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

2019-12-23 20:15
人文中国学报 2019年1期
关键词:文學意義中國

書名: 《牧齋初論集——詩文、生命、身後名》

作者: 嚴志雄

出版: 牛津大學出版社

出版日期: 2018年4月

頁數: 437頁

嚴志雄先生新著《牧齋初論集——詩文、生命、身後名》,是繼ThePoet-historianQianQianyi(Routledge, 2009)(此乃嚴先生1998年博士論文修訂而成,中譯本《錢謙益的“詩史”理論與實踐》將於今年由中華書局出版)、《錢謙益〈病榻消寒雜咏〉論釋》(臺灣“中研院”,2012)、《秋柳的世界——王士禛與清初詩壇側議》(香港大學出版社,2013)等之後的重要論著。若初步翻看諸作目録,我們會很容易判斷新著僅爲與錢謙益詩文相關的論文集,與之前幾部精心擘劃論述方法與規模的作品很不一樣。已故學者張暉(1977—2013)評論《錢謙益〈病榻消寒雜咏〉論釋》時已指出,嚴先生首兩部著作在結構上“存在著一些相似之處”,即從架構上先將理論框架和問題意識辨析清楚,開展具體的課題探討,然後聚焦到詩歌文本的細讀(close reading),從而進入和理解詩人生命所面對不同境遇、關情與證悟。(《〈錢謙益《病榻消寒雜詠》論釋〉的啟示意義》,《朝歌集》,2013年)若仔細辨察,二書又有分別: 前者先釐清錢氏的“詩史”概念,繼而以詩歌文本對照參證;後者先分專題議論,確立組詩意義,再透過仔細的箋釋工夫辨析和深化各詩語詞背後的本事、意象和符碼,不單結構創新,也是一種論述方式的超越。這種相似與超越,反映嚴先生對論述理路和方法的深思熟慮,並非偶然。以此延伸照看,若我們將嚴先生四部作品視作更爲宏大的論述結構安排,《牧齋初論集》雖似乎沒有自成緊密的體系,但結合前三者,則體現了嚴先生這些年來治學思路的層累,以及理論關懷的輻輳反映。

嚴先生著作的導論,往往能自成一篇架設獨立而帶有感情的理論展演,若細讀嚴先生四部論著的導讀,相信能領會箇中況味。《〈牧齋初論集〉導論》便是從嚴先生自身的學習、思考,以至情感經驗出發,帶領讀者賞覽一遍福柯(Michel Foucault, 1926—1984)如何消解“作者”、以至於“人”的主體(Subject)意義,驅動我們掌握詩文背後的言意機制、符號指涉,甚或讀者(包括我們)參與的涵義發掘與詮解;進而探視語言系統之下,泰勒(Charles Taylor, 1931— )對“自我”與“空間”的相互闡發和角力的論說,以及在布迪厄(Pierre Bourdieu, 1930—2002)社會學思想中,“社會空間”(social space)與“行動者”(agent)所共同營構的多維度的階級、位置、權力和關係,並反顧中國學術,比照、審視史家陳寅恪(1890—1969)對人際關係的考論思維與方法。先生在導讀中直言:

這是我寫牧齋的第三本書。與此前的ThePoet-historianQianQianyi(2009)、《錢謙益〈病榻消寒雜咏〉論釋》(2012)不同,本書現在的整體面貌是漸次浮現的,非如前二書之先有整體構想,依次完成。也因如此,借這個機會,我在上面就“通過文本想象作者”、“通過‘關係’理解人”二大端對我過去的一些想法、思想資源及長期關心的課題作了一番反思、檢討,俾讀者知我心思之所在,並困惑之所在。

本書各篇的視角和向度多樣,但實際是以上述“二大端”貫穿其間,透過不同課題設計,以窺探、梳理、紬繹錢謙益詩文間的斷片與縫隙、生命中之情興與回憶,以及身後名的典律化與變易過程。

