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大学民生学院 陈明伦
以意识流手法见长的詹姆斯·乔伊斯被公认为20世纪最重要、最有影响力的小说家之一。 他的代表作之一,出版于1914年的短篇小说集《都柏林人》包含了15个小故事,分为儿童篇、青年篇、成年篇和社会生活四个部分。乔伊斯以其独特的艺术表现手法描绘出20世纪初都柏林中下层人民的麻木、死气沉沉的生活状态。他在给朋友的信中写道:“我的目的是为我国谱写一部道德史。我之所以选择都柏林为背景,是因为我觉得这个城市是瘫痪的中心”(李维屏 2004: 85)。《伊芙琳》属于《都柏林人》的青年篇,讲述了一个名为伊芙琳的少女从开始想要逃离她麻木、无望的生活,到最终选择放弃的过程。纵观探讨《伊芙琳》的文献,例如 “‘精神麻痹’”下的无奈选择——乔伊斯小说《伊芙琳》主题解读”(唐杰 2011: 157-158)、“浅析乔伊斯短篇小说《伊芙琳》”(王晶晶 2016: 22-23),它们大多分析其文体特征和“瘫痪”“逃离”的主题,或是解读伊芙琳的精神或心理状态。虽然也涉及性别主题,但这些学者通常仅从“经济不独立、性格软弱和选择妥协三个方面”(王晶晶 2016: 22)来分析作为弱势女性的伊芙琳的形象特征和她短暂的女性意识觉醒,都逃不脱单纯的女性主义的窠臼。本文将把《伊芙琳》中的性别主题与政治挂钩,通过分析伊芙琳所受到的压迫及其思想和行为,来阐释乔伊斯的政治观,进而解读他眼中的都柏林女性的出路以及都柏林的命运。
“性别”(gender)一词区别于生理上的“性”(sex),具有社会文化属性。正如马克思所言,“人的本质并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马克思等 1976: 18)。当自然的男女来到这个世界后,他们必然受到各种社会关系的影响或制约。因此,简单的生理性别并不能充分说明男女的社会角色以及地位差异的原因,而必须要考虑到经济、文化、历史等诸多范畴。在远古时期,社会性别并不明显。男女除生理结构和功能不同以外,在劳动、吃住等其他方面几乎是平等的,并未产生男女性别的社会对立。然而,随着生产力的发展,以生理性别为基础的社会性别分化逐渐显著。及至奴隶社会,性别阶层的不平等开始制度化。亚里士多德(1965: 7)认为,“人类自然是趋向于城邦生活的动物(人类在本性上,也正是一个政治动物)”,而“雅典城邦本质上是一个逐渐实现了民主制度的男性公民的团体”(王文华 2004: 39)。政治与权力关系相联系,必然包含着性别压迫、剥削、阶层等基本内涵。经历了奴隶社会的残酷,进入封建社会后,自然的男女又被套上了礼教的枷锁。在经济、文化、教育、政治等领域,女性的权利被限制或剥夺,乃至肉身也遭到暴力规训——性别压迫可谓无处不在、无时没有。同时,随着社会文化教育的进步,女性的主体意识也在逐步增强。她们必然会对性别阶层之间存在的统治与被统治、支配与被支配的现象或不平等权力关系产生反抗与质疑。由此,性别的压迫与反抗使性别逐渐成为权力的场域,引生出“性别政治”。“性别政治的实质就是权力关系。”(段成利 2013: 6)除了性别压迫与性别反抗外,它还纠葛了阶级、族群、性、年龄等影响因素。所以,对性别主题的研究势必要结合具体的社会文化历史。
