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统尚
(武汉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430072)
标记理论(Markedness Theory)作为结构主义语言学的重要理论之一,最初用在语音研究方面,后来引入语法和词汇领域,使语法研究也获得了新的解释力。沈家煊指出:“语言中的标记现象是指一个范畴内部存在的某种不对称现象”,“有标记和无标记在语言分析的所有层次上都起作用,这叫做标记现象的普遍性。除了在语音和形态(词法)上,句法上像被动句和主动句的对立,否定句和肯定句的对立也都是有标记和无标记的对立”。
主动句和被动句是人类语言普遍存在的两个对立的句法形式,汉语中也是如此。主动句往往是无标记的,被动句往往是有标记的。虽然汉语也有无标记的被动句,但这并不是研究的重点。王力先生曾明确指出:“当我们讨论被动式的时候,指的是具有结构特点的被动式,而不是概念上的被动。”因此,王力先生在讨论被动式时将“可”字句及其类似结构撇开,也把借用一般主动的形式来表示被动的意义的句子撇开(如“门开了”),而重点讨论有被动标记的被动句。
汉语方言被动句和被动标记的情况更为复杂,这方面的研究论文数以百计。已有的研究多侧重描写某个方言点被动标记的使用状况,对于汉语方言被动标记的共性探讨还不太多。我们的研究就侧重总结方言被动标记的复杂性,探究其复杂性背后的共同规律。
汉语方言被动标记使用状况相当复杂,主要表现为:书写形式多样,使用地域不同,语义来源复杂。
曹志耘调查了930 个方言点,列出了68 类汉语方言被动标记的使用情况,68 类标记情况使用了42 种不重复的书写形式;陈章太、李行健调查了94 个方言点,94 个方言点使用了15 种不重复的书写形式;黄伯荣列举了24 个方言点(片)的被动句使用情况,共有30 个不重复的书写形式。去掉相同的,3 部著作共计使用了52 种书写形式。这52 种书写形式还未完全包括已发表论文中使用的其他书写形式,例如姚双云所述“请”字被动标记、徐英所述“驮”字被动标记、雷冬平所述“准”字被动标记、吴燕所述“尽”字被动标记、邓永红所述“安”“散”等被动标记。
如果把有关被动标记的论文都统计进来,书写形式估计超过60 种。复杂多样的汉语方言被动标记书写形式中,最集中的是“叫、着、乞、让、被、畀、分、拨、得”。
汉语方言被动标记使用地域上区别也相当明显。很多人感觉汉语被动标记使用最广的应该是“被”字,但我们的统计数据却不支持这一感觉。
表1:方言被动标记使用地域量对比⑨本表根据曹志耘等编撰,商务印书馆2008 年版《汉语方言地图记》(语法卷)第095 图统计制作而成。
统计数据显示,“叫”字高居被动标记使用地域量第一位,遍及黑龙江、吉林、辽宁、内蒙古、新疆、青海、甘肃、宁夏、陕西、山西、河北、北京、天津、河南、安徽、湖北、江苏、四川等省市区;排第二位的“被”主要分布在辽宁、河北、河南、湖北、湖南、山东、山西、陕西、安徽、重庆、云南、四川、浙江、新疆、广东、广西、海南;排第三位的“让”主要分布在黑龙江、吉林、辽宁、内蒙古、新疆、宁夏、甘肃、陕西、山西、山东、北京、河北、河南、安徽、湖北、湖南、江西、浙江、四川;排第四位的“着”则主要分布在云南、贵州、四川、重庆、广西、湖南、江西、山东、河北、甘肃等省份;排第五位的“乞”则集中分布在东南沿海的福建、广东、浙江、海南四个省份;排第六位的“畀”分布也相对集中,主要在香港、澳门、广东、广西、安徽、福建、江西、云南等地使用;排在第七位的“给”主要在辽宁、河北、河南、甘肃、湖北、江西、江苏、安徽、山东、浙江、福建、云南等地使用。
从以上使用范围最广的七个汉语方言的被动标记来看,有些被动标记使用地域相对集中,有些被动标记则散布于全国各地。
