佛非虚构写作课》(中国文史出版社2015 年)、艾丽斯·马蒂森(Alice Mattison)《写作课》(北京联合出版社2017 年)、亨利·塞德尔·坎比(Henry Seidel Camby)《耶鲁写作课》(江苏凤凰科学技术出版社2019 年)、宾夕法尼亚大学简·耶格尔(Jan Yager)《非虚构写作课》(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9 年)等,这些书籍甚至比“创意写作书系”还要畅销。在本土作者方面,出版商为了迎合市场,大量编译了成名作家的作品,命名为写作课,如《七十二堂写作课:夏丏尊、叶圣陶教你写文章》(开明出版社2017 年)、《季羡林给孩子的写作课》(中信出版社2018 年)、叶圣陶《给孩子的写作课》(湖南文艺出版社2018 年)、沈从文《文学课》(四川人民出版社2019 年)、《梁晓声的写作课》(青岛出版社2019 年)。语文教育专家、知名写手、网课红人等也加入这一出版热潮,薛瑞萍《写作课》(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 年)、舒明月《大师们的写作课》(江苏文艺出版社2016年)、郭初阳和汤萌主编《远在远方的写作课》(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 年)、叶开《写作课》(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 年)等。这些书籍在网络销售平台评论动辄过万,销售量甚至达10 万册以上。上述书籍与创意写作书籍是什么关系?是否可以笼统称为,这是创意写作产业化的表现?创意写作的泛化和边界模糊,带来的结果是学科化的瓶颈。

在笔者看来,无论是创意写作概念的引入和发展,还是写作课书籍的畅销,都是一种时代症候:进入21 世纪后,随着文化产业的发展和新生代个体的意识自觉,社会对写作的需求越来越旺盛,个体写作表达的欲望愈来愈强烈。写作者理论和技法的不足,也带动了写作类书籍的畅销。这共同促成了新时期第二波写作浪潮的兴起,而对写作现象进行研究的写作学也走出低谷,迎来新一波发展机遇。

三、创意写作研究论文的现状与学术瓶颈

如果说创意写作的著作更多偏向于基础性、系统性、实践性的教学活动,有较强的应用性,那么,论文则是全面而深入阐述学术观点和思想的文本载体。因此,检视当前创意写作相关学术论文,特别是下载、引用量较大的论文,分析其中所阐述的观点,可以较为明晰地呈现当前我国学术界对创意写作的接受和理解的现状。通过文献检索和梳理,我们发现在2009 年之前,学术界对创意写作的关注度几乎为零。2009 年,张芸发表了《创意写作与美国战后文学》一文,较为系统地介绍了爱荷华大学创意写作项目的背景、二战后美国高校创意写作繁荣的情况以及围绕其所展开的争论,肯定了创意写作在美国教育、表达自我“声音”等方面的进步性。该文开引介风气之先,受到研究者关注,目前在创意写作被引论文中排名第五。2011 年,《湘潭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推出了名为“创意写作学科的基本理论与实践”的研究文章,共5 篇,其中4 篇为上海大学文学与创意写作研究中心的师生撰写,1 篇为美国斯坦福大学马克(Mark McGurl)的翻译论文。这组文章较为系统地论述了创意写作的学科定位、方法论、课程模式以及美国方面的实践。这些论文发表时间较早,论述较为系统,除《创意写作的应用性》一文外,其他4 篇文章都产生了不错的反响。2011 年是创意写作开始受到关注的一年,共发表20 篇以创意写作为主题的论文。此后,创意写作研究论文有增多趋势,2017 年有90篇,2018 年148 篇,2019 年截至9 月底已接近100篇。从历时性的纵向比较看,创意写作研究发展态势良好,但与写作学的其他领域横向比较看,创意写作受关注度还相对有限。如近几年发展迅速的非虚构写作,在2010 年研究论文仅有62 篇,2011年便已翻番达133 篇,2016 年超过200 篇(229 篇),2018 年已达283 篇。这种现象的出现,或许与创意写作实践性特征有关。