都柏林的陈腐不仅表现在这个城市破落、阴郁的环境和沉重的天主教氛围上,还表现在人们那麻木的精神状态和保守落后的思想上。性别阶层上的错误价值观,就是乔伊斯主要的抨击对象之一。在《都柏林人》的开篇《姐妹们》中,弗林神父的姐妹伊莉莎和南尼都是没有嫁出去的老姑娘。她们不仅要照顾瘫痪的神父,还得操持他死后的事。乔伊斯在一处细节中写道:“我瞧见她的裙子背面用什么东西胡乱钩住,那双布鞋底破旧得塌到一边”(乔伊斯 1984: 7)。那“被钩住的裙子”象征着两姐妹被束缚的命运,那“塌到一边的鞋底”体现了女性在男权社会中的悲哀。裙子之于女性,其重要性在于蔽体遮羞。所以在弗林神父所处的那个时代,他的姐妹们即便是“用什么东西胡乱钩住”也要穿着裙子。在乔伊斯笔下,“裙子”实质上就是男权社会束缚女人的枷锁。女人们无论一开始多么不情愿,却终究习以为常地穿着它。
男权社会中性别压迫的特征之一就是“统治和剥削女性的劳动力,控制其产品”(李银河 2012)。这直接表现为女性应负的责任与所尽的义务之间的不对等性。一方面,社会视女性的责任为义务,从而剥夺了女性履行责任后获得回报的权利;另一方面,女性默默奉献、不求回报,无意识地将自己的部分责任转化为了义务。伊芙琳生活在传统的男权社会中,她的母亲在日复一日、单调平凡的生活中,不仅承担了家中几乎所有的琐事,像其他的家庭妇女一样过着劳心劳力的生活,而且还处于“被统治”“被支配”的性别权力关系中,经常受到丈夫虐待,缺少尊重与呵护,没有自主的经济权力,甚至连自主意识也没有。母亲履行了她该承担的责任,却没有获得她应该享有的权利,“在平凡的生活中牺牲了一切,结果竟发疯而死”(乔伊斯 1984: 35-37)。对于伊芙琳而言,母亲悲惨的一生历历在目,震慑着她的灵魂。在小说的开头,伊芙琳在昏暗的家里,嗅着满是灰尘味的窗帘往窗外看,回忆起她在这个家的点点滴滴:由于母亲的早逝,照顾弟弟的“义务”自然就落在了她的肩上;她不仅要操持繁重的家务,还得在外辛苦赚钱,而且工资要全部上交给父亲。但是,她的父亲是一个很粗暴的人,常常让她心惊胆战。她的弟弟也十分冷漠,与都柏林的男人们一样,认为女性所做的一切都是理所应当的。所以,她为这个家奉献了那么多,但却感受不到一丝的温暖,更不用说什么物质回报了。如同《姐妹们》中的伊莉莎姐妹,她身着无形的“被胡乱钩住的裙子”,被牢牢地束缚在这个死气沉沉的家里,整天重复着劳累且单调的生活。所不同的是,伊芙琳拥有爱情,但这又怎样呢?她最终还是与伊莉莎姐妹一样,麻木了,或者说“精神瘫痪”了。由此,乔伊斯通过《伊芙琳》更进一步地阐释了他的性别政治观。
伊芙琳每周都要给家里进行一次大扫除,但她总是纳闷“究竟哪儿来的这么多灰尘”(乔伊斯 1984: 34)。真的存在这么多灰尘吗?其实,“这样的肮脏的东西象征着内心中的消极的情绪。在我们平时说话的时候,我们会让消极的情绪成为‘情绪垃圾’。在想象中出现的垃圾,就是‘情绪垃圾’的象征性的形象”(朱建军 2001: 112)。伊芙琳眼中的“灰尘”就是她心中的消极情绪。伊芙琳的母亲曾经是这个家唯一的温暖,但最后却落得发疯而死的下场。逼疯她母亲的,看似是一日日的劳作和一次次的暴虐,其实是“情绪垃圾”,是对生活的无奈。更无奈的是,伊芙琳不得不接替母亲,麻木地活着。可悲的是,在这个长期以男性为中心的社会环境中,伊芙琳似乎已习惯了顺从。