语法功能词多由实词一步步语法化而来,这些功能词往往不是随机的,而是有其语义相宜性。Heine&Kuteva列出了人类语言被动标记的几种来源:反使役式(anticausative)、伴随格(comitative)、人称代词、第三人称复数(pers-pron,third plural)、吃(eat)、倒(下)(fall)、得到(get)、反身词(reflexive)、看见(see)、遭受(suffer)。汉语方言被动标记的语义来源既符合人类语言的共性,也有自己的个性。其语义来源可以分为以下几类:
表2:汉语方言被动标记语义来源
汉语方言被动标记有其复杂性,但其语法表现有着和谐的规律性。这种规律性主要体现在:一般要带施事宾语,被动标记在谓语动词之前。
Ting 把被动句分为长被动句(Long passive)和短被动句(Short passive)。所谓长被动句就是带施事宾语的被动句,所谓短被动句就是不带施事宾语的被动句。长被动句的抽象结构为:受事主语S+被动标记+施事宾语O+谓语动词V。
在大多数方言里,被动句都是长被动句,也就是说被动标记必须带施事宾语,否则就不成句。例如:
1.老鼠叫猫吃啊。(老鼠被猫吃了。)(河南洛阳)
2.这个话着他听见了还了得。(云南鹤庆)
3. 麦种尽老鼠子吃了,你是做么事的人儿?怎么不招呼好 !(湖北随县)
4.饭都挨他吃光了。(江苏宿迁)
5.皮夹子拨小偷偷脱勒。(皮夹子被小偷偷走了。)(上海)
6. 个碗等佢打打破。(一个碗被他打破了。)(浙江金华)
7.我约别个打嘞。(浙江义乌)
8.书阿弟弟撕坏的。(书被弟弟撕坏了。)(湖南临武)
9. 茶杯子沾佢打烂哩。(茶杯被他打破了。)(湖南炎陵客家话)
10.老鼠子拿猫食喥。(老鼠给猫吃了。)(湖南汝城)
11.几个先生互学堂生请出去。(这几个老师被学生请出去了。)(闽南话)
12.□[a]牛乞人刣啦。(那牛被人杀了。)(广东雷州)
现代汉语普通话的被动标记主要有“被”“给”“叫”“让”四个。石毓智、李讷认为,在现代汉语里,这些不同的语法标记具有风格上的差异,“被”主要用于书面语,而“叫”“让”“给”更常用于口语。实际上,这四个被动标记还有带不带施事的区别,一般情况下,“被”和“给”可以带施事,也可以不带施事;“叫”和“让”就必须带上施事。从表3 可以看出,汉语方言被动标记的用法和普通话被动标记的用法存在较大差异,18 个方言中,2/3 以上方言的被动标记对带施事宾语有强制性的要求。例如河南项城方言的“叫”字被动句和现代汉语中的“被”字句并不是完全相同的,“叫”字后面必须跟上介词宾语,不能直接接动词。
表3:汉语方言被动标记带不带施事宾语的情况统计①本表根据黄伯荣主编,青岛出版社1996 年版《汉语方言语法类编》第665—674 页内容制作。
汉语的被动标记并不是一开始就在谓语动词之前的。先秦汉语中,被动标记是可以置于谓语动词之后的,如“劳力者治于人”(孟子)这句话中,被动标记“于”在谓语动词“治”之后。而在现代汉语方言中,被动标记全部在谓语动词之前,没有例外,这是它们一致性的地方。例如:
13.碗把(把到)小王打破了。(鄂南方言)
14.我挨他哄了。(我被他骗了。)(广西桂柳)
15.被拿雨淋湿喥。(被子让雨淋湿了。)(湖南汝城)
16.茶盅乞伊拍烂啦。(茶杯被他打烂了。)(广东雷州)
汉语史上先后出现过十余种被动标记,搭配组合而形成几十种被动构式。先秦汉语中的被动句主要有“於(于)”字式、“见”字式和“为”字式。最早的被动标记是“于”,如以下用例:
18.忧心悄悄,愠于群小。(《诗经·柏舟》)
19.殷命终于帝。(《尚书·多士》)春秋战国时期,出现了“见”作被动标记,如:
20.随之见伐,不自量力也。(《左传·僖公二十年》)
21.盆成括见杀。(《孟子·尽心下》)
22.吾长见笑于大方之家。(《庄子·秋水》)