创意写作学术性需要提升,还可以从其他几个方面进一步验证。一是论文的发表者分布还十分有限,发表2 篇以上的单位有40 个,主要集中在上海大学、西北大学、三亚学院、上海政法学院、广西财经大学、广西师范学院、武汉大学、江苏师范大学、玉林师范大学、黑龙江大学等高校。除个别学校外,从事创意写作研究的高校多数与上海大学有或多或少的联系。而开展创意写作教学活动较多的复旦大学、北京大学、中国人民大学、北京师范大学等,创意写作研究方面的学术论文产出较少。这或许说明开展创意写作教育的重点高校并不太热衷于该方面成果的总结,或者因其实践性特征而较难发表论文。二是从作者的发文量来看,主要发文者为葛红兵、许道军、陈鸣、张永禄、冯汝常、高尔雅、叶炜等,这些学者几乎均为上海大学文学创意写作中心的教师、团队成员、博士生或博士后,这也从客观上验证了上海大学在创意写作方面的先导作用。第三,从发文期刊来看,除个别作者的部分文章外,创意写作方面论文大多发表于综合性期刊或非专业刊。这从客观上说明创意写作学术性还有待主流刊物的认同,创意写作的研究还未被普遍接受。第四,从论文所受的基金项目资助来看,目前发表的609 篇文章,仅有25 篇受到资助,资助率仅4%。进一步分析基金项目与研究论文的相关性,会发现仅有中山大学戴凡《国内外创意写作的教学与研究》一文受到国家社会科学基金资助,还有少部分文章受到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规划基金项目资助,其他受资助的基金仅有1 项是中国博士后科学基金面上项目,剩余为数不多的几项是省教育厅或学校层面的立项(见表1)。

在量化的指标性观察之外,研读受关注度较高的论文,可做进一步的定性分析。表1 是从知网中检索(检索日期2019 年9 月30 日),按被引高低排序,选择被引10 次以上的论文,共17 篇。从现有文献看,对创意写作的研究大致可分为三类。其一,认为创意写作是学科,故前瞻性提出“创意写作学”的概念。对这一概念进行论述的论文有《创意写作学的学科定位》《中国创意写作学学科建构论纲》《中国创意写作学初探》《高校中文教育改革与“创意写作”学科建构》《核心理念、理论基础与学科教育教学方法——作为学科的创意写作研究(之一)》《中国化的创意写作学科体系猜想》等。在国际上,创意写作实施单位的教育定位、发展目标等方面彼此扞格,多重视实践路径和具体效果;专业设置多根据市场需求而定,缺少学科化讨论的动力,创意写作学多停留在“想象”层面,鲜有人提及和阐述。而在国内则有不同的语境,创立一门学科并使之进入教育部的学科专业目录,得到国家层面的认可,对于一个领域的发展至关重要。故相关学者不遗余力地宣传,试图建立“创意写作学”并占据学科高地。其二,将创意写作视作一种新的理念和方法。如《创意写作:课程模式与训练方法》《创意写作:创造性思维在写作教学中的运用》《“创意写作”理念对中学作文教学的启示》等文,认为创意写作关于作家培养、创作技巧等方面的理念以及过程教学、工坊制、文体练习等引进的新的教学方法,对于传统的创作和作文具有方式和方法上的革新意义。其三,探讨创意写作在国内外的实践历程、发展脉络、取得成效等。这类文章较有代表性的有《理解爱荷华——“创意写作”在美国的诞生和发展》《西方创意写作与我国大学写作教学》《国内外创意写作的教学与研究》《以创意写作革新高校写作教学》《高中创意写作教学尝试》等。因创意写作有较强的实践性,故在各类创意写作论文中,这类研究成果最为丰硕。以中国人民大学为例,文学院王家新提出,可以通过诗歌翻译来帮助学生提高写作的创造力;外语学院刁克利提出,创意写作要向经典作家学习,要从身边写起,教师可以进行不同体裁和类型的作品写作指导等。

