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高評
提 要
關鍵詞: 杜甫詩史 比事屬辭 敍事傳統 《春秋》書法 抒情傳統
稱杜甫詩爲“詩史”,首見於晚唐孟棨(啟)《本事詩》。至宋代,學習杜詩、宗法杜詩之風盛行;加以《春秋》學復興,史學空前繁榮,於是詩話、筆記、序跋、文集持“詩史”論述杜甫詩者,十分繁夥。宋代詩話筆記所論“詩史”,涉及層面大概有三: 詩補史闕、褒貶資鑑、史筆森嚴。[注]張高評: 《會通化成與宋代詩學》(臺南: 成功大學出版組,2000年),頁160—166。“杜工部似司馬遷”之命題,則又涵蓋“於序事中寓論斷”之傾向。[注]張高評: 《會通化成與宋代詩學》,頁185—194。參考清顧炎武著,清黄汝成集釋: 《日知録集釋(全校本)》(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頁1429;白壽彝: 《中國史學史論集》,(北京: 中華書局,1999年),頁80—107。要之,多可供參考觸發。爲辨章學術,考鏡源流,當循其本初,覆按孟棨(啟)《本事詩》之論述。當有助於推尋“詩史”之原始:
杜逢禄山之難,流離隴蜀,畢陳於詩,推見至隱,殆無遺事。故當時號爲“詩史”。[注]孟啟: 《本事詩·高逸第三》,丁福保編: 《歷代詩話續編》(北京: 中華書局,1983年),頁15。
據此看來,遭逢安史之亂,爲杜甫詩史之創作背景與時間;流離隴蜀,則爲詩史創作之空間與處境;“推見至隱”四字,則爲詩史體現世局離亂之表現手法。其中,“推見至隱”四字,最爲理解詩史之關鍵術語。《史記·司馬相如列傳》:“(太史公曰): 《春秋》推見至隱,《易》本隱以之顯。”[注]司馬遷著,瀧川資言考證: 《史記會注考證》(臺北: 萬卷樓圖書公司,1993年),頁1264。可見“推見至隱”爲《春秋》書法之一,亦即《左傳》成公十四年《春秋》五例所謂“微而顯,志而晦,婉而成章”之曲筆諱書。[注]張高評: 《文章修辭與〈春秋〉書法》,《中國經學》第19輯(2016年10月),頁29、30。又,張高評: 《〈春秋〉曲筆書滅與〈左傳〉屬辭比事》《成大中文學報》第45期(2014年6月),頁18~19。南宋楊萬里《誠齋詩話》曾引述《春秋》五例,以論證“《詩》與《春秋》紀事之妙”(詳下)。錢鍾書《管錐編》,亦據“微婉顯晦”之《春秋》書法,闡發“《春秋》書法遂成史家楷模”,“言史筆幾與言詩筆莫辯”。[注]錢鍾書: 《管錐編》(臺北: 書林出版公司,1990年),頁164。由此觀之,杜甫“詩史”,與《春秋》書法關係之密切,可以想見。
杜預《春秋經傳集解·序》稱:“《傳》或先經以始事,或後經以終義,或依經以辯理,或錯經以合異,隨義而發。”[注]杜預注,孔穎達疏: 《春秋經傳集解》卷首《春秋序》,(臺北: 藝文印書館,1955年),頁11,總頁11。揭示了《左傳》以先經、後經、依經、錯經之歷史敍事,詮釋孔子《春秋》經。杜甫新樂府之“詩史”敍事,紹述其祖杜預《春秋經傳集解》之歷史敍事,薪傳《左傳》揭示之“《春秋》五例”,發揚孔子《春秋》藉其事、憑其文,以寓寄微辭隱義之書法義法。於是所謂“詩史”也者,既有史法,書法,更寓含比興寄託之詩法。
(一) 杜甫詩史與《春秋》書法
杜甫所作詩歌,何以稱爲“詩史”?就“詩”而言,杜甫曾言:“詩是吾家事”,[注]杜甫撰,仇兆鰲注: 《杜詩詳注》(北京: 中華書局,1979年),頁1477。蓋薪傳自祖父杜審言,作詩乃杜氏之家學淵源,此毋庸置疑。若考察“詩史”之“史”字,如之何與《春秋》書法有所聯結?則檢閲杜甫三十歲時所作《祭遠祖當陽君文》,自可明白:
維開元二十九年,歲次辛巳月日,十三葉孫甫,謹以寒食之奠,敢昭告于先祖晉駙馬都尉鎮南大將軍當陽成侯之靈。……恭聞淵深,罕得窺測。……《春秋》主解,稿隸躬親。嗚呼筆跡,流宕何人?靜思骨肉,悲憤心胸。小子築室首陽之下,不敢忘本,不敢違仁。[注]杜甫撰,仇兆鰲注: 《杜詩詳注》,頁2216—2217。
當陽君、駙馬都尉、鎮南大將軍,即是杜預。以文武全才,無所不有,當時號爲“杜武庫”,爲杜甫十三世之先祖遠祖。杜預自稱有《左傳》癖,著作《春秋經傳集解》,以章句訓詁注解《春秋》與《左傳》,後世稱揚杜預爲《左傳》之功臣。又著有《春秋釋例》,發明《春秋》義例獨多。[注]《晉書·杜預傳》,參考葉政欣: 《杜預及其春秋左氏學》,(臺北: 文津出版社,1989年);方韜: 《杜預〈春秋經傳集解〉研究》,(北京: 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7年)。杜甫身爲杜預第十三世孫,於《祭文》中先推崇“《春秋》主解,稿隸躬親”,復感歎筆跡流宕,悲憤心胸;文末宣言“不敢忘本,不敢違仁”。由此觀之,除了“詩是吾家事”之外,《春秋》書法、史家筆法之紹述與發揚,當是杜甫克紹箕裘、報本還始、落實體現、當仁不讓之自我期許。清劉鳳誥《杜工部詩話》卷一,論證杜甫《祭文》之“《春秋》主解,稿隸躬親”,舉例申明杜詩遣詞隸事,多採用《春秋左氏傳》,如《懷李白》、《兵車行》、《前出塞》、《投贈哥舒開府》諸什,多運化《左傳》事語。杜甫作詩,宗法《春秋左氏傳》,肯堂肯構如此,“洵爲克承家學者矣”![注]張忠綱: 《杜甫詩話六種校注》(濟南: 齊魯書社,2002年),劉鳳誥《杜工部詩話》卷一,頁265。
杜甫“詩史”,固然與《左傳》之史家敍事筆法有關;夷考其實,尤其與“推見至隱”諸《春秋》書法關係密切。何以言然?左丘明以歷史敍事解釋孔子《春秋》經,除了杜預《春秋序》所謂先經、後經、依經、錯經之外,成公十四年“君子曰”揭示《春秋》五例,前四例涉及曲筆與直書之文章修辭;昭公三十一年“君子曰”提倡“《春秋》之稱,微而顯,婉而辨;善人勸焉,淫人懼焉”;以及杜預於《春秋經傳集解》發明《左傳》之凡例義例,多有助於解讀《春秋》經。杜甫所作敍事歌行,詩法往往暗合《春秋》書法,觀宋、明學者品評杜甫《哀江頭》,可以知其然:
《哀江頭》,即《長恨歌》也。《長恨》費數百言而後成歌,杜公言太真之被寵,則“昭陽殿裏第一人”足矣。言富貴,則“輦前才人帶弓箭,白馬嚼齧黄金勒”足矣。言馬嵬之死,則“血污遊魂歸不得”足矣。[注]杜甫著,趙次公注,林繼中輯校: 《杜詩趙次公先後解輯校》(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頁178。
善述事者,但舉一事,而衆端可以包括,使人自得於言外。若纖悉備記,文愈繁而味愈短矣。[注]黄生著,徐定祥點校: 《杜詩說》卷三,頁87。杜甫著,仇兆鰲注: 《杜詩詳注》,頁332。
舉一概餘,以偏概全之敍事法,正是《春秋》書法之衍化。《穀梁傳》解《春秋》經,有舉重、舉輕之說,錢鍾書《管錐編》闡發之: 《春秋》僖公二十三年:“隕霜,不殺草”,以爲“草輕而菽重,舉不殺草”,則霜不殺菽可知。定公元年:“隕霜殺菽”,以爲舉“殺菽”,則霜亦殺草可知。[注]錢鍾書: 《管錐編》,册三,頁967。《春秋》書法,或舉重以明輕,或舉輕以明重,無論《穀梁傳》、《公羊傳》,其例繁夥,不贅。[注]張高評: 《比事屬辭與古文義法》,(臺北: 新文豐出版公司,2016年),頁524—527。參考王熙元: 《穀梁范注發微》(臺北: 嘉新水泥公司文化基金會,1972年),頁578—583。段熙仲: 《春秋公羊學講疏》(南京: 南京師範大學出版社,2002年),第七章“詳略”、“輕重”,頁221—223。除外,《春秋》書法又有舉大以該細,即細以見大者。[注]方苞: 《周官析疑序》,參考張高評: 《比事屬辭與古文義法》,第七章《〈周官析疑〉、〈周官集注〉與屬辭比事》,頁322—325。如杜詩《冬狩行》,“言殺獲之多,舉大以該小。言追逐之廣,舉小以該大”,[注]杜甫著,仇兆鰲注: 《杜詩詳注》,頁1056。是其例也。《春秋》書法,又有常事不書,非常、違禮乃書者,故隱公四年《春秋》書“衛人立晉”,《公羊傳》以爲:“立者,不宜立也”;以之觀察杜詩《洗兵馬》、《留花門》諸詩,樂府新題之正言若反,反言顯正,亦有《春秋》書法之風味。
司馬遷私淑孔子,典範《春秋》,《史記·十二諸侯年表序》謂,孔子次《春秋》,“約其辭文,去其煩重,以制義法”;[注]司馬遷著,瀧川資言考證: 《史記會注考證》卷一四,頁6,總頁235。《孟子·離婁下》稱孔子作《春秋》,包含其事、其文、其義三元素;《禮記·經解》云:“屬辭比事,《春秋》教也。”[注]鄭玄注,孔穎達疏: 《禮記注疏》,《十三經注疏》本(臺北: 藝文印書館,1955年),《經解》,頁1,總頁845。就比較而言,約其辭文,即是其文、屬辭之功夫;去其煩重,乃其事、比事之安排。統其事、其文而一之,自是“法”之表現。掌握其事、其文之史法或書法,而言外之義,事外之旨,作者著述之苦心孤詣,別識心裁,可以即器求道,藉形傳神。清章學誠《上朱大司馬論文》云:“古文必推敍事,敍事實出史學,其源本於《春秋》比事屬辭”;《信摭》亦稱:“史家敍述之文,本於《春秋》比事屬辭之教。”[注]章學誠: 《文史通義》(臺北: 華世出版社,1980年),頁308。可見,敍事藝術、史家筆法、《春秋》書法,多從“比事屬辭”之《春秋》教奪胎衍化而來。杜甫詩史之解讀,無論敍事、史學,或《春秋》書法,多與“屬辭比事”之《春秋》教息息相關。