筆者認爲,此“二大端”更可倍大映射嚴先生四部著作之格局,以把握當中的課題偏向,及嚴先生研治視野的稍移。在首二著,嚴先生進入錢謙益的個人生命史,尤其從錢氏晚年詩歌文本理解、想象或形塑當中所演示獨特的“詩史美學”和自我造像操作,比較偏向“通過文本想象作者”一端。與此同時,嚴先生關注明清詩人及其文字,在置於各種社會空間/“文化場域”(field of culture)之中的交涉互動,並由此産生的不同理解和認同,特別是“主體”的各種建構或位移、“權力”的不斷挪用或詮釋。是以《秋柳的世界》從王士禛《秋柳詩四首》作品本身及吟咏情境,披展到後續不同個體或社群的倡和、重作、接受和詮釋等,在在反映如何“通過‘關係’理解人”的體悟與理論操演。至於《牧齋初論集》諸篇的課題選取和論述方法等,正是通過“文本”與“關係”兩種詮釋角度的貫徹實踐。如嚴先生說,本書“沒有整體構想”,若我們從書中九篇文章課題和標署的刊年看,乃大體按課題相關的時空排列(大抵自遠至近、先中國而後朝鮮),實際上可分三個大方向,兹列如下(爲方便閲讀,省去刊載的學報或論文集名稱):

一、 關於錢謙益與爭衡對象、愛欲對象及傳續對象的諸種企圖、互動與糾葛

第一章 《錢謙益攻排竟陵鍾、譚新議》(2004)

第二章 《情欲的詩學——錢謙益、柳如是〈東山酬和集〉窺探》(2009)

第三章 《哭泣的書——從錢謙益絳雲樓到錢曾述古堂》(2011)

第四章 《清初錢謙益、王士禛“代興”說再議》(2016)

二、 錢謙益形象之“典律”過程及其詩文著作的接受史

第五章 《錢謙益遺著於清代的出版及“典律化”歷程》(2015)

第六章 《權力的意志: 清高宗乾隆譏斥錢謙益詩文再議》(2017)

第七章 《近代上海〈申報〉中錢謙益的身影》(2017)

三、 異國之於錢氏、錢氏之於異國的想象與建構

第八章 《春秋有變例,定哀多微辭——試論錢謙益之論次麗末東國史及詩》(2014)

第九章 《典午陽秋,休聽暇豫——朝鮮文士南九萬所述錢謙益詩考論》(2016)

本書爲嚴先生探論錢謙益的第三部著作,但同時我們不可忽略在其間撰著《秋柳的世界》的重要性,以及與《牧齋初論集》的對照關係。先生深得西方漢學對於歷史、文學、藝術,以及社會史、經濟史、書籍史、閲讀史諸領域對話與調融的訓練,故往往能引入、調整或設計適切的論述框架,作爲發揮文本細讀的理想詮釋環境。在《秋柳的世界》中,梳析《秋柳詩》文本在各種場域中所牽動引發的接受和詮釋意義。而這些場域包括了抄本、書畫及匯刻等表現媒介,嚴先生亦因此順理成章地以這些媒介作爲“手抄本文化”(manuscript culture)或“出版文化”(printing culture)的研究素材。此又與書籍史或閲讀史等史學理論工具息息相關。比諸《牧齋初論集》,第五、六、七章的課題視野實際也包含這些理論元素,雖然嚴先生沒有直接言明。

書籍史或閲讀史屬於“後現代史學”或“新文化史”的重要範疇,史家將目光聚焦到書籍的文本出産或閲讀過程,探究其在社會或文化場域底下的各種出版及流布型態。在這些書籍流傳過程中,文本、以至所謂“超附文本”(paratext)的諸般操作,以及其所反映的時代社會氛圍、權力宰制、市場心態和閲讀文化趣味等,帶來深具闡釋能力的史學視野。在“文學生産場域”(field of literary production)裏,諸種文本的開放與封閉,此間之相互指涉與對話,又或相隨而來的異文衍變和挪用等,都造成多維度的文本空間和釋讀意義。《牧齋初論集》第五、六、七章正展現錢謙益遺著出版之周折、乾隆帝對錢氏詩文或著作的刪抹與查禁,以至於晚清以來《申報》因應世變而對錢氏形象的多番操弄,尤其當中所涉及的文本挪用與解讀,皆非簡單以接受史所能涵蓋或詮釋。錢謙益形象和詩文在晚明以後的文學文化領域影響力巨大。他熱愛藏書,熱衷編撰著作、參與出版,不論生前或身後,親力親爲還是被冒託其名,錢謙益都與書籍産業文化離不開關係。現在已有不少有關錢謙益與書商、出版等的相關研究,嚴先生此數篇文章則敞開了更爲寬廣多樣的考察視角或畛域,讓我們深入研探。