表1:受关注度较高的创意写作学术论文

在这三类研究中,最受关注的是第一类研究,即创意写作学的研究。葛红兵对创意写作给出的定义是:“创意写作学科是研究创意写作本身的活动规律、创意写作教育教学规律、创意产业管理和运作规律的学科,是为‘创意写作’提供基础理论支持的科学。”这一定义特别突出的是“创意”二字,这一词汇符合国家对文化创意产业的提倡,这也成为创意写作能够吸引关注的亮点。但是,“创意写作”这一概念本身还存在不少问题。第一,Creative的本义是“创造”,重点在“创”而不在“意”,故不少学者坚持将其翻译为“创造性写作”。在港台以及新加坡等地的不少高校,翻译更为简练,一般将Creative Writing 直接翻译为“创作”,如香港浸会大学有人文及创作系学会(HKBU Humanities and Creative Writing Society),台湾台北教育大学在2006 年设立语文与创作学系(Department of Language and Creative Writing),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学有华文创作计划(Chinese Creative Writing Program)。日本多翻译为“创造的作文”“作文”“创作”“文艺创作”“文章创作”,或者用假名音译“クリエイティブ·ライティング”。如果翻译为“创作”或“作文”,那么学者所着力倡导的则是“创作学”或“作文学”。因译法不同而创立一门新的学科,其必要性是值得权衡的,且文学创作能否学科化是一个需要讨论的问题。第二,为了有所“立”必然有所“破”,创意写作学矛头所向的是写作学,他们认为以往的写作学重点是研究写作原理,训练写作技能,这是落后的、过时的。但是从目前对创意写作学所下的定义以及论证的内容来看,主要是研究写作规律和写作技法。创意写作的写作规律和写作技法与写作学的有何不同?目前对此在学理上似乎尚无令人信服的论证。第三,创意写作强调了其产业属性,甚至跨界研究创意产业管理,这固然与社会经济发展有了紧密结合,但会不会存在迎合或依附文化产业的问题?当文化产业或文化创意产业都未取得学科地位的认可之前,急匆匆从一个不成熟的学科投向另外一个同样处境的领域,会不会导致自身特质的丧失?第四,相关学者大胆喊出了“应该是创意写作学包含传统写作学,而不是传统写作学包含创意写作学”的口号,然而这是一个从词汇学上无法逻辑自证的论述话语。与“写作学”相比,创意写作学还多了修饰定语“创意”。众所周知,定语的作用是限定和修饰,目的在于缩小词义范围,使之表达更为精准。一个缩小了被限定了的概念,可以包含一个更大的概念?相关学者进一步称,创意写作学把写作本质理解为产业、事业和思维,这应是写作的目的和方向吧?写作应是思维的结果而不是思维的本质吧?写作学将写作的本质理解成个人性的创造和表达,回归“人”的本性,似乎比这一理解更为妥帖。

正如上文所分析,创意写作的研究特别是创意写作本质性的研究,脱离写作的本质或者避而不谈,去探讨“创意”“产业”等时兴的问题,或者流连于具体的创作技法和教学形式。这导致了其研究无法进一步向纵深突破,目前仍处于“想象”“呼吁”“构想”“猜想”的层面。这就是创意写作研究不得不面临的学术瓶颈。

四、创意写作的回归与发展路径的突破

创意写作作为一种理念、方法和教学手段,在对内和对外两个方面给以往的中文教学以新的思路和启迪。对内而言,它认为写作是可以教授的,作家是可以培养的,并逐渐形成了一套在某些层面上行之有效的教学方法和培养方式。20 世纪80年代,武汉大学、北京师范大学、鲁迅研究院等创建的作家班、作家进校园和课堂的写作人才培养模式,在21 世纪又开始回潮兴起,且进一步借鉴了国外的驻校作家、作家工作坊等新的形式。中文系以往只重视语言和文学理论、文学史知识传授和研究的学术生成现状有所改观,以一些重点高校为牵引,写作人才的培养重新得到重视,清华大学等高校还将“写作与沟通”等课程列为必修课。对外而言,创意写作怀有开放心态,有担当意识,主动服务于中国文化创意产业的发展,改变中文学科传统的培养目标,调整教学手段,为其培养后备人才。在一定程度上,这种调整是适宜的,合乎国家经济发展需要的。

