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髡残《禅机画趣图》自题说开去

2019-12-24 08:56文贻锋
青年时代 2019年33期
关键词:物欲禅意

文贻锋

摘 要:本文选取清代画家髡残《禅机画趣图》的自题文字作为主体材料,分析其文艺内涵,并借此生发,思考如何辩证地看待物欲,讨论中国书画的留白与禅意,最后进一步总结——为艺须有“开放的艺术观”。

关键词:禅机画趣图;物欲;禅意;开放的艺术观

中国书画博大精深,源远流长。山水画作为其重要一支,在中国美术史上有着突出的地位。自宋元文人画兴起后,诗赋题跋等亦随之盛行,其中更不乏言简意赅而极具创见的文段,并且其价值毫不逊色于经典的文学作品。通过品读分析中国画作品中的题跋,可以极大提高人们对书画作品的理解。

一、髡残与《禅机画趣图》

髡残,清画家。本姓刘,字介丘,号石溪、白秃、石道人、石溪道人等,湖南常德人。与石涛合称“二石”,又与八大山人,弘仁,石涛合称为“清初四画僧”。其人散漫,好游名山大川,擅画山水,师法王蒙,喜用干笔皴擦,淡墨渲染,间以淡赭作底,布置繁复,苍浑茂密,意境幽深。亦善书、诗。存世作品有《层岩叠壑图》、《苍翠凌天图》等。

《禅机画趣图》(如图1所示)一作本未题画名,应是后人据其自题的文意而拟。全览此画,林木蓊郁,清泉泠然;山峦坡岭,起伏交替;屋舍栈道,掩映其中;烟云雾霭,气韵蒙蒙。除开画作本身,其中尤引人赞叹之处在于作品上方的一段题文:

“米南宫尝以玩好、书画载之方舟,坐卧其中,适情乐性,任其所之,咸指之曰:此米家书画船也。石秃曰:此固前人食痂之癖,咄,咄,青溪亦复有此耶?虽然青溪好古博雅,胸中负古文奇字,此犹不过成都子昂之弄故琴耳。夫道隐于小成,言隐于荣华。若以天地为虚舟,万物为图籍,予坐卧其中,不知天地外更有此舟,不知舟之中更有子昂否耶?而为之偈曰:天地为舟,万物图画,坐卧其中,嗒焉洒洒。渺翩翩而独征兮,有谁知音?扣弦而歌兮,清风古今。入山往返之劳兮,只为这个不了。若是了得兮这个,出山、儒理、禅机,画趣都在此中参透。辛丑修禊于天阙山房。石道人。”

文中,先从米家书画船说起,之后又提到嗜痂之癖、子昂碎琴这些著名典故,最后提出,若把天地看作虚舟,那么所见一切无不是图籍。意在表明自然高于一切。其中既含有儒理,也蕴藏画趣,亦包括禅机。“虚舟”一词,出自《庄子·山木》:“方舟而济于河,有虚船来触舟,虽有惼心之人不怒。”其原意为无人驾驭的船只,后人借以比喻为人恬淡旷达。

如此分析,我们大致便能品出画者之用心。此画结构纷繁,内容丰富,并且一改其诸多画作所描绘的深山密林、人迹罕至之景,而细心勾勒人们熟知的民居村落、行人渔舟等世俗的生活情景,所谓“小隐隐于野,中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与其引用的庄子名句“夫道隐于小成,言隐于荣华”,都体现着髡残“天地为舟,万物图画”的禅思。对于世间文房书画、奇珍异宝等事物,尽管精妙引人,但个中所有,也无不被自然囊括——造化其实暗合著万物的潜在规律,也包含着禅机与儒理。由此便阐释了髡残对于名利的态度,并规劝好友程正揆不必过分看重图籍书画、功名利益等身外之物,亦不必奔波于名利场中以求一世功成,而应当抛却杂务琐事,在自然天地中参悟人生,追寻真正能使内心平静的安顿之所。

二、辩证地看待物欲

有关物欲和精神的追求问题,古代文学作品中论述可谓多矣。《朱子语类》卷七一提到:“众人物欲昏蔽,便是恶底心。”王守仁《传习录》说:“只是物欲蔽了,须格去物欲。”《老残游记续集遗稿》第一回也讲:“只是人心为物欲所蔽,失其灵明,如聋盲之不辨声色,非其本性使然。”以上都谈到了人们耽于物欲的危害,而须格去物欲。但最富真知灼见的,当属苏东坡《宝绘堂记》所说:

“君子可以寓意于物,而不可以留意于物。寓意于物,虽微物足以为乐,虽尤物不足以为病;留意于物,虽微物足以为病,虽尤物不足以为乐。老子曰:‘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田猎令人心发狂。然圣人未尝废此四者,亦聊以寓意焉耳。刘备之雄才也,而好结髦。嵇康之达也,而好锻炼。阮孚之放也,而好蜡屐。此岂有声色臭味也哉,而乐之终身不厌。”

文中以“微物”和“尤物”为比较,来反述“寓意”和“留意”两种对待方式所产生的截然不同的的意义。其用意很明确,旨在劝诫着人们可以将心意情感寄托于事物,但断不能沉溺其中难以自拔。而后又立即谈到解决办法,即“凡物之可喜,足以悦人而不足以移人者,莫若书与画”,囿于篇幅,不再详述。

正如当今火热的文玩界的达人们一样,小至核桃大至木雕,无不可成为手中玩物,消遣娱乐之中,也不乏沉溺攀比之人,深陷泥淖不可自拔。若能领会东坡这一番话语,也就是“虽微物足以为乐”了。诚然,恰到好处,方见其妙。人们给各种文玩附上美好的寓意,其实也是一种对于生活的美好寄托既可以培养艺术情怀,又能陶冶高尚情操。发展成追名逐利,盲目攀比之境,岂非本末倒置呢?