最後,本書的衆篇文章也讓筆者想到古典文學理論批評的研究工作。事實上,嚴先生曾自言對這個範疇興趣不大,但其治學方法或能給予一些研究進路的啟示。過往我們放眼明清文學,除了小說、戲曲因時代性與獨特的藝術性而長期獲得關注外,文學理論批評也是此時期相當豐富的研究資源。我們知道,在文學批評史或詩學史的書寫方面,大多以朝代分期,據其中的重要流派、文學觀念、理論要籍或批評名家等作爲坐標,從而梳理其整體趨勢。那麼古典文學理論批評的相關研究,其切入角度或研究方法大抵數種: 或先考訂某理論家的時代生平,再整理、闡發其著作或言說(某部詩文選集、詩話文話,以至零散的論說等)所反映的理論關懷或批評特色;或選定一種或數種文學觀念,然後爬梳、排列相關的文獻資料,以作大致的歸納與辨析;或結合當時的社會、藝術、宗教等文化思潮,貫通、生發當中的理論意義和價值。就以錢謙益的詩學觀念爲例,一般我們可以舉出“虞山派”、“列朝詩集小傳”、“詩史”等關鍵詞,乃至若干詩文集序等,然後從文學史或文學批評史的宏大敍事格局,闡揚、建構其理論意義,突出價值與影響。這些研究貢獻巨大,影響深遠,實在不容忽視。但除非對文本具有深刻的洞察或理論思維的卓見,不然學術研究典範(paradigms)之大同小異,亦確實容易造成論述的陳陳相因。

隨着近年訊息逐漸流通、各地館藏古籍的陸續開放或數碼化等,不少文學理論批評文獻(尤其明清時期)獲得比較完善的校訂、整理和出版。譬如: 陳廣宏、侯榮川編校《稀見明人詩話十六種》(全二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張寅彭主編《清詩話三編》(全十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陳廣宏、龔宗傑編校《稀見明人文話二十種》(全十册,復旦大學出版社,2016年)、陳廣宏、侯榮川編校《明人詩話要籍彙編》(全十册,復旦大學出版社,2017年)等,這些文獻的整理工作無疑爲文學理論批評領域大大拓寬了研究的視野,我們可藉此重新審訂這些理論要籍的版本源流,或補充、重塑其文學理論批評史上的價值意義。與此同時,文獻的重新整理出版也驅使學者思考: 在文獻重審或要籍補遺以外,是否還能作出學術範式的創新或轉移,從而充分掌握各種文獻或言說的語境特徵和意義。此如陳廣宏教授近年主張宋明詩學文獻的“近世性”特質,以此作爲學術“前沿”,其探尋途徑之一是元明時期的出版與編集型態對詩學理論的流轉與接受,如《明代詩學研究中的文獻批判問題》(2018)、《明詩話還原研究與近世詩學重構的新路徑》(2018)等文章均作深入討論。此外,近年來西方關於印刷、閲讀、性別、區域、疾病等文化理論的不斷引入,也豐富了文學批評課題的詮釋面向。

《牧齋初論集》衆篇雖不是以錢謙益的詩學主張作爲考察重點,但嚴先生對於詩文零片的擇取、細讀,並加以各種串連綴補,不單以此代入古人的生命語境,從而揣摩、整合其心思興懷,有時更給予錢氏詩文理論提供嶄新的詮釋窗口。ThePoet-historianQianQianyi的“明遺民性詩學”與“詩史”等論說,固是成功的操演。而在《牧齋初論集》中,第一章透過“文化場域”對錢氏與竟陵派的關係辨析,以至於對《詩歸》的大力排擊,比起簡單的“竟陵”、“虞山”代起而出的陳述,更具闡釋力量;第四章對“錢、王代興”此詩學史成說的再議,要是沒有嚴先生深細地蒐集、比列錢氏的“代興”諸說,也無以辨析其真正的期盼、囑託的對象,反映“代興”之說背後各種話語表述的連繫與張力;又如第八章談錢氏論次高麗的史與詩,也涉及《列朝詩集》的選詩原則與機制,嚴先生沒有立即從詩學史的宏觀視野分析錢氏對高麗詩人詩作的處理,而是嘗試進入高麗末代宗統鬥爭與朝鮮李氏篡奪的史料考察,對照錢氏所經歷的南明王權之爭、亡國仕清的種種回憶與隱痛,由是將“以詩存史”、史家筆削的精神體現在《列朝詩集》及《小傳》之中,從這些隱微之處顯揚《列朝詩集》的詩學史意義。凡此,均有助我們重新審視詩學史或批評史等方面的研治角度和範圍。嚴先生這些細讀工夫和心思正好提醒我們,不應單純整合詩論家或詩學著述等的理論邏輯,建構有機的體系,還須仔細品讀該詩論家以至相關文士的詩詞文章。我們在其中多能發現與詩學理念相關的語詞,若不視其爲冰冷的知識零什,而是以此出發,投以有情的目光與想象,透析和理解當中的生命語境及情感考慮,如此應能爲文學批評的研究世界增添紛繁多姿的詮釋活力和氣象。