创意写作的特长在于实践性,如果要将其拉回学术框架内,使之成为一门独立的学科,在中国的教育语境下,最根本的还是要回归本体和理论问题的探讨,回到对创意写作与其他学科合理关系的回答,尽量避免“创意写作”无所不能的学科扩张“霸权主义”。在学科理论方面,许道军等曾提出“自我挖掘”“对象化思维”“文类成规”是创意写作的三个理论基础,在2017 年出版的教材《创意写作教程》中,又将这三者进一步细化为“激发潜能与自我发掘”“沟通交往与创意实现”“类型规约与个体独创”。这与文学和语言学丰赡精深的学科理论相比,未免纤细而单薄,且有自我定义的嫌疑,在多大程度得到普遍认可有待观察。2019 年,相关学者进一步提出要将“人类以语言为媒介的原创力的养成及实现”作为创意学科的逻辑起点,从人的本质属性特征乃至基于人的身体本位来理解人的创意活动。在此之前,中国社会科学院林非、武汉大学於可训、福建师范大学潘新和等已对写作与人的关系或多或少地展开了论述。写作之于人的身体和思想的本质性存在,可以作为写作活动或创造性活动的理论诠释,但能否作为一门学科的基础理论?在学科关系方面,就内部而言,创意写作是否可以涵盖写作学、虚构写作、非虚构写作、应用(公文)写作等,需要深入辨析和仔细推敲;就外部而言,创意写作是否在学科方面需要延伸到创意活动的组织和管理,同样需要斟酌和思辨。也就是说,创意写作的内部和外部边界在哪里,需要较为慎重地研究,要极力避免无边的和泛化的创意写作。这就是为什么当今的创意写作教材,去掉“创意”的概念,读起来似乎没有理解障碍的原因所在。

创意写作的中国本土化发展,终归要回归写作学的框架,与其弥合而不是割裂,立足于文学艺术,寻找自己的边界,方能找到学科的理论基础、存在价值、学科思维以及学科精神。其一,就学科基础而言,创意写作再怎么卓尔不群,终归还是写作,写作学所探讨的基本规律和理论,仍旧是创意写作的基本理论。写作学关于写作思维、写作心理等方面的研究,对创意写作仍具适用性。当然,写作学本身对写作规律的研究也要与时俱进,要采用现代实验方法以及人工智能方法进行科学研究。其二,无论是Creative Writing 项目的最初发端,还是具体运作流程和模式,指向的最主要还是文学创作,范围更扩大一点则包括艺术创作。欧美的创意写作项目,包括日本、新加坡以及港台对Creative Writing 的理解和本土化实践,总体还是以文学艺术的创作为基本对象。从现实情况分析,当前国内创意写作专业的学生培养以及教师发展,远没有那么具有革命性:各高校学生仍以在高水平文学刊物上发表作品为荣,学生创作的作品与没有设置专业之前未见得有大不同,没有创意写作专业之前,中文系同样涌现了一批在当代文坛较为活跃的作家;创意写作理论化和学术化存在不小难度,相关教师仍旧以文学评论为研究主业,相关研究者左手文学批评,右手创意写作;毕飞宇、王安忆等作家的写作课仍多是阅读批评式的,技巧的培养是在阅读和反复练习中提升的。第三,创意写作回归写作学,在写作学下寻找自身的位置,阐述自身的特殊属性,方能找到自身方位;共同发力,才有可能在文学、语言学之外,开辟出第三个学科阵地。第四,找准了这个方位,才会避免陷入商业洪流,才能在遵循个人精神创造的基础上,面向学生提供创造性的文学教育,面向产业市场提供具有“创意性”的产品。正是基于上述角度,沈闪在对2006—2018 年中国写作学学科发展宏观回顾的基础上,提出在写作学理论方面要学习和推广并举,树立“大写作”的学科理念,实现写作学内部彼此的融合。

创意写作自本土化之初,便一直存在着悖论和难题,创意写作学者、西北大学陈晓辉在与笔者的微信交流中曾一语道明:“如果交由社会自由发展,一定会成为商人牟利的利器,丧失文学教育的初衷;如果立足高校系统,势必接受学科系统的钳制,否则难以获得存在的合法性。”要解决创意写作的生存悖论,不仅要破除高校职称和考核评价等外部体制机制瓶颈,更在于从学理上为创意写作找到合理的位置,在本土资源中寻找原初精神和固有形式,发掘有益于现代中国写作学建设的有意义的东西,予以再造和发扬。这种寻找和回归就像於可训所指出的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的“回归”一样:“这‘现代观念’,不是从西方趸来之物,而是‘民族自我’的文化诉求。”②创造性转化及创造性发展,或许是下一个十年创意写作发展的未来和新动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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