作为一个书法专业的学生,笔者周围有不少朋友,喜好收藏名墨好砚,善本佳刻,这本为一雅事。但“求之愈深,耽之愈甚”,以至于花去许多时间,反而无益学事。笔者亦有此经历,因此感念颇深。当时学习篆刻之后,渐渐对各种印石产生了极大兴趣,由小到大,由少到多,由普通到佳品,青田封门青、蓝星,岩门晶,寿山芙蓉、昌化鸡血、西安绿、雅安绿等等,了解搜罗,殷勤购置,弄得生活清苦之外,还淡化了初心——本为篆刻,反成了美石爱好者。

现在回想起来,亦觉得有趣。当然也只有经历过这一段心路历程,才知追求精神方面的富足何等重要。如今,笔者常常自省,与其追求各种新奇玩物,反不如“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更加愉悦。试想那些书画界名家前辈的深厚学养,也是如此积累出来的吧。

三、中国书画的留白与禅意

在中国艺术史上,书画始终占据一席之地。而中国书画体现出来的艺术思想又与禅意联系紧密。笔者欲从髡残《禅机画趣图》生发,从禅学思想解析中国画的审美特质与艺术内涵。

中国传统文化中,“禅意”是不可说的。对禅的理解,也只能来自每个人不同的参悟。若将其放置在中国画中,就比较方便解读了。

中国画尤讲“气局”与“意韵”,但这二者最重要的归因,笔者认为就在于“留白”。绘画中的留白,抽象来讲就是气,随着画中所绘,它能形成一种动势,向一定的方向在运动,这就是“气局”。因此作画不在尺幅大小,在乎气局要大。所以人们欣赏那些古今名画,能在咫尺之中觉出千里之势。例如陆俨少先生的山水画,静态的画面却让人觉得整个山木水云都在运动。具体地说,这种“白”可以是天空、是浮云,也可以是流水、是晨雾——甚至根本就不需是某一具体的物象,仅仅是画面中的虚白而已。人们欣赏黄宾虹先生的的画作,亦是如此。

中国画的“留白”是艺术性与审美性有机结合,它能使画作达到以虚衬实、虚实相生的至高境界。以虚衬实是从审美的需要出发,有意识的将主体物象设置与画面中心位置,并以虚白巧设空景,使实景更加突出。正如李方膺有画题曰:“触目横斜千万朵,赏心独有三两枝。”这大概就是鉴于其艺术形式与审美取向而显示出关于“取”与“舍”的心理定向:“取”的两三枝为“实”;而“舍”的千万朵便是“虚”的“空白”了。这种“舍”的有意,也十分符合中国人“含蓄”心理特征,是一种由广泛入精微的审美上的高明的表述。故而,笪重光在《画筌》中有语:“虚实相生,无画处皆成妙境。”

综上,一幅画面上不同位置的“白(即虚无)”处,因与其不同的“黑(即实景)”相配合,即产生了不同画语意义。这种虚与实、取与舍的交相辉映,带来的美感精妙绝伦。中国画中的“留白”现象延续于今,其思想依据,一是中国的哲学思想“气”理宇宙说;二是道家的美学思想“气”归“道”,而“道”为“虚无”,如老子的“大象无形”“知其白,守其黑”,庄子的“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淡然无极而众美从之”。细审析之,这不正是禅意之境吗?

四、开放的艺术观

通过品读书画作品的题跋去学习和理解书画艺术,是一种极好的方法。这对人们观摩博物馆的书画展览,亦将大有助益。因此,笔者认为学习艺术,一定要有开放的艺术观。笔者从小就痴迷中国传统文化,尤好诗词书画,于是便放弃数学专业方面的工作,跨考了书法。期间一直随授业恩师学习,先生水平颇高,令我非常崇敬。直至到南师求学后,我才深深理解到“山外有山”的意义。许多时候,话只是话,名句也仅是名句,只有在心底里真正領悟了,接受了,才能获取其真义。

而今,笔者导师也说:“艺术一定需要个性。但个性一定要有度。一味地追求个性的人,他的包容性一定会降低。”这是箴言,从事艺术,确需大胸怀。世界是普遍联系的,艺术家应该具备开放的艺术观。笔者虽学为书法,但其中不少道理亦与画无二,如上文所说的“留白”。书法亦讲布白,甚至于它对白处的要求更高于绘画。因其并无绘画那么多的物象,而其表现依托仅仅是点画线条。计白当黑,点画处应佳,其点画外所留白处,更见匠心。

同样地,书法与中国诗词,音乐,舞蹈等,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再放大一些,中国艺术的学习发展,西方的理论亦可参照互补。因此艺术的学习,一定需要开放、多元。诚如髡残所言:“天地为舟,万物图画,坐卧其中,嗒焉洒洒。”天外有天,为艺实须海纳百川。

参考文献

[1]洪再新.中国美术史[M].杭州: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00.

[2]宗白华.美学散步[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6.

[3]徐复观.中国艺术精神[M].广西: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

[4]樊波.中国书画美学史纲[M].长春:吉林美术出版社,19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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