性别政治,说白了就是一个群体对另一个群体的控制。“在男权制社会中,男性中心主义根深蒂固,关于女性气质和女性社会性别角色有一套完备的社会性别话语。这些话语控制和支配着人们的传统意识,形成社会习俗和观念,从而对女性身心状况及生存处境起着决定和制约作用”。(梁雅玲 2009: 222)在《伊芙琳》中,乔伊斯站在女性的角度,把男性边缘化,聚焦都柏林女性的生活与精神状态,体现出他对都柏林女性生存问题的重视,表达出了矛盾的心声。伊芙琳可以说是一个生活在男权社会的典型女性。她身上的这种根深蒂固的性别政治观念被描述得淋漓尽致:性别阶层的压迫不仅体现在伊芙琳与她父亲之间及其父母之间传统的支配与被支配关系上,还体现在伊芙琳与水手弗兰克之间,以及都柏林传统文化与外来文化之间的侵略与被侵略的关系上。乔伊斯既反对传统的男权制观念,也反对外来文化的入侵。
水手弗兰克所代表的外来文化的先进之处体现在“性别平等”上。在与弗兰克相恋的过程中,伊芙琳的确“觉醒”了。她意识到自己有权利过幸福的生活,“在那遥远的陌生的地方人们将尊重她”(乔伊斯 1984: 35)。想到母亲的悲惨命运,她浑身战栗;面对父亲的反对,她决计与弗兰克私奔。这是她对传统男权制观念的反抗,是她为改变生活迈出的第一步。然而传统观念却束缚着她的思维。她知道自己该逃离、该反抗这不平等的性别压迫,但她想的却是“弗兰克会救她的”(乔伊斯 1984: 38)。伊芙琳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弗兰克身上。她不是在自救,而是在等着被拯救,依然如母亲一样成为男性的附庸。“私奔”这个想法无疑是冲动的,因为就在上船的前一刻,她放弃了自己所期盼的新生活。“曾经片刻的顿悟并没有唤醒她找到一条真正可以实现自我的道路。像所有其他都柏林人一样,她会麻木地套上枷锁继续生活在一个压迫的中心。”(邱清 2011: 71)即便在觉醒后,伊芙琳依然没有逃脱男权制观念的束缚,最终还是留在了这个“瘫痪”的城市里。爱尔兰民族主义中男权制这一根深蒂固的性别文化束缚着女性的思想,让她们麻木地放弃了自我意识和权利,把该有的、不该有的责任全都转化成了自己的义务,每天都过着死气沉沉、疲惫不堪的生活,却无法真正生出一颗反抗的心。伊芙琳和她的母亲的确是懦弱的,但她们的这一性格缺陷无疑是上述劣根性促成的。
不可否认,伊芙琳放弃了一次追求全新生活的大好机会,但她的选择未必是错误的。根据乔伊斯的描写,弗兰克并不如伊芙琳想象中那般好,他“后脑勺上戴着尖顶帽”,“常开玩笑似的管她叫‘小宝贝’”,但他们两个人的相识“算来不过是几星期以前的事”(乔伊斯 1984: 36)。他的举手投足间透着肤浅与不可靠,其水手身份本身更代表了冒险与不安定。弗兰克的热情与浪漫让伊芙琳充满了新鲜感,他对待恋人的态度着实感动了伊芙琳。外面的世界真美好,男人对女人殷勤又温柔,一个饱受歧视和压迫的女人怎么会不向往呢?但是,要让伊芙琳这样传统的乖乖女跟着一个不知根底的男人漂过大西洋,从北半球的爱尔兰去到南半球的阿根廷,又是多么纠结。这个家虽然满是“灰尘”,但却是她唯一拥有的了。她的根就在这里。说到底,她已经习惯了、麻木了。在封建闭塞的都柏林,人们虽然对外来文化有新鲜感,但本质上还是排斥的——这也是乔伊斯对待传统文化和外来文化的矛盾之处。