(二) 樂府敍事歌行與中國文學傳統
中國文學有兩大傳統,一爲抒情傳統,一爲敍事傳統。抒情傳統,自旅美學人陳世驤提倡以來,[注]陳世驤: 《陳世驤文存》(臺北: 志文出版社,1972年)《中國的抒情傳統》結語:“所有的文學傳統,‘統統是’抒情詩的傳統。”頁31—37。中經高友工、王德威諸教授之推拓,[注]參考高友工: 《美典·中國文學研究論集》(北京: 三聯書店,2008年),《中國敍述傳統中的抒情境界》;陳國球、王德威: 《抒情之現代性:“抒情傳統”論述與中國文學研究》(北京: 三聯書店,2014年);顏崑陽: 《從反思中國文學“抒情傳統”之建構以論“詩美典”的多面向變遷與聚狀結構》,《東華漢學》第9期(2009年6月),頁1—47;龔鵬程: 《成體系的戲論: 論高友工的抒情傳統》,《清華中文學報》第3期(2009年12月),頁155—190。張伯偉: 《中國文學批評的抒情性傳統》,《文學評論》2009年第1期。沸沸揚揚,已探討近五十年。其中是非得失,姑且不論。[注]如龔鵬程之說,以爲:“高友工是陳世驤之後最重要的抒情論者,其‘抒情美典’相關論述,影響甚大。但高氏雖反覆說抒情,可是對中國文化中‘心、性、情、氣、志、意,才、理’之間的複雜關係,並無辨析疏理,僅以抒情一辭籠統言之”。“是以其所構造的抒情傳統論,雖體系儼然,自足自適,但用在中國文學的解釋上,卻是一套戲論。”龔鵬程: 《成體系的戲論: 論高友工的抒情傳統》,《清華中文學報》第3期(2009年12月),頁155—190。然與抒情傳統並駕齊驅之敍事傳統,一直未受學界應有之關注。研究熱度與深度,一直停滯不前。間有引進西方敍事學觀點,以解讀中國傳統敍事文學者,祇可稱爲比較論述。探討對象縱然爲傳統敍事文本,然運用之方法卻疏離中國敍事傳統。[注]如王靖宇: 《中國早期敍事文論集》(臺北:“中研院”中國文哲研究所籌備處,1999年),此書影響臺灣學界敍事學之論述甚鉅,史傳、小說之詮釋,皆得其啟發。董乃斌編: 《中國文學敍事傳統研究》,(北京: 中華書局,2012年);董乃斌: 《中國文學敍事傳統論稿》,(上海: 東方出版中心,2017年)。果真如此,自不宜稱爲敍事傳統。
所謂“傳統”,指發生於過去,但卻始終作用於現當代。中國敍事傳統,發源於《春秋》,拓展於《左傳》,成熟於《史記》。《春秋》屬辭比事,爲傳統敍事學之濫觴;《左傳》以史傳經,爲歷史敍事之典範;《史記》善序事理,爲敍事文學之開山。[注]張高評: 《〈春秋〉〈左傳〉〈史記〉與敍事傳統》,《國文天地》第33卷第5期(總第389期,2017年10月),頁16—24。《史》《漢》以降之史傳文學、樂府敍事、小說、戲劇,要皆脫化於屬辭比事之《春秋》書法。杜甫作於安史之亂前後之樂府歌行,大多富含傳統敍事學之特質,要皆爲史家筆法、《春秋》書法之體現。孟棨(啟)《本事詩》所謂“推見至隱”之《春秋》書法,宋代詩話筆記所謂“微婉顯晦”之《春秋》書法,所謂“杜工部似司馬遷”之史家筆法,此中有之。經由《春秋》書法、史家筆法之運化表現,敍事傳統與抒情傳統已不疑而具。抑有進者,中國文學之兩大傳統,於世所稱杜甫詩史,安史之亂前後所作樂府敍事歌行,多燦然具備,且彼此交融,相互爭輝。
漢班固《漢書·藝文志·詩賦略》述樂府詩之緣起,謂“感於哀樂,緣事而發”;有敍事、有抒情,交相映發。又稱:“可以觀風俗,知薄厚”,[注]班固著,王先謙補注: 《漢書補注》卷三十(臺北: 藝文印書館,1955年),頁59,總頁903。則敍事之成敗,傳人之功過毀譽可知。王運熙以爲: 樂府詩體,最便於反映現實生活。其中新題樂府,採用樂府體式,自制新題,此即元稹《樂府古題序》所謂“即事名篇,無復倚傍”;杜甫、元稹、白居易所作新樂府辭,即是個中代表。宋蔡啟《蔡寬夫詩話》稱老杜《兵車行》、《悲青阪》、《無家別》諸篇,“皆因時事,自出己意立題,略不更蹈前人陳迹,真豪傑也。”[注]蔡啟: 《蔡寬夫詩話》,郭紹虞: 《宋詩話輯佚》本,卷下,頁3。所謂“自出己意立題”,針對杜甫敍事歌行之樂府新題,自是點睛之論。明張綖《杜詩通》稱杜甫“別出一格,用古體寫今事,大家機杼,不主故常,昔人稱詩史者以此”。[注]杜甫撰,仇兆鰲注 : 《杜詩詳注》,頁126。不主故常、別出一格,用古體寫今事,即是杜甫新題樂府之關鍵詞。清黄生《杜詩說》稱杜甫“《新婚別》諸篇,自制詩題,便有千古自命意”,[注]黄生著,徐定祥點校: 《杜詩說》(合肥: 黄山書社,1984年),頁29。即指新題樂府敍事歌行而言。漢樂府長於描寫下層社會與人民苦痛,杜甫所作新題樂府,多所承繼與體現。[注]王運熙: 《望海樓筆記》(西安: 陝西人民出版社,2008年),頁137、190。
羅宗強則指出:“以時事入詩,是杜甫的一大創造”,“杜甫無疑開創了寫時事的傳統”。又稱:“杜甫把寫實與抒情,天衣無縫的結合起來,融爲一體。”[注]羅宗強: 《隋唐五代文學思想史》(北京: 中華書局,1999年),頁107—109。王運熙、楊明《隋唐五代史批評史》亦以爲: 杜甫詩“一貫重視運用樂府詩體裁,來反映政治社會現實和人民的痛苦,往往寫得形象鮮明生動,感情飽滿強烈。”[注]王運熙、楊明: 《隋唐五代史批評史》(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頁263。觀此可知,樂府歌行,實乃敍事傳統之流亞;乃敍事傳統與抒情傳統之融合爭輝。《史記》發憤著述,近似“無韻之《離騷》”;[注]魯迅: 《漢文學史綱要》,《魯迅全集》(北京: 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頁308。參考吳汝煜: 《史記論稿》(南京: 江蘇教育出版社,1986年),頁34—42。張新科: 《史記與中國文學》(北京: 商務印書館,2010年),頁162—170。杜甫於安史之亂前後所作新題樂府歌行,恰好光大此一文學之敍事傳統。
屬辭比事,爲詮釋《春秋》書法之要領,亦解讀中國傳統敍事學之鎖鑰。宋人所作詩話、筆記,常持《春秋》書法作爲準繩,以評騭唐詩作品之優劣,軒輊唐代詩人之高下。尤以歌詠唐明皇楊貴妃愛情,安史之亂始末爲然。
蔡絛《西清詩話》,以“《春秋》書正月意”,解讀杜甫《人日》詩。張戒《歲寒堂詩話》,標榜微婉顯晦,以品題《哀江頭》,以爲“詩與《春秋》相表裏”。黄徹《溪詩話》,考察《北征》詩,以爲仿《春秋》“王正月”書法;杜詩涉及里居、名字、補官、遷徙,要皆“凡例森然,誠《春秋》之法”。劉克莊《後村詩話》,以爲杜甫敍寫陳濤、潼關之敗,“直筆不恕”。張表臣《珊瑚鉤詩話》品論《北征》詩,以爲切合“微而顯”之《春秋》書法。洪邁《容齋隨筆》,枚舉杜甫“直辭詠寄,略無避隱”之詩,如《兵車行》、《(前後)出塞》、《三吏》、《三別》、《哀王孫》、《麗人行》諸什以爲證。方深道《諸家老杜詩評》,録存王深父評杜甫即事命篇之樂府歌行,多以美刺褒貶論斷杜甫“詩史”。筆者曾撰《杜甫詩史與〈春秋〉書法》一文,[注]張高評: 《春秋書法與左傳史筆》(臺北: 里仁書局,2011年),頁322—329、337—344、347—349、356—359。已略言梗概,兹不再贅述。
(一) 屬辭比事,筆削顯義
杜詩學之研究,至清代諸家爭鳴,多有所得。清乾隆御纂《唐宋詩醇》,品評杜甫《北征》詩,特提“行屬辭比事之法”。此一提示,於詩史研究、樂府敍事歌行之探討,頗有畫龍點睛之啟示作用。其言曰:
(杜甫)以排天斡地之力,行屬辭比事之法,具備方物,橫絕太空。前無古人,後無來者,自有五言以來,不得不以此爲大文字也。[注]乾隆: 《御選唐宋詩醇》,《摛藻堂四庫全書薈要》本(天津: 天津古籍出版社,1998年),頁7。參考清郭曾炘: 《讀杜劄記》(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頁70。
《唐宋詩醇》直指杜甫《北征》詩:“行屬辭比事之法”,無異宣稱《北征》詩實乃杜甫運化《春秋》書法之傑作。考察“屬辭比事”之法,乃孔子筆削魯史記,作成《春秋》之歷史編纂學。其法,以義爲主腦、爲將帥,進而選擇取捨素材,體現出或筆或削,或詳或略,或重或輕之書法來。事有主從、大小,故行屬辭比事之法,而有詳略、重輕、斷續、正反、前後之斟酌取捨。[注]張高評: 《比事屬辭與古文義法——方苞“經術兼文章”考論》,頁332—364;頁395—438。要之,屬辭之方,或比事之法,至《左氏》傳《春秋》,出以歷史敍事,逐漸衍化爲詳略、重輕、正反、前後、序列之敍事藝術,此皆《春秋》藉由或筆或削之取捨,以見微辭隱義之方法。試以《北征》詩爲例:
皇帝二載秋,閏八月初吉。杜子將北征,蒼茫問家室。維時遭艱虞,朝野少暇日。顧慚恩私被,詔許歸蓬蓽。拜辭詣闕下,怵惕久未出。雖乏諫諍姿,恐君有遺失。君誠中興主,經緯固密勿。東胡反未已,臣甫憤所切。揮涕戀行在,道途猶恍惚。乾坤含瘡痍,憂虞何時畢。靡靡踰阡陌,人煙眇蕭瑟。所遇多被傷,呻吟更流血。回首鳳翔縣,旌旗晚明滅。前登寒山重,屢得飲馬窟。邠郊入地底,涇水中蕩潏。猛虎立我前,蒼崖吼時裂。菊垂今秋花,石帶古車轍。青雲動高興,幽事亦可悅。山果多瑣細,羅生雜橡栗。或紅如丹砂,或黑如點漆。雨露之所濡,甘苦齊結實。緬思桃源内,益歎身世拙。坡陀望鄜畤,巖谷互出沒。我行已水濱,我僕猶木末。鴟鳥鳴黄桑,野鼠拱亂穴。夜深經戰場,寒月照白骨。潼關百萬師,往者散何卒。遂令半秦民,殘害爲異物。況我墮胡塵,及歸盡華髮。經年至茅屋,妻子衣百結。慟哭松聲回,悲泉共幽咽。平生所嬌兒,顏色白勝雪。見耶背面啼,垢膩脚不韤。牀前兩小女,補綻才過膝。海圖拆波濤,舊繡移曲折。天吳及紫鳳,顛倒在裋褐。老夫情懷惡,嘔泄臥數日。那無囊中帛,救汝寒凜慄。粉黛亦解苞,衾裯稍羅列。瘦妻面復光,癡女頭自櫛。學母無不爲,曉妝隨手抹。移時施朱鉛,狼藉畫眉闊。生還對童稚,似欲忘飢渴。問事競挽鬚,誰能即嗔喝?翻思在賊愁,甘受雜亂聒。新歸且慰意,生理焉能說。至尊尚蒙塵,幾日休練卒?仰觀天色改,坐覺妖氛豁。陰風西北來,慘澹隨回鶻。其王願助順,其俗善馳突。送兵五千人,驅馬一萬匹。此輩少爲貴,四方服勇決。所用皆鷹騰,破敵過箭疾。聖心頗虛佇,時議氣欲奪。伊洛指掌收,西京不足拔。官軍請深入,蓄銳何俱發。此舉開青徐,旋瞻略恆碣。昊天積霜露,正氣有肅殺。禍轉亡胡歲,勢成擒胡月。胡命其能久?皇綱未宜絕。[注]杜甫著,仇兆鰲注: 《杜詩詳注》,頁395。
運行屬辭比事之法,作爲敍事歌行、杜甫詩史,最少必須經由三道程序: 其一,史事經由或筆或削,或取或捨之斟酌。其二,事之編比,體現爲主從、我他、詳略、重輕、異同之精心安排;辭之連屬,表現爲斷續、顯晦、曲直、虛實、繁簡、正反、前後之巧妙剪裁。其三,曲終奏雅,卒章顯志,點醒敍事之旨趣,凸出詩人之指義。清沈德潛《說詩晬語》品評杜甫五古長篇:“有意本連屬,而轉似不相連屬者;敍事未了,忽然頓斷,插入旁議,忽然聯續,轉接無象,莫測端倪。此運《左》《史》法於韻語中,不以常格拘也。”[注]沈德潛: 《說詩晬語》,丁福保編: 《清詩話》(臺北: 明倫出版社,1971年),頁534。斷續、旁插、轉接法之運用,清方苞論義法,有所謂“義以爲經,而法緯之”者,[注]方苞: 《方望溪先生文集》卷二,《四部叢刊》初編本(臺北: 臺灣商務印書館,1979年),頁19,總頁40。即此是也。蓋意在筆先,以意運法,往往能脈注綺交,轉接無象。語雖不接而意脈相接,如橫雲斷嶺之奇,《春秋》如此作成,杜甫敍事歌行,自亦如此運作與表現。
宋范温《潛溪詩眼》,載黄庭堅論杜甫《北征》詩曰:“若論工巧,《北征》不及《南山》;若書一代之事,以與《風》、《雅》、《頌》相表裏,則《北征》不可無。”[注]范温: 《潛溪詩眼》,郭紹虞: 《宋詩話輯佚》(臺北: 文泉閣出版社,1972年),頁402—403。杜甫敍寫安史之亂前後,身經目歷,現身說法之歷史,是所謂“書一代之事”,是即孟啟《本事詩》所云之詩史。《北征》詩才六百言,而能“書一代之事”;猶孔子作《春秋》,才一萬六千餘言,卻書寫二百四十二年之史事。筆削之講求,史事之選取,辭文之修飾,必期於謹嚴而有法度。否則,將難以企及。《史記·十二諸侯年表序》稱孔子次《春秋》,“約其辭文,去其煩重,以制義法”,今持以視杜甫作《北征》詩,“書一代之事”,何嘗不是“約其辭文,去其煩重”,杜詩與《春秋》之書寫,當有異曲同工之妙。
歷代詩話、杜詩專著,究竟如何評賞《北征》詩?綜合而觀,殊途同歸,大抵指向屬辭與比事之敍事書法體現。如宋葉夢得《石林詩話》,清楊倫《杜詩鏡銓》所言:
長篇最難……至杜子美《北征》、《述懷》諸篇,窮極筆力,如太史公紀傳,此古今絕唱也。[注]葉夢得: 《石林詩話》卷上,何文煥輯: 《歷代詩話》(北京: 中華書局,1982年),頁411。
首敍辭朝戀主之情,即總伏一篇意。……末復追述初亂,終以開創之大業屬望中興。以今皇帝起,以太宗結,是始末大章法。[注]杜甫撰,楊倫注: 《杜詩鏡銓》(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頁164、166。
宋范温《潛溪詩眼》稱杜甫《北征》諸長篇“如太史公紀傳”;清沈德潛《說詩晬語》評論杜甫五古長篇,“運《左》《史》法於韻語中”;先後點出杜甫敍事歌行與敍事傳統之源流關係。“爰始要終,本末悉昭”,爲古《春秋》紀事之成法;[注]劉師培: 《古春秋記事成法攷》,《劉申叔先生遺書》册三,《左盦集》(臺北: 華世出版社,1975),卷二,頁1445。故《春秋》、《左傳》、《史記》之歷史敍事傳承之,遂成傳統敍事學之重要方法。清楊倫《杜詩鏡銓》評《北征》詩,分析“首敍”、“末述”、“終以”之結構,且謂“以今皇帝起,以太宗結,是始末大章法”。此固近《史記》“見始終之變,知存亡之機”;[注]周一平: 《司馬遷史學批評及其理論》(上海: 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1989),引《屈原賈生列傳》,頁27—29。推而上之,更切合《春秋》、《左傳》敍事張本繼末,原始要終之要領。[注]張高評: 《〈左傳〉敍事見本末與〈春秋〉書法》,中央研究院中國文哲研究所“經學史重探(1)——中世紀以前文獻的再探討”,第二次學術研討會論文,2018年7月19日,頁1—28。屬辭比事之《春秋》教,表現之層面有三: 比事見義,屬辭示義以及比屬觀義。[注]張高評: 《屬辭比事與〈春秋〉詮釋學》(臺北: 新文豐出版公司,2019年),頁28—34。其中,合比事與屬辭而觀義,乃清代章學誠所謂“事具始末,文成規矩”之敍事法。[注]章學誠著,葉瑛校注: 《文史通義校注》(北京: 中華書局,1985年),頁470。來龍去脈井然,敍事見終始本末,此杜甫《北征》有得於傳統敍事學者。
何謂比事見義?大抵指類比、對比相關史事,以見作者之孤懷獨斷、別識心裁者。就《春秋》學觀之,諸家說屬辭,多兼含比事而言之,如元趙汸《春秋屬辭》,清張應昌《春秋屬辭辨例編》是。清代孔廣森《公羊通義》云:“辭不屬不明,事不比不章”;[注]孔廣森《春秋公羊經傳通義·敍》,《孔檢討公羊通義》,(臺北: 復興書局,1961年),學海堂《皇清經解》卷六百九十一,頁7,總頁9293。晚清張應昌《春秋屬辭辨例編》亦云:“聖經書法,必聯屬其辭,排比其事,而(其義)乃明。”[注]張應昌: 《春秋屬辭辨例編》,《續修四庫全書》本(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卷首《凡例》,頁6。中唐啖助、趙匡等倡“《春秋三傳》束高閣,獨抱遺經究終始”;既捨傳矣,又如何考求經旨?上文所述張本繼末,探究終始,自是其中一法;梳理敍事,以排比事跡見義,又是一法。[注]張高評: 《〈春秋〉書法與“義”在言外——比事見義與〈春秋〉學史研究》,《文與哲》第25期(2014年12月),頁77—130。清仇兆鰲《杜詩詳注》評《北征》詩,可作杜甫詩比事見義之例證:
大約“菊垂”以下,皆邠土風物,此屬佳景;“坡陀”以下,乃鄜州風物,此屬慘景。周甸注:“途中所歷,有可傷者,有可畏者,有可喜者,有可痛者。”……“裋褐”以上,乍見而悲,極夫妻兒女至情。“老夫”而下,悲過而喜,盡室家曲折之狀。……此章大旨,以前二節爲提綱,首節北征問家,乃身上事,伏第三、四段。次節恐君遺失,乃意中事,伏五、六、七段。[注]杜甫撰,仇兆鰲注: 《杜詩詳注》,頁397、400、405。
其事、其文、其義,爲傳統敍事學的三大頂梁柱。方苞說《左傳》《史記》敍事義法,所謂“義以爲經,而法緯之”,可以推拓至其他傳統敍事。簡言之,義爲先,法在後,世所謂胸有成竹,所謂未下筆先有意,即此之謂。詩人纂組篇章,敍述事態,與史家排比史事,敍說歷史,其中之筆削去取,重輕詳略,並無不同。清仇兆鰲《杜詩詳注》說杜甫《北征》詩,稱“此章大旨,以前二節爲提綱”,首節“北征問家”,次節“恐君遺失”,一爲身上事,一爲意中事。此二義,貫通全詩。此就《左傳》之歷史敍事而言,長篇多於篇首提挈綱領,可以駕浩瀚而御繁瑣,如晉楚城濮之戰(僖公二十八年),首揭“報施、救患、取威、定霸”;晉楚邲之戰(宣公十二年),篇首亦揭示“德、刑、政、事、典、禮不易”。[注]張高評: 修訂重版《左傳之文學價值·張高評解析經史二》(臺北: 五南圖書公司,2019年),頁238~239。《史記·魏公子列傳》特揭魏公子“仁而好士,士無賢不肖皆謙而禮交之,不敢以其富貴驕士”,此之謂“提敍”。杜甫《北征》,敍途中之身經目歷,歸家之悲喜情懷;場景之選用安排,悲喜苦樂之次第書寫,要皆與歷史敍事之比事見義暗合。邠土風物之佳景,與鄜州風物之慘景,安排對比映襯,諷諭自在言外。即途中經歷言,排比可傷、可畏、可喜、可痛苦諸場景,而安史之亂前後之史事,宛在目前。第四段,重敍、詳敍收京闕、搗賊巢之殷望;第五段,以頌聖斷、卜中興爲主調。[注]杜甫著,浦起龍釋: 《讀杜心解》(臺北: 中央輿地出版社,1970),頁42。要之,亦多吻合統一原則,選用相關景象,類比顯義,可以考見詩人之胸襟與抱負。要之,多可與比事見義之《春秋》教相發明。
杜甫所作樂府敍事歌行,多“感於哀樂,緣事而發”。論其“即事名篇,無復倚傍”之詩篇,當數作於成都西郊之《草堂》詩,堪稱“書一代之事,具一代之興亡”之詩史。《草堂》詩云:
昔我去草堂,蠻夷塞成都。今我歸草堂,成都適無虞。請陳初亂時,反覆乃須臾。大將赴朝廷,群小起異圖。中宵斬白馬,盟歃氣已粗。西取邛南兵,北斷劍閣隅。布衣數十人,亦擁專城居。其勢不兩大,始聞蕃漢殊。西卒卻倒戈,賊臣互相誅。焉知肘腋禍,自及梟獍徒。義士皆痛憤,紀綱亂相逾。一國實三公,萬人欲爲魚。唱和作威福,孰肯辨無辜。眼前列杻械,背後吹笙竽。談笑行殺戮,濺血滿長衢。到今用鉞地,風雨聞號呼。鬼妾與鬼馬,色悲充爾娛。國家法令在,此又足驚吁。賤子且奔走,三年望東吳。弧矢暗江海,難爲游五湖。不忍竟舍此,復來剃榛蕪。入門四松在,步屧萬竹疏。舊犬喜我歸,低徊入衣裾。鄰里喜我歸,沽酒攜胡蘆。大官喜我來,遣騎問所須。城郭喜我來,賓客隘村墟。天下尚未寧,健兒勝腐儒。飄颻風塵際,何地置老夫。於時見疣贅,骨髓幸未枯。飲啄愧殘生,食薇不敢餘。[注]杜甫著,仇兆鰲注: 《杜詩詳注》,頁1112。
此詩之創作背景,所謂草堂去來者,清錢謙益《錢注杜詩》歷史考證極爲明白:“寶應元年(762年)四月,嚴武入朝。七月,劍南西川節度使徐知道反。八月,伏誅。公攜家避亂往梓州。廣德二年(764年),武鎮劍南,公復還成都草堂。”[注]杜甫著,錢謙益注: 《錢注杜詩》(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1958年,1979年),頁162。清楊倫《杜詩鏡銓》評杜甫《草堂》詩:“以成都治亂,爲草堂去來,四句領起全意”;且稱:“以草堂去來爲主,而敍西川一時寇亂情形,並帶入天下,鋪陳終始,暢極淋漓,豈非詩史?”[注]杜甫著,楊倫注: 《杜詩鏡銓》,頁514、516。清黄生《杜詩說》亦以爲:“起四句,略敍去來之故,爲詩之綱;以後分兩段細敍,爲詩之目。”[注]黄生撰,徐定祥點校: 《杜詩說》,頁59。由錢謙益之說,知杜甫草堂去來之本事。自楊倫、黄生之說觀之,杜甫《草堂》詩之敍成都治亂,可目爲“詩史”者,起首亦採《左傳》《史記》慣用之提敍法。起首將一篇大旨提明,而後敍事有法,言之有序。
唐劉知幾《史通·載言》稱《左傳》敍事之特色,推崇爲“言之與事,同在《傳》中。然而言事相兼,煩省合理,故使讀者尋繹不倦,覽諷忘疲。”[注]劉知幾著,浦起龍釋: 《史通通釋》(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頁34。於是乎敍事記言,同在一傳之中;“言事相兼,煩省合理”,遂成《左傳》以下,包含《史記》等史傳文學之敍事策略。《史通·敍事》論敍事之體有四,除了直紀其才行,唯書其事迹之外,敍事中安排對話,即是“因言語而可知”之言敍法、語敍法。[注]劉知幾著,浦起龍釋: 《史通通釋》卷六,頁168。《左傳》、《史記》諸史傳敍事之妙者,多出以藉言記事。無論擬言、代言,要皆亹亹有味,令人覽諷忘疲。杜甫作詩,薪傳十三世祖杜預之《春秋左傳》家學,故敍寫安史之亂前後之史事,敍事中多摻雜記言,或設爲問答,如《兵車行》、《哀王孫》、《新安吏》、《潼關吏》、《新婚別》諸什。文情活潑,語言生動,誠如諸家之評論:
(《兵車行》)首段,敍送別悲楚之狀,乃紀事;下二段,述征夫苦役之情,乃記言。次提過者行人,設爲問答,而以“君不聞”數語作收應。[注]杜甫著,仇兆鰲注: 《杜詩詳注》卷二《兵車行》:“車轔轔,馬蕭蕭,行人弓箭各在腰。耶孃妻子走相送,塵埃不見咸陽橋。牽衣頓足攔道哭,哭聲直上干雲霄。道傍過者問行人,行人但云點行頻。或從十五北防河,便至四十西營田。去時里正與裹頭,歸來頭白還戍邊。邊庭流血成海水,武皇開邊意未已。君不聞漢家山東二百州,千村萬落生荊杞。縱有健婦把鋤犁,禾生隴畝無東西。況復秦兵耐苦戰,被驅不異犬與雞。長者雖有問,役夫敢申恨?且如今年冬,未休關西卒。縣官急索租,租稅從何出?信知生男惡,反是生女好。生女猶得嫁比鄰,生男埋沒隨百草。君不見,青海頭,古來白骨無人收。新鬼煩冤舊鬼哭,天陰雨溼聲啾啾!”頁113~114。
(《哀王孫》)次段敍事,記當時避亂慝身之迹。……“問之”四句,備寫痛苦之詞,並狼狽之狀。……末二語,又反覆以致其叮寧,曰慎勿疏,戒之也。[注]杜甫著,仇兆鰲注: 《杜詩詳注》卷四《哀王孫》:“長安城頭頭白烏,夜飛延秋門上呼。又向人家啄大屋,屋底達官走避胡。金鞭斷折九馬死,骨肉不待同馳驅。腰下實玦青珊瑚,可憐王孫泣路隅。問之不肯道姓名,但道困苦乞爲奴。已經百日竄荆棘,身上無有完肌膚。高帝子孫盡隆準,龍種自與常人殊。豺狼在邑龍在野,王孫善保千金軀。不敢長語臨交衢,且爲王孫立斯須。昨夜東風吹血腥,東來橐駝滿舊都。朔方健兒好身手,昔何勇銳今何愚。竊聞天子已傳位,賢德北服南單于。花門剺面請雪恥,慎勿出口他人狙。哀哉王孫慎勿疎,五陵佳氣無時無。”頁310。
(《新安吏》)從點兵後,記一時問答之詞。[注]杜甫著,仇兆鰲注: 《杜詩詳注》,頁523。
(《潼關吏》)“修關”一句,公問詞。“連雲”以下,吏答詞。[注]杜甫著,仇兆鰲注: 《杜詩詳注》,頁526。
(《新婚別》)陳琳《飲馬長城窟行》,設爲問答,此《三吏》、《三別》諸篇所自來也。[注]杜甫著,仇兆鰲注: 《杜詩詳注》,頁533。
敍事文學而穿插對話,不但言事相兼,煩省合理,而且能化場景爲真實之舞臺,變人物爲活生之演員,最能聳動聲情,浮現意象。筆者以爲: 敍事兼含記言,問對之功能有四: 一曰刻劃個性,表現情懷;二曰推動情節,逆料未來;三曰展示場景,省卻解說;四曰交代枝節,統攝微瑣。[注]張高評: 修訂重版《左傳之文學價值·張高評解析經史二》,(臺北: 五南圖書公司,2019),頁261。錢鍾書《管錐編》稱,史家追敍真人真事,每須“遙體人情,懸想事勢,設身局中,潛心腔内,忖之度之,以揣以摩。”且指出《左傳》之記言,“而實乃擬言、代言,謂是小說、院本中對話、賓白之椎輪草創,未遽過也。”[注]錢鍾書: 《管錐編》,頁166。參考張高評《〈管錐編〉論〈左傳〉之敍事與記言——錢鍾書之〈左傳〉學》,《國學研究》第15卷(2005年6月),頁351~384。《春秋左氏傳》於杜甫,因十三世祖杜預之“《左傳》癖”而成家學。故杜甫以敍事歌體,創作《三吏》、《三別》,以及《兵車行》、《哀王孫》諸新樂府詩,對《左傳》家學之傳承發揚,果然肯堂肯構,克紹箕裘。尤其《三吏》、《三別》之問答,《杜詩詳注》以爲淵源於陳琳《飲馬長城窟行》;筆者則以爲: 若推而上之,當根源於《左傳》之語言交際與應對。
至於《石壕吏》、《新婚別》、《垂老別》、《無家別》之擬言代言,仇兆鰲《杜詩詳注》已稍作提示,如:
(《石壕吏》)二段,備述老婦訴吏之詞。陸時雍曰:“吏呼”二語,便當數十言。[注]杜甫著,仇兆鰲注: 《杜詩詳注》,頁529。
(《新婚別》)王嗣奭曰: 此代爲婦人語,而揣摩以發其隱情。
(《垂老別》)通篇皆作老人語,首爲垂老從戎而歎也。[注]杜甫著,仇兆鰲注: 《杜詩詳注》,頁534。
(《無家別》)通章代爲征人之語。[注]杜甫著,仇兆鰲注: 《杜詩詳注》,頁537。
杜甫敍事短章,完整具足,猶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亦猶山水圖繪,尺幅而有千里之勢。《石壕吏》之老婦,《新婚別》之新婦,《垂老別》之老人,《無家別》之征人,杜甫作詩,多出於擬言代言,能設身處地,忖度揣摩之,故聲情妙肖如此,其苦況慘狀遂如聞如見,令讀者有實臨之感受。誠如明末王嗣奭《杜臆》所云:“一一刻劃宛然,同工異曲,隨物賦形,真造化手也。”[注]杜甫著,仇兆鰲注: 《杜詩詳注》,頁539。《左傳》長於擬言代言,杜甫敍事歌行亦工於此法。妙於問對,前後一揆如此,是杜甫《祭遠祖當陽君文》所謂“不敢忘本,不敢違仁”者歟!
《春秋》之義,昭乎筆削;筆削之義,體現爲史事之排比,辭文之連屬。史事之編比,又因主從、我他、大小,而有詳略、重輕、偏全之依違取捨。而辭文之連屬,亦由此而有繁約、顯晦、曲直、疏密、案斷,乃至於擬言、代言諸修辭手法。指義之所在,大凡主體、我者、大者,敍事之筆法多較詳、較重、偏曲;若爲客體、他者、小焉者,則往往較略、較輕、偏直。主與賓之定位,與詳略、重輕之書法多息息相關。而屬辭、修辭之講求,亦與此消息。換言之,或筆或削之書法,即逐漸衍化爲詳略、重輕、顯晦、曲直、終始、本末之義法,以及敍事、記言之書法。杜甫所作詩史,安史之亂前後所作新題樂府敍事歌行有之。
(二) 據事直書,美惡自見
晉杜預《春秋經傳集解序》,徵引《左傳》成公十四年“君子曰”,闡發《春秋》書法,有所謂“爲例之情有五”者,其四云:
直書其事,具文見意。丹楹、刻桷、天王求車、齊侯獻捷之類是也。[注]左丘明著,杜預注,孔穎達疏: 《春秋左傳注疏》,孔穎達《疏》云:“三者皆非禮而動。直書其事,不爲之隱;具爲其文,以見譏意。是其事實盡,而不有汙曲也。”阮元校勘《十三經注疏》本(臺北: 藝文印書館,1955年),卷首,頁17,總頁14。
直書與曲筆,書法不同。事有曲直,人有是非,敍事傳人,如實呈現,所謂不隱不諱,直書其事,此之謂直書。蓋事外無理,理在事中;因此,不勞解釋,無庸說明,是非美惡、功過得失,自見於言外。可作信史,堪稱實録。杜甫長於敍事,書寫安史之亂前後身經目歷之時事,年月、地理、本末曉然,信而有徵,多可據依,故宋陳巖肖《庚溪詩話》、蔡絛《西清詩話》、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姚寬《西溪叢話》,率稱爲“詩史”,以爲杜詩敍事足補唐史之闕漏。南宋洪邁《容齋續筆》“唐詩無避諱”條,援引大量杜甫所作新樂府敍事歌行,以論證“直辭詠寄,略無避隱”之《春秋》書法傳統,於杜甫詩史,頗有薪傳與發揚,如云:
唐人歌詩,其於先世及當時事,直辭詠寄,略無避隱。至宮禁嬖昵,非外間所應知者,皆反覆極言,而上之人亦不以爲罪。……杜子美尤多,如《兵車行》、《前後出塞》、《新安吏》、《潼關吏》、《石壕吏》、《新婚別》、《垂老別》、《無家別》、《哀王孫》、《悲陳陶》、《哀江頭》、《麗人行》、《悲青阪》、《公孫舞劍器行》,終篇皆是。……今之詩人不敢爾也。[注]洪邁: 《容齋隨筆》(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頁236—237。
就素材之取捨選用而言,“直書其事,具文見義”,杜甫敍事歌行所謂詩史者極多。洪邁《容齋續筆》所列杜甫詩,《三吏》、《三別》之外,《前出塞》、《後出塞》、《兵車行》、《哀王孫》、《哀江頭》、《麗人行》、《悲陳陶》[注]杜甫著,仇兆鰲注: 《杜詩詳注》,卷四《悲陳陶》:“孟冬十郡良家子,血作陳陶澤中水。野曠天清無戰聲,四萬義軍同日死。羣胡歸來血洗箭,仍唱胡歌飲都市。都人回面北向啼,日夜更望官軍至。”頁314。、《觀公孫大娘舞劍器行》[注]杜甫著,仇兆鰲注: 《杜詩詳注》,卷二十《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昔有佳人公孫氏,一舞劍器動四方。觀者如山色沮喪,天地爲之久低昂。霍如羿射九日落,矯如群帝驂龍翔。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絳唇珠袖兩寂寞,晚有弟子傳芬芳。臨潁美人在白帝,妙舞此曲神揚揚。與余問答既有以,感時撫事增惋傷。先帝侍女八千人,公孫劍器初第一。五十年間似反掌,風塵澒洞昏王室。梨園子弟散如煙,女樂余姿映寒日。金粟堆前木已拱,瞿塘石城草蕭瑟。玳筵急管曲複終,樂極哀來月東出。老夫不知其所往,足繭荒山轉愁疾。”頁1815~1818。諸什,所謂“直辭詠寄,略無避諱”者,率皆爲新題樂府敍事歌行。《朱子語類》卷八十三《春秋·綱領》,載朱熹說《春秋》之語録,如云:“《春秋》只是直載當時之事,要見當時治亂興衰”;又曰:“聖人據魯史以書其事,使人自觀之以爲鑒戒”;又謂:“孔子但據直書,而善惡自著”云云。[注]黎靖德編,王星賢點校: 《朱子語類》卷八三(臺北: 文津出版社,1986年),頁2144—2146。朱熹據實直書之《春秋》觀,與其徵實精神密切相關。[注]張高評: 《朱熹之〈春秋〉觀——據實直書與朱子之徵實精神》,《第八屆中國經學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臺北: 萬卷樓圖書公司,2015年),頁353—390。杜甫敍事歌行之“直辭詠寄”,固然爲歷史敍事書法之一,且爲上承杜預《春秋經傳集解序》所謂“盡而不汙”之直書傳統,亦由此可見。
宋人所作序跋、詩話、筆記,對於“杜工部似司馬遷”之議題,甚感興趣。嘗試考之,杜詩與《史記》相似處,據事直書,以敍爲議爲多。[注]張高評: 《會通化成與宋代詩學》,伍、三、(五)《杜工部似司馬遷·以敍爲議》,頁191~192。試觀宋代詩話、筆記,對於杜甫詩歌與直書、實録之關連,頗多著墨,可以知之。如:
觀甫詩與唐實録,猶概見事跡,比《新(唐)書》列傳,彼爲踳駁。[注]王洙: 《杜工部集序》,杜甫撰,仇兆鰲注: 《杜詩詳注》附編,頁2240。
(子美)《投贈哥舒翰》詩,盛有稱許;然《陳濤斜》、《潼關吏》二詩,直筆不少恕,或疑與素論相反。余謂翰未敗,非子美所能逆知;至於陳濤斜、潼關之敗,直筆不恕,所以爲詩史也。何相反之有?[注]劉克莊著,王秀梅點校: 《後村詩話》(北京: 中華書局,1983),後集卷二,頁59。
宋王洙稱杜甫詩“概見事跡”,可以媲美唐實録,了無《新唐書》踳駁之病。杜甫與房琯相善,《投贈哥舒開府翰二十韻》詩,[注]杜甫著,仇兆鰲注: 《杜詩詳注》卷三《投贈哥舒開府翰二十韻》:“今代麒麟閣,何人第一功。君王自神武,駕馭必英雄。開府當朝傑,論兵邁古風。先鋒百勝在,略地兩隅空。青海無傳箭,天山早掛弓。廉頗仍走敵,魏絳已和戎。每惜河湟棄,新兼節製通。智謀垂睿想,出入冠諸公。日月低秦樹,乾坤繞漢宮。胡人愁逐北,宛馬又從東。受命邊沙遠,歸來御席同。軒墀曾寵鶴,畋獵舊非熊。茅土加名數,山河誓始終。策行遺戰伐,契合動昭融。勛業青冥上,交親氣概中。未爲珠履客,已見白頭翁。壯節初題柱,生涯獨轉蓬。幾年春草歇,今日暮途窮。軍事留孫楚,行間識呂蒙。防身一長劍,將欲倚崆峒。”頁188~192。頗稱許哥舒翰。然房琯兵敗陳陶斜,杜甫作《悲陳陶》詩,傷主帥之輕敵;哥舒翰軍敗潼關,杜甫作《潼關吏》,囑咐防關將:“慎勿學哥舒”,遂致疑於學者,以爲後詩似與杜甫素論相反。劉克莊駁斥之,以爲並非相反不一,且推許杜甫所作二詩“直筆不少恕”。唯直筆不恕,是以贏得“詩史”之佳譽。
明清學者解讀杜甫敍事歌行,揭示其直書、實録者亦不少。如對《前出塞》、《後出塞》、《哀王孫》、《哀江頭》、《三吏》、《三別》諸詩之品評,可窺一斑。如明黄生《杜詩說》:
前後《出塞》,皆諷明皇黷武之事。交河之役以遣戍,故其辭怨;薊門之役以召募,故其辭誇。然兩番雖靜,禄山繼反,是徒搜狐兔之穴,而不知虎狼之在門内也。詩但具其事,而諷刺之意自見於言外,此真樂府正音,固不在區區字節句比耳。[注]黄生: 《杜詩說》卷一,頁26。
黄生評杜甫前後《出塞》,以爲“但具其事,而諷刺之意自見於言外”,此朱熹論《春秋》,所謂“孔子但據直書,而善惡自著”;晉杜預《春秋序》所標榜之直書精神,杜甫確定落實“不敢忘本,不敢違仁”之《祭文》承諾。於“詩是吾家事”之外,於《春秋》《左傳》果能克紹箕裘矣!又如清仇兆鰲《杜詩詳注》品評《哀王孫》、《哀江頭》:
開元之際,幾於貞觀盛世。及天寶末,不唯生民塗炭,而妻子亦且不免。
讀《江頭》、《王孫》二詩,至今猶慘然在目。[注]杜甫著,仇兆鰲注: 《杜詩詳注》卷四,頁314。
曲江頭,乃帝與貴妃平日遊幸之所,故有宮殿。公追遡亂根,自貴妃始。故此詩直述其寵幸宴遊,而終之以血污遊魂,深刺之,以爲後鑒也。[注]杜甫著,仇兆鰲注: 《杜詩詳注》卷四,頁332。
杜甫於安史之亂,身經目歷,體會深刻。故《哀王孫》詩據事直書,多可徵信。王室之倉皇逃難、兩京之淪陷不復,王孫之顛沛狼狽,明皇之傳位肅宗,皆一一敍記之,所謂“書一代之事”也。故讀杜詩,可以知世變。《哀江頭》詩,首先追敍貴妃遊苑事,極言盛時之樂;其次,感慨馬嵬西狩事,深致亂後之悲。天寶之亂,楊妃實爲禍階,自見於言外。清顧炎武《日知録》稱:“古人作史,有不待論斷,而於序事之中即見其指者,唯太史公能之。”[注]顧炎武著,黄汝成集釋: 《日知録集釋》(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頁1429。筆者以爲,於敍事中寓論斷,不唯司馬遷能之,左丘明傳《左氏》,亦優爲之,此自是歷史敍事傳統中,“比事見義”之法門,晚清皮錫瑞所謂“藉事明義”之法。[注]張高評: 《春秋書法與左傳史筆》,頁85—118。參考皮錫瑞: 《經學通論》(北京: 中華書局,1995年),頁21—22。杜甫敍事歌行,亦唯書事迹,排比真相而已,不作論斷與抑揚。雖然,而論斷抑揚自見於言外。試與《舊唐書》、《唐鑑》、《明皇雜録》諸史著對讀,乃知杜甫詩史誠然“書一代之事”。
如《自京赴奉先詠懷五百字》詩,[注]杜甫著,仇兆鰲注: 《杜詩詳注》卷四《自京赴奉先詠懷五百字》:“杜陵有布衣,老大意轉拙。許身一何愚,竊比稷與契。居然成濩落,白手甘契闊。蓋棺事則已,此志常覬豁。窮年憂黎元,歎息腸内熱。取笑同學翁,浩歌彌激烈。非無江海志,蕭灑送日月。生逢堯舜君,不忍便永訣。當今廊廟具,構廈豈云缺。葵藿傾太陽,物性固莫奪。顧惟螻蟻輩,但自求其穴。胡爲慕大鯨,輒擬偃溟渤。以兹悟生理,獨恥事干謁。兀兀遂至今,忍爲塵埃沒。終媿巢與由,未能易其節。沈飲聊自適,放歌頗愁絕。歲暮百草零,疾風高岡裂。天衢陰崢嶸,客子中夜發。霜嚴衣帶斷,指直不得結。凌晨過驪山,御榻在嵽嵲。蚩尤塞寒空,蹴蹋崖谷滑。瑤池氣鬱律,羽林相摩戛。君臣留歡娛,樂動殷樛嶱。賜浴皆長纓,與宴非短褐。彤庭所分帛,本自寒女出。鞭撻其夫家,聚斂貢城闕。聖人筐篚恩,實欲邦國活。臣如忽至理,君豈棄此物。多士盈朝廷,仁者宜戰慄。況聞内金盤,盡在衛霍室。(轉下頁)(接上頁)中堂舞神仙,煙霧散玉質。煖客貂鼠裘,悲管逐清瑟。勸客駝蹄羹,霜橙壓香橘。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榮枯咫尺異,惆悵難再述。北轅就涇渭,官渡又改轍。羣冰從西下,極目高崪兀。疑是崆峒來,恐觸天柱折。河梁幸未坼,枝撑聲窸窣。行旅相攀援,川廣不可越。老妻寄異縣,十口隔風雪。誰能久不顧,庶往共飢渴。入門聞號咷,幼子飢已卒。吾寧舍一哀,里巷亦嗚咽。所媿爲人父,無食致夭折。豈知秋未登,貧寠有蒼卒。生常免租稅,名不隸征伐。撫迹猶酸辛,平人固騷屑。默思失業徒,因念遠戍卒。憂端齊終南,澒洞不可掇。”頁268、269、270。自“賜浴皆長纓,與宴非短褐。彤庭所分帛,本自寒女出”以下二十句,至“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敍事中多寓含議論,如獅子吼,令人髮上指冠,其義多不說破,大抵見於文字之外。故仇兆鰲《杜詩詳注》評此詩“蚩尤塞寒空”一段,稱“上四,見不恤苦寒;下四,譏恣情荒樂”;“彤庭所分帛”段:“上四敍事,下六託諷”;“況聞内金盤”段:“前八敍事,後四託諷”,[注]杜甫著,仇兆鰲注: 《杜詩詳注》,頁270。夾敍夾議,論斷自在其中。