筆者眼界和識力有限,略申淺見,還請方家多加指正。

(作者: 香港樹仁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 許建業)

書名: 《漢學書評》

作者: 楊聯陞

出版: 商務印書館

出版日期: 2016年8月

頁數: 467頁

前輩學者有人願意花50年時間在書評這塊園地持續耕耘,並在漢學界闖出天地,不可不以楊聯陞(1914—1990)先生爲代表之一。楊聯陞的書評在兩岸陸續都有出版,見於他的《漢學散策》、《國史探微》、《漢學論評集》等書;而2016年8月由大陸蔣力編輯《漢學書評》(商務印書館)值得關注,是楊聯陞的書評論文第一次以中文方式大規模與讀者見面。

翻開全書目録,首先映入眼簾是楊先生的書評内容是全方面的成果。扼要地說: 現今書評距離楊先生時代已過半世紀,稍略考察當時書評的内涵與意義是十分有必要的,對於書評發展自然也是相當有益處。限於篇幅,無法對每篇書評進行一定程度的解說,這是要向讀者說明與致歉的。以下將依序說明楊先生書評的内涵與意義:

《食貨》樹立的優良學風。楊先生早期受《食貨》半月刊學風影響,強調經濟史、地方志閲讀的重要,這是他早期研究最值得注意事項之一。他在1936年於《大公報·史地周刊》評論冀朝鼎《中國歷史中的經濟要區》就曾提到:“近來研究經濟史的頗知道注意地方志,如食貨學會的陶希聖先生、鞠清遠先生均曾著文提倡讀地方志。但是到如今還不見有什麼成績,我們遠在海外的朋友反而先有這樣的成就了。”(頁5)同年8月《食貨》半月刊第4卷第6期,評陳嘯江《西漢社會經濟研究》,也是同時代産物。楊先生有能力從經濟史中看出一些爲人忽略的歷史事實,例如漢代的奴隸並非不生産的(頁9)、更列舉王莽兒子殺奴婢,莽竟要他抵命的極端例子加以證明奴隸也絕非沒有受到律法一定程度的保障。(頁10)食貨學會注重經濟史,史料中出現數據方面的綫索,楊先生在這方面也特別突出。例如他在1950年評論魏特夫(Karl A. Wittfogel)、馮家昇《中國遼代社會史(907—1125)》中的“南京路1123年歲入(貫)”,即是如他所說“做了一點數學查驗,發現要使數字相符有一個簡單的方法,就是在四處做一點輕微的修改,再重新做一個表”(頁180)。更加強了他所說“必須深入中國文獻的内部而盡其曲折,然後才能進一步提出自己的心得”。

嚴肅面對翻譯工作。由於楊先生身處西方學術界,將原有中國史料譯成英文,這是相當艱難不易的工作。楊先生1946年在哈佛大學的博士論文就是《晉書食貨志譯注》,在此方面打下堅實基礎。他在1943年評論韋爾伯(C. Martin Wilbur)《前漢奴隸制度》時,就曾有感而發於文末寫道:“中國人寫論文引中國書向來不翻譯,實在作者懂不懂所引的書,有時候真成問題,西洋人引中國書必須翻譯,所以他們的學者讀書,有時候很細,這是我們應該效法的。”(頁16)現在看來這段話也絲毫不過時,並透過翻譯將研究的意義展現出來。

