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思媛
冯梦龙辑录《情史》,列卷四为“情侠类”。因为与中国传统侠文化所体现的精神气质有着高度的吻合,所以属于侠类文化;冯氏命之为“情侠”,是因为此类侠者行事为人皆出于情,即“因情而侠”,由此可见冯氏的情侠观:肯定、赞美情与侠,尤其强调情对侠的重要影响。
《情史》中情侠的一般特点,诸如勇敢追求、突破礼法、放诞风流、成人之美、知恩图报等,都与中国传统侠文化高度契合。但两者的本质是否契合,还需要认真梳理,厘清侠在中国历史上所具有的含义,从而归纳其精神特质。
一、传统侠文化之“侠”
侠:俜也。从人夹声。胡颊切。(《说文》)
甹:亟词也。从丂从由,或曰甹,侠也。三辅谓轻财者为甹。(《说文·丂部》)
为故人行私谓之“不弃”,以公财分施谓之“仁人”,轻禄重身谓之“君子”,枉法曲亲谓之“有行”,弃官宠交谓之“有侠”,离世遁上谓之“高傲”,交争逆令谓之“刚材”,行惠取众谓之“得民”……有侠者官职旷也。(《韩非子》)
人臣肆意陈欲曰“侠”,人主肆意陈欲曰“乱”。(《韩非子》)
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而人主兼礼之,此所以乱也。夫离法者罪,而诸先生以文学取;犯禁者诛,而群侠以私剑养。(《韩非子》)
从历史上看,侠最初表现为一种“私剑”模式,这是由先秦时期韩非子所提出来的。战国时期的侠,是脱离宗法军队之外,散布于豪门卿士的食客。他们是身份相对自由的武士,受到社会的赞美。韩非子也从统治者的角度出发,认为应该“废敬上畏法之民,而养游侠私剑之属”。可见游侠在当时大动荡的社会中是很重要的社会力量。然而自汉景帝始,开始诛杀豪侠,侠就不再是社会的主流了。《汉书·叙传(下)》记载:“开国承家,有法有制,家不臧甲,国不专杀。矧乃齐民,作威作惠,如台不匡,礼法是谓!述游侠传第六十二。”《汉书》学习《史记》体例设有《游侠传》,但从《后汉书》起,史书便不再为游侠列传了。
司马迁在《史记·游侠列传》中很具体地描述了游侠所具有的的品质。“今游侠,其行虽不轨于正义,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盖亦有足多者焉。”司马迁心中的侠者形象,是具有高尚的人格魅力的侠者,这在司马迁的《史记·游侠列传》与《史记·太史公自序》中是显而易见的。《史记·太史公自序》曰:“游侠救人于厄,振人不赡,仁者有采;不既信,不倍言,义者有取焉。作《游侠列传》第六十四。”他赞赏诚信践诺、伸张正义、重义轻财、追求自由的美好品质。在此,侠与义已经较为紧密地结合在一起了,司马迁对侠的评价标准是建立在义上的。
历史上的游侠被统治者大力打压之后,活跃于诗人与作家心中的侠逐渐成为我们常见的艺术形象。学者陈平原认为,哪怕如司马迁这样卓越的史学家,“其文直,其事核,不虚美,不隐恶”,也难免在《史记》中注入自己的主观想法。因此,当描述侠客的任务落到文人作家手中时,侠这一形象所带有的主观色彩必然大大增强。也因此,有学者说道:“随着时代的推移,侠的观念越来越脱离其初创阶段的历史具体性,而演变成一种精神、气质。”唐代诗人创作了大量侠客形象,表现出了潇洒不羁、叱咤风云的特点。比如李白《白马篇》:“杀人如翦草,剧孟同游遨。”之后,唐传奇、明清小说,到后世的武侠小说,侠的形象越发鲜明。尤其在武侠小说中,侠文化进一步发展,具备了道德追求,诸如郭靖、乔峰等都具有深刻的家国情怀。
梳理了侠文化的发展过程与其在历史上的含义演变,依然很难对“侠”做出精确的定义,但从中概括出侠的精神特质,却是可以尝试的。另外,想要全面地把握侠的精神,“游”的精神也应当被考虑在内。《史记集解序》司马贞索隐:“游,从也,行也。侠,挟也,持也。”学者王学泰在《游民文化与中国社会》一书中也十分强调“游民”之“游”,指的是脱离当时社会秩序(主要是宗法秩序)的人们;而“游侠”之“游”,是出于游侠自身的个人选择,一方面表现为对抗现行体制的勇气,另一方面也表现为报国之志。纵观以上,笔者认为,侠的精神特质表现为两方面:一是对自身来说,其追求自由、敢于反抗、放诞不羁;二是对他人来说,其诚实守信、重义轻利。