再如《三吏》、《三別》,於杜甫詩史、敍事歌行中,報導征戰不已,天下離亂,家破人亡,民不聊生之實況。杜甫據事直書,徵存一代史事,尤其具體而微。誠如諸家所言:
師氏曰: 從《新安吏》以下,至《無家別》,蓋紀當時鄴師之敗,朝廷調兵益急,雖秦之謫戍,無以加也。[注]杜甫著,仇兆鰲注: 《杜詩詳注》,頁523。
盧元昌曰: 先生以六族安萬氏,使民有室家之樂。今《新安》無《石壕》遣嫗,《新婚》有怨曠之夫婦,《垂老》痛陣亡之子孫,至(《無家》)戰敗逃難者,又復不免。河北生靈,幾於靡有孑遺矣。[注]杜甫著,仇兆鰲注: 《杜詩詳注》,頁539。
清錢謙益《錢注杜詩》,著重以史證詩;鉤稽歷史,覆按杜詩,所謂“考舊注以正年譜,倣蘇注以立詩譜”。[注]杜甫著,錢謙益注: 《錢注杜詩》(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1958、1979),頁4。《新安史》,驅民守東都;《石壕吏》,驅民守河陽;《潼關吏》,築城以備胡。《新婚別》,暮婚而晨別;《垂老別》,垂老而從戎;《無家別》,征人歸鄉而無家。要皆安史亂後之實況,杜甫以新題樂府敍記所見所聞,所感所知,足補正史之缺略。
錢謙益注杜詩之《三吏》、《三別》,於《新安吏》箋注,援引《舊唐書》、《資治通鑑》、《安禄山事跡》;於《潼關吏》箋注,援引《雍録》、《元和郡國志》、《哥舒翰傳》;《石壕吏》注則援引《一統志》、《元和郡國志》。明王嗣奭《杜臆》稱:“上數章詩,非親見不能作;他人雖親見,亦不能作。公往來東都,目擊成詩,若有神使之,遂下千年之淚。”[注]杜甫著,仇兆鰲注: 《杜詩詳注》,頁539。杜甫身經目擊,比其事而屬其辭,因而以類相從,敍次“相州師潰敗”之史事。排比史事而直書之,而事之是非曲直,人之功過毀譽,自見於言語之外。要之,此即薪傳《左傳》歷史敍事之傳統,於敍事中寓論斷,所謂比事以見義之《春秋》書法也。
(三) 微婉顯晦,推見至隱
晉杜預《春秋經傳集解序》說《左傳》解釋《春秋》,其例有五,司馬遷以降所謂“義法”說,已胎始於此。《春秋》五例之五,爲懲惡而勸善,乃“何以書”之“義”。前三者涉及曲筆諱書,筆者稱爲忌諱書寫;與盡而不汙之直書,同屬“如何書”之“法”。曲筆與直書,猶二律悖反,皆絲牽繩貫、脈注綺交於其義。曲筆與直書,蔚爲中國敍事傳統之兩大書寫手法,源遠流長,值得關注。晉杜預《春秋序》説曲筆曰:
爲例之情有五: 一曰微而顯,文見於此,而起義在彼。……二曰志而晦,約言示制,推以知例。……三曰婉而成章,曲從義例,以示大順,諸所諱辟,璧假許田之類是也。[注]左丘明著,杜預注,孔穎達疏: 《春秋左傳注疏》卷一《春秋序》,頁16—17,總頁13—14。
微而顯、志而晦、婉而成章三者,爲曲筆諱書之手法,與“盡而不汙”之直書,猶鳥之雙翼,相反相成,皆忌諱書寫之常法。典出《左傳》成公十四年“君子曰”,謂《春秋》之書法,措辭簡要,而旨趣顯豁;明載史實,而意蘊含蓄;婉轉曲折,而順理成章。[注]張高評: 《左傳之文韜》(高雄: 麗文文化公司,1994年),頁183—201。此一曲筆諱書之手法,《左傳》於解釋《春秋》之微辭隱義時,呈現最多。筆者最近完成《〈春秋〉曲筆、直書與〈左傳〉之歷史敍事——以書薨、稱弒之書法爲例》;《〈春秋〉曲筆示義與〈左傳〉之比事屬辭——以書滅之書法爲例》;《〈春秋〉直書楚滅華夏與〈左傳〉以史傳經——以屬辭比事之書法爲例》、《〈春秋〉直書滅華與〈左傳〉資鑑之史觀——以直書華夏相滅、狄吳滅華爲例》四文。[注]張高評: 《屬辭比事與〈春秋〉詮釋學》,(臺北: 新文豐出版公司,2019年),頁95—161;頁163—237;頁239—285;頁287—343。由此可知,曲筆諱書,無疑爲《春秋》“如何書”之重要書法。
孔子作《春秋》,於定、哀之際多微辭;司馬遷著《史記》,敍楚漢之爭、漢初以來,尤其武帝時期,“爲有所刺譏褒諱挹損之文辭,不可以書見也”,故亦多曲筆諱書。《史記·匈奴列傳》“太史公曰”稱:
孔氏著《春秋》,隱、桓之間則章,至定、哀之際則微。爲其切當世之文而罔褒,忌諱之辭也。[注]瀧川資言: 《史記會注考證》卷一百十《匈奴列傳》“太史公曰”,頁69,總頁1201。
春秋定、哀之際,就孔子作《春秋》言,爲近代、現代、當代之歷史書寫,其中自多“刺譏褒諱挹損之文辭,不可以書見”,於是而有“微婉顯晦”之忌諱書寫。司馬遷身處漢初一統天下之後,情境類似。《史記·司馬相如列傳》“太史公曰”所云“《春秋》推見至隱”,晚唐孟棨(啟)《本事詩》所謂“杜逢禄山之難,流離隴蜀,畢陳於詩,推見至隱,殆無遺事,故當時號爲‘詩史’”,指稱之“推見至隱”,要皆指《春秋》書法曲筆諱書之發用。蓋杜甫身陷長安淪陷區,身經目歷安史之亂,猶孔子身處定、哀之際,司馬遷書寫楚漢之爭以來事迹。舉凡近代、現代、當代之歷史,其中有所“刺譏褒諱挹損之文辭,不可以書見”者必多,將如何著墨,方能“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戒”?發用微婉顯晦之《春秋》書法,落實主文譎諫之諷諭傳統,講究忌諱書寫之寫作藝術,當不失爲明哲保身、兩全其美之策略與法門。
杜甫新題樂府之敍事歌行,世所謂“詩史”者,取材“直書其事”,而措詞技法,則多運化“推見至隱”以敍事,曲筆諱書或爲尊者諱,或爲諱國惡,堪稱《春秋》書法之絕佳體現。以微婉顯晦之書法品評詩人詩歌者,司馬光評杜甫《春望》詩,所謂“山河在,明無餘物矣;草木深,明無人矣”。[注]司馬光: 《温公詩話》,何文煥編: 《歷代詩話》(北京: 中華書局,1982年),頁278。“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二句,誠所謂“微而顯,志而晦,婉而成章”矣!劉知幾《史通·敍事》所謂“尚簡”、“用晦”,皆曲筆之美學效應。其次,楊萬里《誠齋詩話》論《詩》與《春秋》相表裏,持“微婉顯晦”書法,軒輊劉長卿、陳克、李義山有關唐明皇宮闈之敍事得失。[注]楊萬里: 《誠齋詩話》,丁福保輯: 《歷代詩話續編》(北京: 中華書局,1983年),頁139。若持微婉顯晦之曲筆書法,觀照杜甫敍事歌行,論說舉例詳明者,莫過於南宋張戒(?—1160)《歲寒堂詩話》所述,如云:
至於杜子美,則又不然,氣吞曹、劉,固無與爲敵。如放歸鄜州,而云“維時遭艱虞,朝野少暇日。顧慚恩私被,昭許歸蓬蓽”。新婚戍邊,而云“勿爲新婚念,努力事戎行。羅襦不復施,對君洗紅妝”。《壯游》云:“兩宮各警蹕,萬里遙相望。”《洗兵馬》云“鶴駕通宵鳳輦備,雞鳴問寢龍樓曉”,凡此皆微而婉,正而有禮。孔子所謂“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者。[注]張戒: 《歲寒堂詩話》,丁福保輯: 《歷代詩話續編》,頁453。
楊太真事,唐人吟詠至多,然類皆無禮。太真配至尊,豈可以兒女語黷之耶?惟杜子美則不然,《哀江頭》云:“昭陽殿裏第一人,同輦隨君侍君側。”不待云“嬌侍夜”、“醉和春”,而太真之專寵可知;不待云“玉容”“梨花”,而太真之絕美可想也。至於言一時行樂事,不斥言太真,而但言輦前才人,此意尤不可及。如云:“翻身向天仰射雲,一笑正墜雙飛翼。”不待云“緩歌慢舞凝絲竹,盡日君王看不足”,而一時行樂可喜事,筆端畫出,宛在目前。“江水江花豈終極”,不待云“比翼鳥”、“連理枝”、“此恨綿綿無盡期”,而無窮之恨,“黍離”麥秀之悲,寄於言外。題云《哀江頭》,乃子美在賊中時,潛行曲江,睹江水江花,哀思而作。其詞婉而雅,其意微而有禮,真可謂得詩人之旨者。《長恨歌》在樂天詩中爲最下,《連昌宮詞》在元微之詩中乃最得意者,二詩工拙雖殊,皆不若子美詩微而婉也。元白數十百言,竭力摹寫,不若子美一句,人才高下乃如此。[注]張戒: 《歲寒堂詩話》,卷上,頁457。
張戒《歲寒堂詩話》,徵引杜甫《北征》、《壯游》[注]杜甫著,仇兆鰲注: 《杜詩詳注》卷十六《壯遊》:“往者十四五,出遊翰墨場。斯文崔魏徒,以我似班揚。七齡思即壯,開口詠鳳凰。九齡書大字,有作成一囊。性豪業嗜酒,嫉惡懷剛腸。脫落小時輩,結交皆老蒼。飲酣視八極,俗物都茫茫。東下姑蘇臺,已具浮海航。到今有遺恨,不得窮扶桑。王謝風流遠,闔廬丘墓荒。劍池石壁仄,長洲荷芰香。嵯峨閶門北,清廟映回塘。每趨吳太伯,撫事淚浪浪。枕戈憶勾踐,渡浙想秦皇。蒸魚聞匕首,除道哂要章。越女天下白,鑑湖五月涼。剡溪蘊秀異,欲罷不能忘。歸帆拂天姥,中歲貢舊鄉。氣劘屈賈壘,目短曹劉牆。忤下考功第,獨辭京尹堂。放蕩齊趙間,裘馬頗清狂。春歌叢臺上,冬獵青丘旁。呼鷹皂櫪林,逐獸雲雪岡。射飛曾縱鞚,引臂落鶖鶬。蘇侯據鞍喜,忽如攜葛強。快意八九年,西歸到咸陽。許與必詞伯,賞遊實賢王。曳裾置醴地,奏賦入明光。天子廢食召,羣公會軒裳。脫身無所愛,痛飲信行藏。黑貂寧免敝,斑鬢兀稱觴。杜曲晚耆舊,四郊多白楊。坐深鄉黨敬,日覺死生忙。朱門任傾奪,赤族迭罹殃。國馬竭粟豆,官雞輸稻粱。舉隅見煩費,引古惜興亡。河朔風塵起,岷山行幸長。兩宮各警蹕,萬里遙相望。崆峒殺氣黑,少海旌旗黄。禹功亦命子,涿鹿親戎行。翠華擁吴嶽,貙虎啖豺狼。爪牙一不中,胡兵更陸梁。大軍載草草,凋瘵滿膏肓。備員竊補袞,憂憤心飛揚。上感九廟焚,下憫萬民瘡。斯時伏青蒲,廷爭守御牀。君辱敢愛死,赫怒幸無傷。