對於匯纂資料的特別重視。尤其是俗文學研究,例如詩詞曲、小說類這種匯纂資料的工作,更爲楊先生所重視。通俗作品多摻雜口語方言,適度整理、加以解說將有助於理解各地不同、相同、相似用法。不但事半功倍,亦可免於誤用。如此工作在清代已有明顯進展,劉淇《助字辨略》、王引之《經傳釋詞》都是訓詁學問基礎上,一棒接一棒的接力工作。楊先生自然也留意以上現象,他是真正從訓詁嚴謹的清華學派出身。1957年他評論張相《詩詞曲語辭匯釋》,可看出是對於匯纂資料致上崇高敬意的一篇評論。1966年評論陸澹安《小說詞語匯釋》,更指出“這是一本讀中國舊小說的人同研究明清時代風俗事物的人不可不備的書”(頁34)。對於匯纂資料的重視有跡可尋,絕不是偶然爲之的。

慧眼獨具,提攜後進。楊先生曾在《書評經驗談》提到:“寫書評可以長學問,交朋友,今日雖無科舉,新進亦頗願有大力者推薦,爲己而亦爲人,何樂而不爲哉!”(頁467)因此我們通覽全書書評,可以看到楊先生筆下作者,絕非都是楊先生的前輩學者;有學術潛力、蓄勢待發而在研究領域默默耕耘、剛剛嶄露頭角者,亦在楊先生慧眼獨具下更廣爲世人所知,對於後輩學術道路更是一種實質上的鼓勵。這就回到他所說的“新進亦頗願有大力者推薦”上了。具體例子很多,例如1971年《關於唐宋商業的兩本書》,其中介紹斯波義信《宋代商業史研究》,全書分爲八章,一一列出,亦寫信加以鼓勵——“淹博精密,至爲可佩”(頁54)。1982年評論《敦煌吐魯番文獻研究論集》,對於張廣達《吐蕃飛鳥使與吐蕃傳驛制度——兼論敦煌行人部落》,張廣達、榮新江《關於唐末宋初于闐國的國號、年號及其王家世系問題》皆持肯定態度——言道皆是“同行必須參考的”(頁101)。楊先生說:“榮新江君是北大歷史系本科生,與廣達先生師生合作,不但可爲佳話,也希望可爲佳例(在西洋理工科師生合作之例甚多,文法科偶然有之,值得提倡)。”(頁101)不用說,以上可知提攜後輩的工作也落實在楊先生自己的書評工作上,成爲另一佳例。

對文學典故的準確解讀。因爲本書“基本上匯集了楊聯陞的書評文字,體現了楊聯陞書評的全貌,至少也是十得其九”(頁v),而透過編輯工作,讓我們見到楊先生的文學書評面貌,特點在於典故解讀,配合文本詮釋,讀者因而更能進入文學家的内心世界了。1962、1963年間,評論牟復禮(F.W.Mote)《詩人高啟(1336—1374)》《答内寄》:“風從故鄉來,吹詩逹京縣。讀之見君心,寧徒見君面”中的最後一句;楊先生說:“最後一句的原文‘寧徒見君面’包含著一個文學典故。根據《顏氏家訓》第19章雜藝,中國南方有一句諺語‘尺牘書疏,千里面目’也,大致意思是說,寫信人可以通過書信與遠在千里之外的受信人見面。因此後兩句的意思是,你的書信向我敞露心懷,甚至勝於當面相見”(頁401—402)。所以,牟復禮翻譯最後一句“寧徒見君面”,(I would prefer to be able to see your face)如果考量以上典故,那麼能夠翻譯得比原先更能掌握到高啟心意,由此可知文學典故的準確解讀是有必要的。

漢學書評的大觀園地。楊先生曾說:“1940年起的十年,是我打入西洋漢學最用力的時期”(頁463)。以及“我的主要功力,用在四十年代。當時漢學中心在西方仍在巴黎,沙畹、馬伯樂、伯希和三大賢戰後只剩下伯希和一位,主編《通報》,常寫書評”(頁461)。楊先生當時在哈佛燕京學社服務,提到柯立夫(Francis W. Cleaves)是合作夥伴,提及“他主持HJAS有年,那時我幾乎是書評編輯(review editor),有意無意地與《通報》爭先”(頁462)。如此看來,似乎楊先生將漢學分爲法國漢學與美國漢學,并有孰爲中心之爭了。然而,綜覽全書過後發現以上論斷是不正確的,因爲楊先生的漢學眼光沒有中心,亦即中心無所不在,只有高水準值得參考的著作爲基準,並沒有國籍之分。