二、“情侠”:因情而侠
“情侠”的一般特点与侠的精神特质是高度吻合的。但“情侠”与侠在主角分布、行为模式、行為出发点方面又存在很大区别,“情”是“情侠”的核心。
(一)主角分布
《情史》中“情侠类”的主人公们,从阶级分布看,上至帝王将相,下至平民百姓,包括了唐玄宗、僖宗等君主,也有袁盎、葛周、裴晋公、宁王宪、李绅等文官或将军;相比之下,更为出彩的是社会底层的人物,如冯蝶翠、邵金宝、瑞卿等身份卑微的妓女,还有已为人妻或妾的戴纶妻、沈小霞妾等。
从性别分布看,既有男性,也有女性,而且女性的形象更为突出耀眼。如果不是《情史》,我们很难想象身居正统的帝王、官僚,会成为江湖上才有的侠;也很难想象,一个个地位低下的柔弱女子,能够在侠的世界里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所以,“情侠”者的分布遍及社会各个阶层,也无所谓性别,相比于“武侠”或是历史上的“游侠”,都是值得人们注意的一点。
(二)行为模式
《情史》“情侠类”所记叙的情侠者,脱离了“武”这一硬性条件。不管是高高在上、拥有军队的帝王将相,还是普普通通、手无缚鸡之力的平民百姓,他们在故事中大多都没有使用武力。诚然,故事中昆仑奴武艺高强,其在帮助家主的时候运用了她高超的武艺,但却不并引起对方激烈的对抗。双方对抗被轻巧略过,只有昆仑奴胜出的结局。武艺使她神秘,也是她成人之美的重要条件,但武艺却始终不是故事的核心。与之类似,在感恩回报的故事类型中,也有个别主人公,比如葛周的幕下之臣甲,他有高超的军事才能,大破敌军之阵,但其军事才能也不是故事所描述的重点。甲之所以为侠,不是因为其“武”,而是因为他凭借“武”完成了对有恩于他的将军的回报。总而言之,“情侠”为人处世,皆用平常行为,一言一行便足够,无需用武力来解决矛盾。
(三)行为出发点
《情史》中的“情侠”者,一切行为皆为情所激,为情而发。这一点,是“情侠”区别于一般侠最重要、最关键的一点。情首先是爱情。在相悦而助的这一类情侠中,不难看出女主人公对男主人公的爱情。因为对爱情的渴望与追求,她们获得了打破世俗礼法、追求自由爱情的勇气,而这一行为,却完全不需要武力,只是一餐一饭、一朝一夕的相伴。“情侠”者成人之美,也是有感于他人的纯真爱情。一般的侠“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所见不平显然有很多,其拔刀相助的方式或多或少要借助武力。但“情侠”成人之美,是怀着对他人爱情的感知与美好祝福,默默成全。他们所不平的,显然更有针对性,也更动情,才能做到成人之美。但情的含义也可以有所延伸。感恩回报的“情侠”,是因为对方包容、成全了自己的爱情而产生了感恩之情,因而以一腔热血,真诚地回报。可以说,故事的出发点依然是爱情,但这番“情”最终会发展为主仆之情、君臣之情。
三、结语
“情侠”区别于一般之侠,这也是冯梦龙独创一个有情江湖的原因。在这个世界里,“情侠”有着他们独特的行为原则——情。一切因情,一切为情,“情侠”围绕情表现出了不同的行为模式,而达成侠的主要手段,则是“助”与“报”。
冯梦龙在《情史》“情侠类”所描绘的这个有情的世界,直到如今,依然令人神往。他赞美情,把一切有情的、为情而激发的普通个体,都称之为“侠”,可见在冯梦龙心中,情是为人处世的核心原则。他认为,情是具有感化功能的,“无情化有,私情化公”。至于侠,是保证情得以延续的手段,与“武”却没有必然的联系。并且,侠也是情的必然结果,因为情的激发与振奋,人人皆可成为侠,成为值得书写的主体。
(苏州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