聖哲體仁恕,宇縣復小康。哭廟灰燼中,鼻酸朝未央。小臣議論絕,老病客殊方。鬱鬱苦不展,羽翮困低昂。秋風動哀壑,碧蕙捐微芳。之推避賞從,漁父濯滄浪。榮華敵勳業,歲暮有嚴霜。吾觀鴟夷子,才格出尋常。羣凶逆未定,側佇英俊翔。”頁1438~1446。、《洗兵馬》[注]杜甫著,仇兆鰲注: 《杜詩詳注》卷六《洗兵馬》:“中興諸將收山東,捷書夜報清晝同。河廣傳聞一葦過,胡危命在破竹中。祇殘鄴城不日得,獨任朔方無限功。京師皆騎汗血馬,回紇餵肉葡萄宮。已喜皇威清海岱,常思仙仗過崆峒。三年笛裏關山月,萬國兵前草木風。成王功大心轉小,郭相謀深古來少。司徒清鑒懸明鏡,尚書氣與秋天杳。二三豪俊爲時出,整頓乾坤濟時了。東走無復憶鱸魚,南飛覺有安巢鳥。青春復隨冠冕入,紫禁正耐煙花繞。鶴禁通霄鳳輦備,雞鳴問寢龍樓曉。攀龍附鳳勢莫當,天下盡化爲侯王。汝等豈知蒙帝力,時來不得誇身強。關中既留蕭丞相,幕下復用張子房。張公一生江海客,身長九尺鬚眉蒼。徵起適遇風雲會,扶顛始知籌策良。青袍白馬更何有,後漢今周喜再昌。寸地尺天皆入貢,奇祥異瑞爭來送。不知何國致白環,復道諸山得銀甕。隱士休歌紫芝曲,詞人解撰河清頌。田家望望惜雨乾,布穀處處催春種。淇上健兒歸莫嬾,城南思婦愁多夢。安得壯士挽天河,淨洗甲兵長不用。”頁514~519。諸新題樂府敍事歌行,稱“凡此皆微而婉,正而有禮”。又品評商榷唐代詩人吟詠楊貴妃之手法,持杜甫《哀江頭》詩,與白居易《長恨歌》、元稹《連昌宮詞》相比較,以爲杜甫所作“詞婉而雅,其義微而有禮,真可謂得詩人之旨者。”元白二人詩“工拙雖殊,皆不若子美詩微而婉也”。文尾更云:“元白數十百言,竭力摹寫,不若子美一句”云云,文約而事豐,乃“微而顯,志而晦”之具體表現。試徵引杜甫《哀江頭》詩如下,以資比較:
少陵野老吞聲哭,春日潛行曲江曲。江頭宮殿鎖千門,細柳新蒲爲誰綠。憶昔霓旌下南苑,苑中萬物生顏色。昭陽殿裏第一人,同輦隨君侍君側。輦前才人帶弓箭,白馬嚼齧黄金勒。翻身向天仰射雲,一箭正墜雙飛翼。明眸皓齒今何在,血污遊魂歸不得。清渭東流劒閣深,去住彼此無消息。人生有情淚霑臆,江水江花豈終極。黄昏胡騎塵滿城,欲往城南望城北。[注]杜甫著,仇兆鰲注: 《杜詩詳注》,卷四《哀江頭》,頁329。
杜甫《哀江頭》詩作意,誠如明黄生《杜詩說》所云:“詩意本哀貴妃,不敢斥言,故借江頭行幸處標爲題目耳”。[注]黄生: 《杜詩說》,清仇兆鰲注: 《杜詩詳注》,卷四《哀江頭》,頁329。杜甫以“昭陽”、“同輦”二句十四字,形象體現楊貴妃之專寵與絕色。不敢斥言,故曲筆諱言太真,但指輦前才人,側筆烘托。張戒推崇“此意尤不可及”,此即捨正面而取旁面之烘雲托月法,是所謂側敍。“翻身”、“一笑”兩句,亦形象靈動,活繪出“一時行樂可喜”之事,果然筆端畫出,宛在目前。誠如歐陽修《六一詩話》所云:“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見於言外”者。清仇兆鰲《杜詩詳注》亦點出:“苑中生色,佳麗多也。昭陽第一,寵特專也。同輦侍君,愛之篤也。射禽供笑,宮人獻媚也。”總之,敍貴妃遊苑,極寫盛時之樂事。[注]同上,頁330。“明眸”、“血污”、“清渭”、“去住”四句二十八字,敍死別生離、馬嵬西狩之悲情。張戒特賞“江水江花”一句,以爲“無窮之恨,黍離、麥秀之悲,寄于言外”。通全詩觀之,遂評爲“詞婉而意微”。
唐劉知幾《史通·敍事》,標榜尚簡、用晦、貴曲之敍事書法,多舉《左傳》敍事爲例。[注]張高評: 《春秋書法與左傳史筆》,第七章《劉知幾〈史通〉及其〈春秋〉〈左傳〉學——兼論詩化之史學觀》,頁284—297。由此觀之,杜甫作《哀江頭》詩,張戒所謂詞婉,即是劉知幾所云《左傳》敍事之貴曲;而《左傳》敍事之尚簡、用晦,其審美效果即表現在“意微”之特色上。《歲寒堂詩話》總結:“元、白數十百言,竭力摹寫,不若子美一句”,誠然有見之言。唐劉知幾《史通·敍事》所謂“敍事之工者,以簡要爲主。……文約而事豐,此述作之尤美者也”;“晦也者,省字約文,事溢於句外”;“夫能略小存大,舉重明輕,一言而巨細咸該,片語而洪纖靡漏,此皆用晦之道也。”[注]劉知幾著,浦起龍釋: 《史通通釋》,卷六,《敍事》,頁168、173。尚簡、用晦之道,杜甫詩史之敍事有之。
劉知幾《史通·敍事》標榜之“尚簡、用晦”,即是微、婉、顯、晦之《春秋》書法,杜甫薪傳此一書法史法,除了《哀江頭》之外,尚有《丹青引》[注]杜甫著,仇兆鰲注: 《杜詩詳注》卷十三《丹青引贈曹將軍霸》:“將軍魏武之子孫,於今爲庶爲清門。英雄割據雖已矣,文采風流今尚存。學書初學衛夫人,但恨無過王右軍。丹青不知老將至,富貴於我如浮雲。開元之中常引見,承恩數上南薰殿。凌煙功臣少顏色,將軍下筆開生面。良相頭上進賢冠,猛將腰間大羽箭。褒公鄂公毛髮動,英姿颯爽來酣戰。先帝天馬玉花驄,畫工如山貌不同。是日牽來赤墀下,迥立閶闔生長風。詔謂將軍拂絹素,意匠慘澹經營中。斯須九重真龍出,一洗萬古凡馬空。玉花卻在御榻上,榻上庭前屹相向。至尊含笑催賜金,圉人太僕皆惆悵。弟子韓幹早入室,亦能畫馬窮殊相。幹惟畫肉不畫骨,忍使驊騮氣凋喪。將軍畫善蓋有神,必逢佳士亦寫真。即今漂泊干戈際,屢貌尋常行路人。途窮反遭俗眼白,世上未有如公貧。但看古來盛名下,終日坎壈纏其身。”頁1147。、《贈花卿》、《戲作花卿歌》諸詩,諸家詩評亦多以爲“微而顯”、“語句含蓄”。先說杜甫所作《丹青引》,宋許覬《彥周詩話》稱:
東坡作《妙善師寫御容》詩,美則美矣;然不若《丹青引》云:“將軍下筆開生面”,又云:“褒公鄂公毛髮動,英姿颯爽來酣戰”。後說畫玉花驄馬,而曰“至尊含笑催賜金,圉人太僕皆惆悵”。此語微而顯,《春秋》法也。[注]許覬: 《彥周詩話》,何文煥編: 《歷代詩話》,頁381。
許顗《彥周詩話》說詩,以爲杜甫《丹青引》超勝蘇軾《妙善師寫御容》詩,主要在《丹青引》能妙用“微而顯”之《春秋》法。若就此言之,則“微而顯”之《春秋》書法,止在辭文簡約,近乎俗所謂簡單而明瞭而已。辭文之修飾,固是《春秋》書法之形式,然而最可貴者,除了文約事豐之“簡要”外,尚有“省字約文,事溢於句外”之用晦之道。[注]劉知幾著,浦起龍釋: 《史通通釋》卷六《敍事》,頁168、173。杜甫《丹青引》,小中見大,極寫丹青手曹霸之榮枯,以見唐朝一世之盛衰。曹霸之榮華與唐明皇開元天寶之盛世共始終;曹霸之清苦潦倒,與安史之亂皇朝由盛而衰相消息。杜甫《丹青引》之屬辭比事,能“略小存大,舉重明輕”,切合《史通》所強調之敍事要領。而原始要終,見盛觀衰,其義多歸於資鑑。
黄永武教授發現: 杜甫筆下的馬,暗示國勢的盛衰,如《韋諷録事宅觀曹將軍畫馬圖歌》是。馬又同時綰連先帝的追思,如《丹青引贈曹將軍霸》詩:“全詩是以先帝爲核心,一人有慶,兆民是賴。綜觀這位畫家的出身,榮遇及晚年的窮困,一身的盛衰就繫於先帝事業的盛衰。”[注]黄永武: 《杜甫筆下的馬》,收入《中國詩學·思想篇》(臺北: 巨流圖書公司,2009),頁194—197。小我的榮枯,繫於大我的盛衰,此自是“舉輕以明重”,舉細小以窺宏大之《春秋》書法體現。作於大歷二年之《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杜甫敍寫相隔五十年,時空錯位,先後觀看師徒二人之劍器舞,由師徒之滄桑經歷,自可窺見開元天寶五十年間之治亂盛衰。《春秋》書法,或舉輕以明重,或即細以見大,杜甫敍事歌行有之。
杜甫《贈花卿》[注]杜甫著,仇兆鰲注: 《杜詩詳注》卷十《戲作花卿歌》:“成都猛將有花卿,學語小兒知姓名。用如快鶻風火生,見賊唯多身始輕。緜州副使著柘黄,我卿掃除即日平。子章髑髏血模糊,手提擲還崔大夫。李侯重有此節度,人道我卿絕世無。”頁844。、《戲贈花卿歌》,[注]杜甫著,仇兆鰲注《杜詩詳注》卷十,《贈花卿》:“錦城絲管日紛紛,半入江風半入雲。此曲祇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頁846。以及《麗人行》,[注]杜甫著,仇兆鰲注《杜詩詳注》卷二《麗人行》:“三月三日天氣新,長安水邊多麗人。態濃意遠淑且真,肌理細膩骨肉勻。繡羅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銀麒麟。頭上何所有,翠微葉垂鬢脣。背後何所見,珠壓腰衱穩稱身。就中雲幕椒房親,賜名大國虢與秦。紫駝之峰出翠釜,水精之盤行素鱗。犀箸厭飫久未下,鑾刀縷切空紛綸。黄門飛鞚不動塵,御廚絡繹送八珍。簫鼓哀吟感鬼神,賓從雜遝實要津。後來鞍馬何逡巡,當軒下馬入錦茵。楊花雪落覆白蘋,青鳥飛去銜紅巾。炙手可熱勢絕倫,慎莫近前丞相嗔。”頁156。諸家詩評,或以爲“微而顯”,此辭微而義隱;或以爲意在言外,可與風雅代興,如:
世人謂杜子美《贈花卿》詩,有“此曲祇應天上有,人間那得幾回聞”之句,因誤認花卿爲歌妓者多矣。按: 花卿蓋西川牙將,嘗與西川節度崔光遠平段子璋,遂大掠東川。故子美復有《戲贈花卿歌》,其卒章云:“人道我卿絕代無,天子何不喚取守京都?”當時花卿(金定)跋扈不法,有僭用(天子)禮樂之意。子美所贈,蓋微而顯者也。不然,豈天上有曲,而人間不得聞乎?[注]陳善: 《捫蝨新話》,俞鼎孫、俞經編: 《儒學警悟》本(香港: 龍門書店,1967年),頁7,總頁210。參考宋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一四,魏慶之《詩人玉屑》卷十,《詩林廣記》前集卷二。