根據以上内涵與意義,全書的知識貢獻、論述方法、最核心的特色,便可以清楚看出來:

知識貢獻方面,楊先生書評涉及的内容可以分成兩點來談。第一,關於知識内容的擴張。不能將楊先生僅僅視爲一位墨守清代訓詁治學門徑的學者,他的學術主張不是傳統訓練下的考據研究能夠看出來。必須再加上他在西方學界接受各種嚴謹的訓練,以及接觸種種不同學風,才使他的研究“深入中國文獻的内部而盡其曲折”。這樣的“深入”與“盡其曲折”最終都必須透過“漢學研究”這把鑰匙才能打開嶄新視野、一探究竟。他擴大了漢學知識的邊界,也可以說變成了沒有邊界,不再以中國觀點爲中心來解讀,而是真正世界性的學問。第二,關於知識體系的建立。楊先生的涉獵相當廣泛,看似雜學、沒有章法,其實這是嚴重誤解。以比喻說明,將散落的銅錢,用綫將其貫穿以便於攜帶;雖然撿一錢有一錢的好處,但楊先生更懂得貫穿的好處。因此,這條綫又可比喻成楊先生在解讀文獻,在研究每一個議題自有每一議題因收穫帶來的好處,而不畫地自限;如此看待中國文化内容,自然呈現一種有機體,避免以管窺天。

論述方法方面,楊先生書評論述方法約略可以分成幾個面向。首先是“漢學看門的高度自覺”,拜讀書評全部内容,得知楊先生的評論方法在於對書中每條證據與論斷均認真查證,他的確如自己所說:“自比漢學的看門人”。指出“某頁某行何字應作何字”的例子簡直不勝枚舉,正是對於“漢學看門高度自覺”的最好印證。其次,“字斟句酌的工夫養成”,一部一部都是如此,也形成他的評論方法。重要的是: 若非如此,許多學術問題也許輕輕放過,而失去探索機會了。1968年他在評論劉若愚《中國之俠》時,提到方以智對於“任俠”、“游俠”已有概略區分;章太炎說得清楚一些,提到“大俠不世出而擊刺之萌興”,楊先生的解釋是:“大俠大約相當於任俠,而擊刺之萌即劍客,相當於游俠。”(頁43)依照這樣觀點,我們對於“俠”的認識有了進一步區別。最後,則是“注重制度中的人群活動”: 楊先生從事經濟史研究,對於制度史方面更是瞭若指掌,這是衆所周知的;然而,我發現到楊先生在經濟、制度的底層,論述上還是儘量回歸對於人群活動的看重,顯得更有“立體感”。上文提及對奴隸的看法就是其中一例。特別的是,有些親屬關係也因透過楊先生的評論而引人關注。再如1949年評論馬里恩·J.李維(Marion J. Levy, Jr.)《近代中國的家庭革命》,認爲應該要討論兄弟的長幼問題。楊先生說:“在傳統的中國,兄長與弟媳之間是迴避關係,相當於公公與兒媳間的關係。然而,弟弟與嫂子之間的關係則可以親密得多,年齡差別大時尤其是這樣。諺語有云: 長嫂比母,小叔是兒。”(頁168)楊先生的論述方法是觀察其中人群活動的種種現象,思考爲何如此,以及在歷史中産生什麼樣的作用與影響。

核心特色方面: 可以說當代願意將書評作爲平生志業的學者,應該不會佔大多數吧。然而,前輩學者有人願意用50年時間在書評這塊園地持續耕耘,不能不以楊先生爲核心、爲特色。至此也明白楊先生所說:“許多人認爲書評不重要。我則以爲一門學問之進展,常有賴於公平的評介。很盼望像西洋、日本,養成良好的風氣。”(頁458)換言之,西洋、日本良好的學術風氣,書評正是起了關鍵的作用,早已習已爲常;如今我們要努力的,就是把楊先生的諄諄教誨透過書評,將良好的學術風氣逐漸建立起來。楊先生書評内容範圍相當廣泛,如果真的要用一句話形容他書評中的核心特色,我想借用他說的話當成結尾:“我採取的是聯絡人而不是打手或監察員的角色,力求這些評論有幫助、客觀而且直截了當;它們有時有所批評,但絕無貶損或攻擊之意”(頁iv)。豈不適宜!

(作者: 莆田學院媽祖文化研究院 梁右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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