众所周知,乔伊斯和伊芙琳的选择完全不同,他逃离了死气沉沉的都柏林,逃离了殖民和宗教统治下的爱尔兰,后半生辗转于欧洲各地。乔伊斯笔下的爱尔兰是“麻木的”“瘫痪的”。他没有像同时期的一些爱尔兰作家那样构建一个理想的爱尔兰,然而这并不代表乔伊斯不爱国。他对于外来文化的态度是充满矛盾的。一方面他清楚地认识到爱尔兰社会和人民所存在的问题,知道外来先进文化的重要性;另一方面,正如许多学者用后殖民主义的观点分析乔伊斯的时候所指出的,他不希望爱尔兰人民逐渐远离本民族的传统文化,不希望爱尔兰的传统文化被外来文化所取代。在作者看来,弗兰克的到来代表着一种外来文化的入侵。他在向伊芙琳描绘在阿根廷的“家”时多么像《圣经》中引诱夏娃吃下禁果的蛇啊!在《伊芙琳》中,外来文化和都柏林传统文化的关系就如同男人和女人的关系一样。在面临外来文化的强势入侵时,传统往往被置于被动和从属的地位。伊芙琳在最后关头放弃出走的这一行为,何尝不是都柏林在外来文化入侵中的自我保护呢!
乔伊斯时期的爱尔兰不仅处于天主教会的统治之下,而且还受到英国的殖民侵略。传统文化受到外来文化的入侵,战乱频繁,民不聊生。爱尔兰的妇女不仅忍受着殖民与宗教迫害,还遭受着男权制的摧残。首都都柏林长期以来都处于男尊女卑的性别价值统治之下,女性是附属品的观念深入人心。她们的生活重心一直是家庭和男人。在乔伊斯笔下的《都柏林人》中,伊芙琳即是一个典型的都柏林女性,没有话语权,没有经济权,年仅19岁便“精神瘫痪”了。对于性别压迫,她虽然有过抗争,但却没有争取权利的觉悟,或者说她压根就没有独立意识。这是伊芙琳们的悲哀,更是那个时期都柏林的悲哀。我们也可将伊芙琳视为普通的平民代表来探讨乔伊斯作品所反映的阶级性。纵观《伊芙琳》,对于不觉悟的同胞,乔伊斯大有“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之意。这与鲁迅的《祥林嫂》《阿Q正传》相似。但不同之处是他们对待外来文化的态度:鲁迅是开放的,乔伊斯是保守的。所以,乔伊斯不会像鲁迅那样旗帜鲜明地呐喊,只能用呻吟表达自己充满矛盾的心声。
乔伊斯借《伊芙琳》表现出了他矛盾的政治观。他一方面希望唤醒都柏林,让它摆脱这精神瘫痪,另一方面又希望它能保留最纯粹的文化与历史。他一生都在放逐自己,一生都在表达他对这个国家的失望,但他也一生都热爱着这片故土。
伊芙琳在最后一刻放弃与弗兰克私奔。这个结尾是晦涩的,很难说明伊芙琳对弗兰克到底抱着怎样的感情,但可以肯定的是伊芙琳曾经的顿悟并没有支撑她逃离都柏林。都柏林女性的出路在哪里呢?乔伊斯并没有给出一个清晰的答案,他仅仅通过向读者展示伊芙琳在这个精神瘫痪的男权制社会中无力且不成熟的反抗,来说明女性正确的自我意识的重要性。从乔伊斯在《都柏林人》中对都柏林的环境描写可以看出爱尔兰当时萧条的经济与低迷的社会氛围。他是在借都柏林女性来影射都柏林,乃至整个爱尔兰的困境。都柏林女性生活在男权制社会的桎梏中,而爱尔兰则处于被动的地位,同时受到天主教和英国殖民的双重压迫。他们如何才能在保全自己的同时,摆脱桎梏,寻到自我实现之路?这是乔伊斯那时一直思考的问题,也是今天仍旧存在的伊芙琳们应该思考的问题,更是我们在面对改革开放与民族传统文化时应该思考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