炘案: 此《麗人行》詩之妙,在於意在言外。……余尤愛……李安溪之論。……李云: 歐陽文忠言:“《春秋》之義,痛之深,則詞益隱,子般卒是也。刺之切,則旨益微,《君子偕老》是也。”此詩實與“美目巧笑”、“象揥縐絺”同旨。詩至老杜,乃可與《風》《雅》代興。[注]郭曾炘: 《讀杜劄記》,《麗人行》,頁37。
花卿,指花金定,在蜀中雖有一時平賊之功,然驕恣不法,川民苦之。杜甫爲作《贈花卿》、《戲贈花卿歌》。因“切當時之文而罔褒”,“多忌諱之辭”,故書法出於“微而顯”,運化了“推見至隱”之《春秋》書法。明楊慎《升庵詩話》稱:“杜公此詩,譏其僭用天子禮樂也,而含蓄不露,有風人‘言之無罪,聞之者足以戒’之旨。”[注]楊慎: 《升庵詩話》,丁福保輯: 《歷代詩話續編》,頁644。此謂含蓄不露,有風人之旨,與《春秋》推見至隱之書法同功。至於郭曾炘《讀杜劄記》品評杜詩《麗人行》,援引歐陽修《論尹師魯墓志》,所謂“《春秋》之義,痛之益至,則其辭益深”;“詩人之意,責之愈切,則其言愈緩”,[注]歐陽修: 《論尹師魯墓志》,《歐陽忠公文集》卷七三,《全宋文》卷七一八。論證《春秋》與詩相表裏。郭氏援引,稍變其文,言“痛之深,則詞益隱;刺之切,則旨益微”。今考乾隆皇帝御定《唐宋詩醇》,以“微而顯”品評《麗人行》,以爲“託刺微婉,意指遙深”,可以相互發明。要之,微婉顯晦,固《春秋》之教,亦詩歌風雅代興之法門也。
書寫近代、現代、當代史事,容易觸忌犯諱。尤其攸關“刺譏、褒諱、挹損之文辭”,臨文下筆之際,理當再三斟酌權衡。孔子作《春秋》,何以“至定、哀之際則微”?主要因爲“切當世之文而罔褒”,故多出以曲筆諱書。杜甫身當開元、天寶之後,安史之亂之際,敍事傳人自然回歸主文而譎諫之詩學傳統,以期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戒。詩主諷諭美刺,史主勸懲褒貶,同歸而殊途,此又一證。如諸家品評《北征》、《哀江頭》,多提倡曲筆,而用諱言諱書:
唐人詠馬嵬之事多矣。世所稱者,劉禹錫曰……白居易曰……此乃皆言禄山能使官軍皆叛,逼迫明皇不得已而誅楊妃也。噫,豈特不曉文章體裁,而造語蠢拙,抑已失臣下事君之禮矣。老杜則不然,其《北征詩》曰:“憶昨狼狽初,事與古先別。不聞夏商衰,中自誅褒妲。”乃見明皇鑑夏商之敗,畏天悔過,賜妃子死,官軍何預焉?立言有體,深得爲君諱惡之義。[注]魏泰: 《臨漢隱居詩話》,何文煥編: 《歷代詩話》,頁324—325。
《春秋》有三諱:“爲尊者諱恥,爲賢者諱過,爲親者諱疾。”(《穀梁傳》“成公九年”)[注]王熙元: 《穀梁范注發微》,頁609—618。唐啖助曰:“蓋諱,避之也。避其名,而遜其辭,以示尊敬也。”[注]陸淳: 《春秋啖趙集傳纂例》卷九,錢儀吉《經苑》本(臺北: 大通書局,1970),頁1,總頁2471。唐人詠馬嵬坡事,或直辭詠寄,略無避隱,如宋洪邁《容齋隨筆》所云。或曲筆諱書,隱約其辭,如上徵引魏泰《臨漢隱居詩話》所言,是所謂“爲尊者諱恥”。如杜甫所作《麗人行》、《哀江頭》、《北征》諸什,誠如宋史繩祖《學齋佔畢》所言:“竊謂前賢歌詠前世之事,可以直言;而當代君臣,則宜諱國惡。”[注]史繩祖: 《學齋佔畢》卷一,《四庫筆記小說叢書》本(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頁18。杜甫《北征》詩優爲之,能爲明皇諱飾,故諸家交相稱美: 魏泰所謂“爲君諱惡”;史繩祖所謂“宜諱國惡”也。胡仔《苕溪漁隱叢話》亦援引重說,主張對君后之過惡,皆當曲筆諱書。[注]胡仔著,廖德明校點: 《苕溪漁隱叢話》(北京: 人民文學出版社,1962年),前集卷十二,《杜陵七》,頁77。再如宋俞文豹《吹劍録》,由於君君臣臣之政治倫理,故當爲君王諱惡,如云:
魯昭公娶于吳,爲同姓。孔子答陳司敗之問,曰“知禮”,蓋爲君諱也。晉獻公惑驪姬之譖,申生曰:“君安驪姬”,蓋爲父隱也。唐天寶之亂,兆于楊貴妃,杜子美身罹其禍,《北征》詩上曰:“不聞夏殷衰,中自誅褒妲。”《哀江頭》詩雖稍述其事,而惻然有《黍離》閔周之意。至白樂天《長恨歌》、元微之《連昌宮詞》,直播其惡于衆,略無忌憚。李太白《上皇西巡歌》,及歌永王璘渡江,亦謂之東巡。……全無君臣之別矣。[注]俞文豹: 《吹劍録》,程毅中主編: 《宋人詩話外編》(北京: 國際文化出版公司,1996年),下册,頁1226。
《左傳》僖公二十三年:“男女同姓,其生不蕃。”故娶妻不取同姓。今魯昭公娶於同姓,故孔子答問曰知禮,所以爲魯君諱恥也。猶晉獻公惑於驪姬,太子申生聲稱“君安驪姬”,所以爲親者諱疾也。生乎當代,對於當朝君王之過惡恥辱,自當“避其名,而遜其辭”,不宜直辭詠寄,略無避隱。否則,將大傷君臣倫理之情誼。俞文豹《吹劍録》肯定杜甫《北征》、《哀江頭》諸詩之曲筆諱書,批評白居易、元稹之詠楊妃,是“直播其惡於衆,略無忌憚”;而李白詠上皇,及歌永王璘,“全無君臣”上下之倫理。觀宋人論唐代宮闈嬖昵,以爲當宗法《春秋》曲筆諱書之書法,爲較普遍之共識。一般而言,相較於“直辭詠寄,略無避隱”,略勝一籌。諸家品評杜甫樂府新題之敍事歌行,多舉《春秋》曲筆諱書以爲佐證。
由此觀之,杜甫敍事歌行之微婉顯晦,曲筆諱書,固爲《春秋》書法之體現;亦杜甫兌現《祭當陽君文》之信約,對於十三世遠祖杜預“不敢忘本,不敢違仁”之承諾。於是,除“詩是吾家事”之外,結合詩歌、敍事,融鑄經學與文學,而蔚爲家學之薪傳與發用,有如此者。
自晚唐孟棨(啟)《本事詩》,提示杜甫“流離隴蜀”諸作,指目爲“詩史”之後,杜詩學者紛紛聚焦於“詩史”之闡發,歷宋元,經明清,至現當代,仍方興未艾。至於所謂“推見至隱”四字,卻大音希聲,未受應有之關注。或視若無睹,或乏人問津,不無遺憾。
“《春秋》推見至隱”,典出《史記·司馬相如列傳》“太史公曰”。杜甫三十歲時,作《祭遠祖當陽君文》,追懷十三世祖杜預“《春秋》主解,稿隸躬親”之貢獻;感慨“鳴呼筆跡,流宕何人?”之遺憾。悲憤之餘,於是有“不敢忘本,不敢違仁”之信誓。由此觀之,杜甫之家學,除“詩是吾家事”以外,杜預之《春秋》書法、《左傳》之歷史敍事,順理成章,亦爲家學淵源之主體。杜甫必須能克紹箕裘,肯堂肯構,方稱“不忘本,不違仁”。上述研究視角,學界鮮少關注。筆者擬異人之所同,重人之所輕,詳人之所略,於是草就本文,以就教於方家學者。
屬辭比事,爲研究《春秋》書法,探討歷史敍事,以及解讀中國傳統敍事學之法門與要領。杜甫詩史,及其敍事歌行,蔚爲敍事傳統與抒情傳統之交融與爭輝。本文只就杜甫詩史與“屬辭比事”之敍事傳統,進行論證。屬辭比事之《春秋》教,表現於杜甫之敍事歌行,層面有三: 其一,比屬觀義: 即原始要終,張本繼末之敍事策略,如《北征》、《草堂》諸詩,以及安史之亂前後所作系列敍事歌行。言事相兼,問對成章者,爲《左傳》之歷史敍事方法。杜甫詩如《兵車行》、《哀王孫》、《新安吏》、《潼關吏》、《新婚別》諸什,亦多所運用。《左傳》敍事傳人,長於擬言代言;杜甫詩如《石壕吏》、《新婚別》、《垂老別》、《無家別》諸詩,堪稱異曲同工。由此觀之,多薪傳《左傳》歷史敍事之心法。
其二,比事見義: 類比、對比相關意象,纂組會通意象以見指義,此孔子《春秋》取義所由之一。杜甫詩史中,身經目歷安史之亂,據事直書,自見美惡者多;洪邁所謂“直辭詠寄,略無避隱”者皆是。如《兵車行》、《前出塞》、《後出塞》《三吏》、《三別》、《哀王孫》、《哀江頭》、《悲陳陶》、《悲青阪》、《公孫大娘舞劍器行》諸什,排比場景,舖陳史事,而治亂、興衰、是非、成敗,自見於言外,是其例也。
其三,屬辭示義: 連屬辭文,修飾字句,是所謂屬辭,亦孔子《春秋》取義所由之一。杜甫詩史,據事直書之外,曲筆諱書尤爲重要之表現藝術。微婉顯晦之書法,曲傳推見至隱之指義,如《北征》、《麗人行》、《哀江頭》、《壯遊》、《洗兵馬》、《新婚別》、《哀江頭》、《丹青引》、《贈花卿》、《戲贈花卿歌》諸詩,多文約事豐,辭婉而意微,指趣在言語文字之外,可與風雅代興。
杜甫流離隴蜀,所作敍事歌行,《本事詩》所謂“推見至隱,殆無遺事”之詩史,敍事傳人之際,自多《春秋》書法之體現。如屬辭比事,筆削顯義;據事直書,美惡自見;微婉顯晦,推見至隱,其大者焉。杜甫詩史、敍事歌行,所以富含《春秋》書法者,大抵爲落實而立之年所作《祭當陽君文》,承諾“不敢忘本,不敢違仁”,十三世遠祖杜預之《春秋》《左傳》學,遂得以轉化爲詩史之書寫策略。於是,在“詩是吾家事”之外,杜甫結合詩歌、敍事,融鑄經學與文學,而蔚爲家學之薪傳與發用。
除此之外,杜甫敍事歌行尚牽涉到“義則竊取”之抒情傳統。孔子作《春秋》,稱“其義,則丘竊取之矣”。竊取,意謂私爲,指作者自我之心、性、情、氣、志、意之抒發或表現。敍事歌行之感性者,表現爲六義之比興,義在言外。《文史通義·史德》云:“必通六義比興之旨,而後可以講春王正月之書”,杜甫敍事歌行有之。理性者,體現其詩史意識,義歸於資鑑。《左傳》成公十四年載《春秋》五例,其五曰懲惡而勸善。此一部分,爲杜甫詩史與抒情傳統之關係,由於篇幅所限,未嘗論證。擬另立新篇,他日再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