23.桓公之兵横行天下,为五伯长,卒见弑于其臣。(《韩非子·十过》)
战国至秦汉,“为”字发展为被动标记,如:
24.失礼违命,宜其为禽也。(《左传·宣公二年》)
25.为鱼鳖所食。(《庄子·盗跖》)
26.愿君必察,无为人笑。(《韩非子·奸劫弑臣》)
“被”字式成为被动句是稍晚的事情。唐钰明经过研究指出:被字句到六朝成为仅次于“为……所”的被动句式,到唐代取代了“为……所……”被动式。最迟不晚于北宋,在含有白话成分的资料中又出现了一个新的表示被动的关系词“吃”。不过这个“吃”字被动式受被动句发展的大趋势影响很快又消亡了。
综观汉语史上出现的几个被动标记,其语义来源为遭受和看见。现代汉语的“给”和“让”的语义来源为给予和容许。表2 中所列汉语方言被动标记的语义来源大致和汉语史上被动标记的语义来源重合,说明了汉语被动标记语法化过程的规律性。
汉语史上被动句有两大发展趋势:第一,被动标记前移到谓语动词之前;第二,被动标记带施事宾语占比越来越高。这两大趋势直接影响现代汉语方言被动标记的使用状况。
第一个发展趋势“被动标记前移到谓语动词之前”是显而易见的。在上古汉语的被动式中,最早的“於(于)”字式就是被动标记置于谓语动词之后来引进动作行为的施事者。然而到了之后的“见”字式、“为”字式、“被”字式、“吃”字式,无一例外都是被动标记置于谓语动词之前。这一转变和汉语语序的大调整有很大关系。何乐士观察到这样一个现象,古今汉语语法经历了语序的重大变化,“由以[动·介宾]为主的语序过渡到[介宾· 动]为主的语序”,而这一句子结构的重大变化“就是在从《左》到《史》这一历史阶段中基本上完成了”。
表4:《左传》和《史记》介词短语的句法分布⑤本表根据何乐士《史记语法特点研究》(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 年版)第297 页统计数字制作。
汉语被动句发展的第二个趋势“被动标记带施事宾语占比越来越高”是和第一个趋势紧密相连的。“於(于)”字被动式衰落的同时,新的被动标记和被动构式在兴起。然而,这里面有一个重要的问题就是施事该如何引进。被动句只有受事、施事、谓语动词都有的时候,其语义指向才更明确。当使用“於(于)”的时候,施事置于被动标记之后引进,当“於(于)”字被动式衰落时,零施事的形式被使用,然而这种用法极易造成歧义。如:
27.盆成括见杀。(《孟子》)(被动句)
28.生孩六月,慈父见背。(李密《陈情表》)(非被动句)
所以,不能引进施事的“见”字式被历史淘汰,新产生的被动标记“被”也从最初的用“於(于)”字引进施事变为直接带施事。如例29 到例30 的变化:
29.栗腹以十万之众五折于外,以万乘之国被围于赵。(《史记·鲁仲连邹阳列传》)
30.亮子被苏峻害。(《世说新语·方正》)
表5:“被”字引入施事百分比的时代变化①本表根据唐钰明:《唐至清的“被”字句》,《中国语文》1988 年第6 期内容制作。
从上表可知,唐代以后“被”带施事宾语成了一种普遍现象。以至于宋元时期新兴的被动标记“吃”字被动式也是80%为“吃+NP+VP”格式,20%为“吃+VP”格式。这个结果与“被”字句是否引入施事的比例基本一致,说明当时被动范式的功能对新语法化的“吃”字功能的影响。现代汉语普通话的“让”字被动式、“叫”字被动式虽然语义来源和“被”“吃”不同,但抽象的语法格式都受历史发展而来的大趋势影响,汉语方言被动标记同样如此。受汉语语序调整的影响和被动句发展大趋势的制约,它们都必须置于谓语动词之前,绝大多数都必须带上施事宾语才能成句。
可以看到,汉语方言被动标记虽然纷繁复杂,但是在其复杂性背后,却有着高度一致性的语法表现,而这种一致性又和汉语发展的大趋势紧密相关。揭示语言现象背后的规律性,是语言研究的首要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